孫 卉 張 田
(1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學前教育學院,南京 210013) (2 南京理工大學社會學系,南京 210094)
拒絕敏感性(rejection sensitivity)是指個體在與他人交往過程中,焦慮地預期他人可能發出的拒絕信息,進而對拒絕線索較為敏感并產生過度反應的一種傾向(Downey, Mougios, Ayduk, London, &Shoda, 2004)。相比成人,兒童拒絕敏感性的表現更加明顯(Sebastian et al., 2011)。在眾多影響兒童拒絕敏感性的因素中,早期被拒絕的經歷和依戀常被提及。Feldman 和Downey(1999)發現,童年早期被拒絕的經歷可以有效預測個體在童年中后期,乃至成年以后拒絕敏感性的水平,這種被拒絕的經歷包括虐待(Luterek, Harb, Heimberg, &Marx, 2004)、情感上的忽視(Downey, Khouri, &Feldman, 1997)等。此外,有關依戀的研究認為,安全型依戀兒童的拒絕敏感性水平相對較低(?zen,Sümer, & Demir, 2011)。神經影像學研究也驗證了兒童的依戀類型與其拒絕敏感性之間的關系(Norman,Lawrence, Iles, Benattayallah, & Karl, 2015)。
對于農村留守兒童而言,一方面,該群體家庭功能的弱化導致留守兒童被忽視的現象高發,也使得留守兒童可能暴露于虐待、暴力侵害、性侵害等風險之中(李娜, 陳璐, 2017)。另一方面,父母離家務工導致家庭教育的缺失使得留守兒童更容易出現非安全型依戀的問題?;诖?,楊炎芳和陳慶榮(2017)的研究指出,留守兒童對拒絕性信息的敏感性更高。
研究表明,高拒絕敏感性的個體更容易出現抑郁、焦慮、孤獨、社交焦慮、低自尊等問題(Gao, Assink, Cipriani, & Lin, 2017;Thomas &Bowker, 2015; Watson & Nesdale, 2012)。而在東方文化中,這種消極的影響似乎更甚,更容易出現高拒絕敏感性的問題,并且為了維持社會關系,他們更愿意去回避高拒絕敏感性帶來的潛在風險(Lou & Li, 2017; Sato, Yuki, & Norasakkunkit, 2014)。
盡管有研究者對高拒絕敏感性兒童的干預做了初步的思考(鄭沁怡, 胡娜, 丁雪辰, 2020),但是總體而言,這方面的實踐還較為缺乏。對此,寬恕干預不失為一種可行的嘗試。寬恕是指被冒犯者在受到傷害后,放棄對冒犯者消極的情緒、認知和行為,同時對其產生積極的情緒、認知和行為(Enright, Gassin, & Wu, 1992),它并不是與冒犯者“重歸于好”,而是以積極的視角去應對人際沖突(張田, 孫卉, 傅安球, 2011)。正因如此,研究者開始關注寬恕在心理干預中的運用,致力于幫助干預對象重建良性的人際關系。而建立積極友善的人際關系對于兒童降低拒絕敏感性水平有著顯著的作用(Page-Gould, Mendoza-Denton, &Mendes, 2014)。更有研究直接指出,寬恕可以被看作是拒絕敏感性的重要保護因素(Sakiz &Sar??am, 2015),因為拒絕敏感性高的個體經常會將被拒絕的原因歸咎為自己,而寬恕的作用就在于提升自我和諧等因素的水平,通過改變對自己的消極認知達到降低拒絕敏感性水平的目的。
在眾多寬恕干預模型中,本研究選擇了Enright寬恕干預模型(Enright, 1996)。近20 年來,該模型越來越多地被運用于兒童群體,Freedman 和Enright(2019)指出,該模型可以被運用于那些經歷著生活壓力事件的兒童。對留守兒童而言,留守經歷以及由此帶來的生活壓力就是一種生活壓力事件?;诖?,本研究在眾多寬恕干預模式中,最終選擇了Enright 模式。
利用兒童拒絕敏感性問卷對江蘇省某所農村小學4~6 年級的228 名小學生開展測驗,其中留守兒童103 名(男生45 名,女生58 名;平均年齡11.41±1.17 歲),非留守兒童125 名(男生67 名,女生58 名;平均年齡11.29±1.32 歲)。在留守兒童群體中,將問卷得分高于平均數一個標準差的兒童作為干預對象,符合該標準的留守兒童19 名,其中18 人自愿參與此次干預,其中男生8名、女生10 名,四年級6 名、五年級5 名、六年級7 名,平均年齡11.22±1.31 歲。盡管本干預納入的對象較少,但樊富珉(2005)指出,從團體干預對象的年齡來考慮,年齡越低,團體人數應該越少;從干預目的來說,治療團體的人數不宜過多,6~10 人為宜。本研究既針對兒童群體,又以干預為目的,故團體規模是可以接受的。
2.2.1 兒童拒絕敏感性問卷
該問卷由Downey,Lebolt,Rincón 和Freitas(1998)編制,并由丁雪辰、葉貝、萬旋傲、李丹和桑標(2018)在中國小學生群體中進行了修訂。問卷包含12 個場景,每個場景包含3 道題目,分別測查受測者的焦慮期望、憤怒期望和拒絕期望。根據問卷使用方法,在測查學生群體時只需要保留與同學、老師有關的6 個場景(18 道題目),采用6 點計分,總分越高表示拒絕敏感性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三個維度的內部一致性系數分別為0.87、0.80 和0.79。
2.2.2 寬恕問卷(The Forgiveness Scale)
該問卷由Rye 等人(2001)編制,用于測查人際互動中當個體受到侵犯后在情緒、認知和行為方面的反應。問卷包括15 道題目,采用5 點計分,將反向計分的題目反轉計分后,總分越高表示寬恕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該問卷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88。
2.2.3 半結構化訪談提綱
在追蹤測試結束后,對實驗組的部分兒童以及其中一名兒童的班主任進行了追蹤訪談。訪談提綱包括四方面內容:一是對團體活動的體驗,二是在干預中的收獲,三是如何運用習得的技巧,四是生活發生的變化。針對其中一名兒童的班主任的訪談提綱主要涉及該名兒童在參加干預前后行為的變化,特別是在人際交往領域的變化。
首先將10 名男生和8 名女生分別隨機分配到實驗組和控制組,兩組均包含9 人(男生5 名,女生4 名)。此后,對實驗組開展為期6 周的團體寬恕干預,期間每周開展一次干預,每次干預時間約為1.5 小時。與此同時,控制組不接受任何處理。兩組分別在干預開始之前(前測)、干預結束當天(后測)、干預結束三個月后(追蹤測試)接受兒童拒絕敏感性問卷和寬恕問卷的測查。在干預結束六個月后,對實驗組的5 名兒童(男生3 名,女生2 名)和其中一名兒童的班主任(女,31 歲)進行了追蹤訪談,進一步明確干預的效果和穩定性。
Enright 寬恕干預模式分為四個階段(Freedman &Enright, 2019):一是傷害再體驗階段(uncovering phase),在該階段中,被冒犯者會重新體驗受到傷害后的情緒反應;二是決定階段(decision phase),當被冒犯者發現拘泥于傷害對自己無益時,個體會逐漸進入決定階段,將包括寬恕在內的其他方式作為選擇;三是實施階段(work phase),此時被冒犯者會逐漸將寬恕作為自己應對傷害的方式,并嘗試加以實施;四是結果輸出和深化階段(outcome/deepening phase),此時被冒犯者會發現傷害和寬恕對于自己和他人的意義。此次干預也依次分為四個階段,共包含6 次具體的活動(如表1所示)。

表 1 干預方案內容簡介
盡管干預以寬恕為起點,但依然圍繞“被拒絕”和“留守”兩個因素開展。例如,在第一次活動中,引導兒童冥想“假設老師在尋找一個同學來組織班級活動,大家都舉手了,你覺得老師是否會選你”這一問題,絕大多數兒童都認為“不會”,此后的討論圍繞“為什么”而開展。當涉及“留守”因素時(例如有兒童說“因為爺爺奶奶幫不上忙”),則要深入引導兒童體驗“留守”對其日常人際交往的影響。再比如第四次活動中,有一名女生提到想和某位同學搭檔活動,但那位同學不愿意。對此,首先要明確“被拒絕”與“留守”之間是否有必然的因果關系。在此基礎上,通過角色互換來引導“共情”,即讓該名兒童思考,如果她是這位同學,拒絕別人有哪些可能的原因;如果她的選擇傷害了別人,她有何感想,是否也希望得到別人的寬恕等。
如表2所示,在拒絕敏感性問卷上,留守兒童的得分顯著高于非留守兒童;在寬恕問卷上,兩者不存在顯著差異。此外,回歸分析顯示,在控制了性別、年齡、留守與否等變量后,寬恕問卷的得分對于拒絕敏感性問卷的總分及三個維度均具有顯著預測作用(ps<0.001)。

表 2 留守兒童與非留守兒童數據的描述性統計(M±SD)和差異分析
基于表3數據的獨立樣本t檢驗顯示,實驗組和控制組在年齡(t=-0.710,p=0.489)、留守年限(t=-0.736,p=0.472)上均不存在顯著差異;卡方檢驗顯示,兩組在年級(χ2=1.010,p=0.604)和留守類型(χ2=0.234,p=0.629)分布上差異不顯著;此外,兩組在性別比例上完全一致。表3和表4也提示,兩組在拒絕敏感性問卷和寬恕問卷的前測得分上不存在顯著差異。以上結果表明,兩組兒童在干預之前是同質的。
由于樣本量較小,本研究同時采用參數和非參數檢驗對數據進行分析,結果發現兩者的結果一致。出于以下兩點考慮,研究中報告了參數檢驗(t檢驗)的結果:其一,近年研究提示,即使是小樣本研究,報告t檢驗結果也是被允許的(Anderson, Wickramariyaratne, & Blair, 2018;Kelly,Wisniewski, Martin-Wagar, & Hoffman, 2017);其二,考慮到報告效應量的需要,在檢驗結果一致的情況下,本研究最終選擇報告參數檢驗的結果。該結果顯示(見表4),無論是量表總分,還是三個維度的分數,實驗組和控制組在前測上均不存在顯著差異(ps>0.05);在后測和追蹤數據中,實驗組得分均顯著低于控制組(ps<0.001)。

表 3 實驗組和對照組兒童的同質性檢驗

表 4 實驗組和對照組在拒絕敏感性問卷前測數據、后測數據和追蹤數據上的差異
在追蹤測試結束后,研究團隊選取實驗組5名兒童以及其中一名兒童的班主任開展追蹤訪談。通過編碼和關鍵詞提取,訪談資料可以總結為“一個結果,兩個機制,一個目標”。
“一個結果”指寬恕干預確實有效,且具有穩定性。其中,將“積極的變化”“比以前好”“有效果”等關鍵詞整合為“有效”類屬,例如T(指受訪教師)說:“我知道他參加你們這個活動,所以特別關注了一下,確實有一些變化,以前給人的感覺就是容易‘爆’,容易激動。現在能感覺到他在有意識地控制?!贝送?,將“堅持”“穩定”等關鍵詞整合為“穩定”類屬,例如C2-B(指2 號受訪兒童-男孩)說:“老師教的方法特別好,我一直堅持在用這些方法,有些東西都感覺成習慣了。”最終,“有效”和“穩定”又可以進一步整合為“積極結果”這一更高層次的類屬。
“兩個機制”指干預有效的原因,即認知的改變和行為的改變。前者指寬恕干預調整了干預對象對人際互動和人際傷害的認知,進而通過認知的改變來合理認知“拒絕信息”,例如在編碼中涉及“改變想法”“換個思路”等關鍵詞;后者主要指通過寬恕干預幫助兒童調整人際互動的應對方式,將消極的應對方式調整為積極的應對方式,進而更好地開展人際互動,例如在編碼中涉及“按老師說的做”“不像以前那樣做”等關鍵詞。
“一個目標”指研究的目標是通過干預降低留守兒童的拒絕敏感性水平,進而提升人際交往質量。這一目標在訪談資料中通過“同學關系”“一起玩”“有朋友”等關鍵詞體現,例如C3-G(指3 號受訪兒童-女孩)說:“我原來不怎么能和別人玩到一起,覺得她們不帶我玩?,F在我學著主動去跟別人玩,其實玩著玩著就玩到一起了。” 再比如,T(指受訪教師)說:“他們還是小孩子,他學會控制了,對別人好,別人自然也就跟他玩了。所以我看他最近同學關系還是可以的。”
首先,農村留守兒童更容易出現不安全依戀等問題,使得兒童認為自己不被他人需要,認為自己沒有價值,從而在人際互動中對拒絕信息過度關注,最終促使高拒絕敏感性的形成(Khoshkam,Bahrami, Ahmadi, Fatehizade, & Etemadi, 2012)。因此,如能有效降低干預對象“被拒絕”社會焦慮,其拒絕敏感性水平也能得以降低。其次,如Luterek 等人(2004)指出,早期被拒絕的經歷使個體在今后的人際交往中更容易出現憤怒情緒,進而導致高拒絕敏感性的問題。寬恕干預的作用之一就是幫助干預對象合理處理憤怒情緒(張田,孫卉, 傅安球, 2012),當這些消極情緒被有效應對后,高拒絕敏感性問題也能得到一定的控制。最后,對拒絕的期望是高拒絕敏感性的本質問題,即前文所述個體對拒絕信息的過度解讀。對此,后文將做進一步討論。
寬恕干預的作用機制在于引導人際傷害的受害者降低憤怒情緒、提升積極情緒體驗,進而疏解因人際傷害而造成的心理困境(張田等, 2011)。在這一過程中,積極的認知方式是主要手段,即干預首先調整的是干預對象對人際傷害的認知,進而通過認知的改變提升積極情緒體驗。對兒童拒絕敏感性而言亦是如此,有研究指出,拒絕敏感性是一種認知-情感加工模式(cognitive-affective processing pattern),個體對社會交往中的拒絕性信息做出不同的反應,積極的認知對應著積極的情感體驗,反之則會增加個體消極的情感體驗(Levy,Ayduk, & Downey, 2001)。而寬恕干預的作用之一就是調整人際互動中的消極認知(Zhang, Fu, &Wan, 2014),因此也為降低拒絕敏感性水平提供了可能。
此外,寬恕干預的另一作用是調整人際互動的應對方式,尤其是將消極的應對方式調整為積極的應對方式(Braithwaite, Selby, & Fincham,2011)。積極的人際互動方式正是降低拒絕敏感性的有效手段之一。Norona,Salvatore,Welsh和Darling(2014)基于親密關系的研究指出,在親密關系中,一些不恰當的交往應對方式會導致伴侶的拒絕行為增加,而拒絕行為反復刺激又會導致個體拒絕敏感性的提升,進而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從這個角度而言,寬恕干預通過幫助干預對象構建積極的人際應對方式來降低接受或感知拒絕信息的可能性,進而降低拒絕敏感性的水平。
第一,對研究對象進行問卷篩選前,首先征得學校、學生本人及其監護人同意,其中征得監護人同意主要是通過手機短信的方式,說明本研究的目的和研究內容,并強調研究數據的保密性原則。如學生本人或其監護人不同意參與問卷調查,則不將其納入篩選范圍。第二,開展干預之前,與干預對象的父母通過電話交流,詳細說明問卷得分的意義、干預的目的、干預的預期效果等,以及干預過程中學生享有自由退出等權利。得到其監護人的同意后,如學生自己也愿意參與,方可將其作為研究對象。第三,在追蹤數據采集完畢后,立即對對照組兒童開展同樣的干預,以保證對照組兒童也能夠獲得有效的干預,并在干預之后和干預結束三個月后開展后測和追蹤測試,以確定干預的有效性。
盡管本研究取得了較為理想的效果,但后續研究仍有一些問題值得進一步思考:第一,寬恕干預降低拒絕敏感性的機制問題。寬恕干預主要適用于因人際傷害而造成的心理困擾,并非直接針對拒絕敏感性問題,盡管本研究對干預有效的原因進行了分析,但是該干預模式有效的機制究竟是什么,有待后續研究的探索。第二,寬恕干預降低拒絕敏感性的效果評估問題。本研究通過兒童拒絕敏感性問卷對干預效果進行評估,但自陳問卷填寫過程中的態度傾向、社會贊許效應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對測試結果造成影響,因此后續研究可以結合兒童在社會交往實踐中的行為表現來評估干預的效果。第三,寬恕干預與其他干預的效果對比問題。由于目前尚無直接針對拒絕敏感性的干預模式,而寬恕干預能為該類問題的處理提供一定的思路,后續研究一方面可以圍繞拒絕敏感性的特征,開發更有針對性的干預模式;另一方面,將寬恕干預與其他干預模型加以對比,為留守兒童乃至整個兒童群體提供更有效果的干預模式,是后續研究更加值得關注的問題。
本研究得出以下結論:(1)農村留守兒童的拒絕敏感性水平顯著高于非留守兒童;(2)寬恕干預能夠有效降低農村留守兒童的拒絕敏感性水平;(3)寬恕干預對于降低農村留守兒童拒絕敏感性水平的作用具有較好的穩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