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陶淵明隱逸思想的深刻內涵背后,既有道家的點化,又有儒家的啟示,儒、道思想兩相交并,影響陶淵明的仕、隱人生。陶淵明成功塑造了隱士與詩人合而為一的勞動者形象,其詩歌用語質樸無華,造意坦率疏朗,留下不可磨滅的文化印記。
關鍵詞:陶淵明;隱逸;仕與隱;田園詩
作者簡介:劉國偉(1990-),男,漢,河南信陽人,延安大學文學院2019屆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5-0-02
魏晉時期,國家政權興替頻繁,時局支離伏危,士人的思想觀念也因之而激變,當時儒學靡頓,以易、老、莊三玄為一體的玄學興起。玄學滋蔓,一方面助推貴無、崇有的清談之調,個體意識覺醒,人們頗多去關注自身生活況味與精神追求,這種關注與追求便在潛默中,內化為一套處世哲學。另一方面,玄學還觸生文人的厭仕情緒。在那時,人們以家族等第相高低,地位不匹就重重設限,閉絕往來,寒門庶族想身登上品,何其難事。因此一些官途受阻、志不能伸的寒貧文人,索性就沖破羅網,退避政治,選擇一條掛冠歸休的道路,這便是厭仕情緒的由來。“希志高遠而不甘隨波逐流之士大夫,重以內心自覺之所積已入深邃之境,于此一群體所遵循之禮法,乃最不能堪,而務以沖決世俗之羅網為快。”[1]由仕而隱,竟相引以為時尚。
生活在易代之際的陶淵明,他的隱遁之路,難免不顯出與當時隱逸風氣同轍的跡象,但細究之下,仍發現有頗大出入之處。
一、儒、道思想對陶淵明隱逸觀的啟發
通考陶淵明的生平履歷可知,他一生有“三仕三隱”的經歷,不難推察,在陶淵明的處世思想里,仕與隱互有,儒與道并存,出處之心搖擺不定。這一經歷同時揭示其隱逸思想的矛盾性,他既有不得不仕的苦衷,也有不得不隱的歸宿。
家道至陶淵明時,已境況日蹙,衣食無保。為謀之稻粱,他不得不“投耒去學仕”,希冀獲取薄宦微俸,以圖得飽口腹。這是他讀書而仕的苦衷。然而世道多艱,縱能在門閥制度的重重阻絕下獲得薪俸,但濫權傾軋、禍福旦夕的政局,也讓陶淵明有感隱隱不安,“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感士不遇賦》)。當局執政者雖廣羅人才,然而他們所施,乃是極端殘暴的壓制政策,對于拒絕求同合作的士子,則無端鉗制戕害。應征入仕的知識分子,非但不能盡展其才,反會膏火自煎,動因不合時宜的政見招來身死之禍,嵇康就是一例。
這樣的時代背景,往往會觸動讀書子弟厭仕就隱之心,陶淵明列屬其中。然而他致仕歸隱,又不全系于此。他天性淳樸,為人耿介質厚,特愛山水丘園,這種心性才是驅遣他背離官場、步入田園的犖犖大者,他也自釋說道“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陶淵明喜將自己比作閑云飛鳥,閑云舒展悠游自在,飛鳥振翅任意翱翔,從這些外物身上受到的啟示,加之來自內心的感召,陶淵明希企能朝著本性復歸。
自古至今,隱逸都是一件“高尚其事”的選擇,君子樂為。老莊思想是魏晉隱逸風氣的先導,也為當時士人倚伏不定的仕宦生涯,指明了存身之路。但陶淵明的歸隱之途,除有道家思想的指引點撥,更有儒家思想的影響與啟示,應說是兼收儒、道兩家思想后,發明出的符合自身所需的隱逸觀。“陶淵明的歸田,是在對污濁的現實完全絕望之后,采取的一條潔身守志的道路。這時儒家的‘獨善其身的思想占了主導的地位”,“他吸收了道家思想中的樸素唯物論成分,認為萬物都是按照自然規律而生滅變化,否定道教的長生永視之說和佛教的神不滅的思想”[2]。
陶淵明步入隱遁生涯后,依然認可生活的物質性,認為料理衣食是踐行人生之道的第一要務,“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這與道教徒棄絕世俗、不染塵務的隱逸觀相去甚遠;道教素來服信長生不死,作為封建文人,陶淵明在《自祭文》中能大膽直面死亡,他絲毫不加隱晦地描述自己他日壽終后,親朋舊故前來追薦哀悼的場景,其對道家思想揚棄的一面,由此可知一端。
儒家“君子固窮”觀也對陶淵明影響頗深。自第三次棄官歸家后,他慎終如始地堅守“君子固窮”的節操,在腹空難忍時,他更還借此方法療饑去苦。與道家隱逸思想有別,儒家隱逸觀是建立在政治污隆的基礎上的,“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
儒家倡導爭為世用的處世態度,認為讀書人該“學而優則仕”,仕則必拳拳服務于統治者,銘記忠君愛民的信條,以此為圭臬,奉獻一生。但如果遭逢世道陵夷、綱紀不振,生民選擇避世棲遁一途,也是為儒家所接受認可的。陶淵明既主奉儒學,必將儒家“無道則隱”的主張貫徹始終,既已遭逢亂世,認清政局變蕩、官場濁穢的本質后,諒會向往隱遁生活。“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馀。恐此非名計,息駕歸閑居”(《飲酒·其十》),陶淵明早意識到,若為經營生業而投靠官場,非但不是長久之計,更常與夙志相乖違,焦心苦神,實難過的快活。不如就此解綬帶、歸故里,躬耕農畝,逍遙適性。
二、陶淵明隱士身份與詩人身份解讀
陶淵明除了是一位隱士,更還是一位詩人。雖在后世被推為“隱逸詩人之宗”,但當時他的詩人身份并不昭著,與之年代相近的史學家寫史記事時,多把陶淵明當做隱士對待,擷取與其隱逸生活相關的事料入史,而對其詩歌造詣,則往往從略不談。究其原因,這或與當時的文學風尚有關。
魏晉南北朝時期盛行駢儷文風,不論寫辭賦還是作詩歌,文人都喜好雕琢摛采,施以藻繪。而陶淵明的詩歌質樸無華,用詞遣句皆發自心聲,全然不去刻意矜夸炫奇,因此頗類“田家語”。這與當時的文學風尚顯然格格不入。正因詩風不合時之審美,史學家在作傳時,往往不經意間忽略其詩人身份,轉而將筆力全部傾注在去關注和解讀其隱士形象上。陶淵明的棲遁生活適與魏晉隱逸風氣投契,這正中史學家的懷抱,符合他們的期待,陶淵明便順理成章地被塑造成隱者,而非文學家。《晉書·隱逸傳》載他“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自此以后,彈“無弦琴”即成了處士隱居生活的寫照,飽含情趣,而“羲皇上人”也成為隱士的光榮指稱,格高韻古。陶淵明為中國隱逸文化留下了深刻烙印,難以磨去。
關于陶淵明文學成就的載錄,早期史書只寥寥數語,到南朝鐘嶸在《詩品》中品評歷代五言詩歌時,才對其文學成就作出較為中肯的評價,說“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篤意真古,辭興婉愜”。可能是考量到時代文風與陶淵明的詩風區別甚大,鐘嶸僅列其詩為中品,雖未稱懷,但已起到良好開端。而后蕭統對其詩人身份的評價,則較鐘嶸又進一步,說“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陶淵明集序》)。鐘嶸品陶詩尚受視野所拘,而蕭統卻評之較公,顯然已認識到陶詩超群不俗的一面。到此之時,陶淵明作為詩人的存在感益加彰明。隨著時間推移,陶詩俘獲一大批模仿追慕者,再往后,為陶詩作注的文學論著不斷面世,逐漸大為可觀,“陶注先有湯漢《陶靖節詩注》,相繼有李公煥的《箋注陶淵明集》,其后又有費元甫的《注陶靖節詩》”[3]。
三、陶淵明田園詩的特點
陶詩高明之處就在,其常能于平淡中見精妙。他的詩辭用語質樸無華,造意坦率疏朗,因不尚高玄,故顯真切自然,后人稱之為“田家語”,也不足怪。但這“田家語”并不粗鄙,卻往往能直抵內心所感,將平淡枯索的農家生活寫出新意,非才學之士不能輕易為之。他善于發掘田園農耕的真美與真實,字句里滿溢著對日常起居所投注的全部情感,其中既有自耕自足的愜意,也有谷物歉收、饑不果腹的艱辛。他甘心做一普通農民,塑造出隱士與貧士合而為一的勞動者形象,這是其他隱者鮮能做到的。
陶淵明的詩辭不類玄言詩,更有別于駢儷文風,他創作大量與田園躬耕有關的作品,耕灌之余,或讀書彈琴,或飲酒賦詩,日常行住坐臥中,詩文已成為他記錄生活情狀的載體,字字所言,都化作人生境遇的寫實性摹刻。所以,他的詩歌鮮有體玄的成分,頗多是去描寫耕畦灌園、飲酒讀書的起居生活。如: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移居·其二》)
佳日登高,招友酌飲,這些日常起居中的細事,都形于詩人筆下,呈現出饒富人情味的意境,詩人將對生活與鄰友的真情實感和盤托出,流露出素雅質樸的處世情懷。陶淵明的田園詩不全屬摹景記事一類,他還常在詩中表現過往的夙心舊志,頻發感慨。如: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雜詩·其五》)
他嘆息歲月流逝,年命易衰,如今固守著蓬廬田畝,雖滿足本性所需,卻又壯志未酬,因而不時發出呼聲,敦教自己。這應是其早年“大濟蒼生”之志的余存,不難察見,在詩人甘于潛身藏跡的形骸里,仍懷抱一顆不甘平凡的心。
再如《戊申歲六月中遇火》一詩。此詩寫在自家茅廬失火后,詩人遙想當初“辭華軒”,棄官從隱,是一件多么甘心稱意之事。詩人質性剛直,堅過玉石,內心安閑,不隨物遷,如今草廬雖被火焚毀,但未足妨礙他繼續過著田園農耕生活。何焯《義門讀書記·陶靖節詩》云:“形骸猶外,而況華軒。所以遺宇都盡,而孤介一念炯炯獨存,之死靡它也。”[4]孤介一念獨重,其余百事皆輕,所以也就無心去計較憂患得失了。詩人淳淳樸素的心態,耿耿方正的品性,盡現無遺。
古之大隱者,最看重抗志守道一條,他們往往遁身藏跡,過著不為眾人所知的棲隱生活。陶淵明“三隱三仕”的人生軌跡,既留下了深刻的時代烙印,也講述著他“貞志不休,安道苦節”的獨特生活歷程。他成功塑造了隱士與詩人合而為一的勞動者形象,其詩辭不獨記載田園農耕,他對飲食起居,甚至包括貧與貴、生與死,都有獨到的體悟。研讀陶詩,可借此與其隱逸生活互為參證,仔細爬梳背后隱逸思想的來龍去脈,便更易索解其思想內涵與文學修養的獨特魅力。
參考文獻:
[1]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332.
[2]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276.
[3]張永蕾.隱士·隱逸詩人·經典詩人——陶淵明形象經典化解讀[J].浙江社會科學學報.2007,(4):199.
[4]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