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與生存：《達古達楞格萊標》的茶文化解讀

摘? 要：《達古達楞格萊標》是德昂族史詩，其中的茶表述構成了集“茶”-“苦”-“佛”為一體的文化內涵與邏輯：“茶”一方面是德昂族的重要物質基礎，另一方面其苦而回甜的特性與先祖創業的艱難歷程相似，因此成為德昂族的文化符號;“苦”作為“茶”的突出特性，是德昂族對人事物的普遍認知和概括解釋;“佛”作為“茶”的力量支撐，帶來了“苦”的最終解脫，是德昂人的精神信仰和希望旨歸。本文以《達古達楞格萊標》中的“茶”文化作為研究對象，通過文本細讀分析德昂族“茶”文化的深層內涵、探討生存的根本問題。

關鍵詞：德昂族;達古達楞格萊標;茶;苦;佛

作者簡介：周希璇（1995-），女，漢族，云南玉溪人，四川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人類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5-0-02

德昂族是我國西南邊疆最古老的民族之一，由于沒有文字系統，他們主要通過口耳相傳的神話、歌謠、史詩等形式來表述自我。《達古達楞格萊標》作為其中典型代表，是研究德昂文化的重要依據。不過，目前的研究較少，較早的有《德昂族神話史詩<達古達楞格萊標>》，從宇宙觀、圖騰信仰、祖先崇拜和婚姻狀況來分析史詩內容。后來的研究集中出現在2010年以后，例如周燦、趙燕梅、阮崇友等人對宗教信仰和民俗文化等領域的關注?；谇叭搜芯?，本文擬依據《達古達楞格萊標》的兩版漢字文本[1]，從創世、遷徙、解脫三個層次解讀德昂“茶”—“苦”—“佛”的文化內涵與精神、思考族群生存的根本問題。

一、茶與創世

創世是《達古達楞格萊標》史詩敘事的重要內容。

在德昂人口耳相傳的遠古世界里，天地萬物皆生于“茶”：“茶”先在天上，“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是茶葉的精靈化出”[2]?！安琛毕轮链蟮?，斬除洪水火山，驅散毒氣濃霧，擊退雷鳴電閃，改化一片荒涼和黑暗[3]，以身軀化出山川大海、花草樹木[4]。“茶”遭受“一萬零一次”苦難，終于給萬物以新的秩序：

兄弟姐妹把鮮美的顏色灑給百花，

百花盛開爭艷斗芳，有紅有白有紫有黃，

有大有小有濃以淡。[5]

茶果把身子碾成粉末，乘著和風撒到百花上。

茶粉到處花結果，百果種子不一般。

有大有小有扁有長，有甜有酸有肉有漿。[6]

一般認為，創世史詩講述了世界的動態生成過程，它聚集于“生”（指從無到有的生存）的問題，“承載了整個文化結構”[7]。對于德昂人來說，“生”的源頭被置于“茶”之上。在現實世界中，德昂人較早地“發現茶、種植茶、使用茶和食用茶”[8]，“茶”是其重要的物質基礎，是德昂族之本;同時德昂人也較早地將茶用于經濟交易、社會交往之中，以“茶”為德昂族之名。與此對應，史詩文本中的“茶”被敘述為“生”的源動力量，成為本體世界的基礎;繼而“茶”又被敘述為“生”的規則秩序，從顏色、氣味等特征上為世界分類，成為認知世界的基礎。值得注意的是，在《達古達楞格萊標》敘述創世故事時，但凡有“茶”皆可見“苦”：“苦”（苦難）是充滿著洪水烈火、烏毒濃霧、妖魔鬼怪的環境，既是本體世界，也是對本體世界的認知;“苦”（苦澀）是“茶”的秉性——“美麗的樣子給百果，鮮艷的顏色給百果，可口的味道給百果，茶果只留下苦澀的味道和本樣”[9]，也是德昂人對祖先創業精神的概括解釋。

德昂的創世故事意在處理其與世界的生存關系問題：它闡述世界的生成過程和結構秩序，闡述著世界的生存規則，闡述著對世界的辯證認知——甜與“苦”彼此糾纏、互為表里，映照著生存問題的轉化和解釋。無論是在《達古達楞格萊標》的文本中，還是在德昂族的現實實踐中，都繼承著“茶”與“苦”的文化傳統、繼續著對生存問題的思考，他們喝下“苦”水（茶水）回味甘甜，唱著苦難惦念祖先。

二、茶與遷徙

《達古達楞格萊標》敘事的另一個重要部分是遷徙。

在德昂人史詩-神話同構的世界里，其遷徙之路首先舉“茶”為證：傳說凡是德昂人居住過的地方就有茶樹留下，因此“茶”的地理空間分布形成了德昂遷徙的“茶”跡。其次，他們以“茶”為立身之本：“安門立戶建村寨，轉瞬已歷經數代。彼以種茶為生計，家家戶戶漸富裕”[10]。另外，他們以“茶”為紐帶：“阿瓦崍弄[11]兩相親，相互往來聯系緊”[12]，將流亡的德昂人聯系起來;他們還秉持“茶”之苦心，不論遭遇，愿使本族與其他族群結成和諧的關系，“所幸漢傣之頭人，胸中尚存慈憫心。沒將我族趕殺盡，德昂方能衍于今”[13]，即便是受到其他族群和王朝的進攻和鎮壓而被迫流亡遷徙，但在史詩表述中德昂人卻是美化對方、苦化自己。

歷史上造成族群遷徙的原因有很多，但歸根結底都指向生存根本。對于德昂人來說，族群遷徙處理的是與他人的關系。在現實世界中，德昂族是一個典型的遷徙民族、跨境民族。主流觀點認為在元代中后期，當時的金齒[14]民族受到傣族與中原王朝軍隊的聯合進攻，德昂先民被迫逃亡、遷徙。到了清朝嘉慶年間，起義的德昂人被傣族土司聯合景頗族鎮壓，于是遷徙逃亡至緬甸等地，直到局勢稍平才又陸續遷回。史詩中對這一歷史的敘述，蘊含著德昂人對“我”和“他”的關系問題的思考，體現著德昂人的用心良苦。面對周邊族群、面對輻射著原住地的中原王朝、面對著跨境居住的本族人群以及其他王朝勢力，德昂人堅守著“茶”的物質基礎和文化符號，同時踐行著以“苦”為核心的處世方式，在承認他族的同時接納本族，在彼此的相互關系中定義本族。于是，他們在“苦”中思考族群問題，贏得“生存”的智慧。

三、茶與解困

求得解脫同樣也是《達古達楞格萊標》敘事的重要部分。

在德昂民間，“茶”與治病有關：被視為天神的“混尚畢姐”將茶葉從天上帶到了人間，它治愈了王母的眼疾，因此被人稱為“雅日”，意為“看見了光明”。無論是表層詞義還是深層隱喻，“茶”都被看做是解疾除苦的靈藥，解救德昂人于黑暗之中而使其重見光明。并且，“茶”的這種解困力量還有更深厚的來源：

黑暗剛剛消失，洪水又泛濫，

五十一對兄妹呼聲連天，

驚醒了智慧的帕達然。

他伸個懶腰把地震裂，

讓水往地下流淌，

他打個呵欠喚來風，

讓茶葉姐妹去施展力量。[15]

帕達然是史詩中支撐“茶”的力量，是現實中德昂人所信仰的佛教力量。十一世紀中期起，統治者的提倡加解決族群危機的需要，德昂人開始上奘拜佛，尋求解脫。反映在史詩中，就是常常能夠見到的、作為解困力量出現的佛陀。

對于信仰南傳上座部佛教的德昂人來說，四諦是最為重要的教義，其中尤以苦諦為核心?？嘀B意在點明人生即苦，無人可免。不過，“苦”同時也可通解脫之道。正如釋迦牟尼三轉“四諦”的啟示，從識“苦”到行“苦”再到脫“苦”逐步深入，是一種“以苦諦為核心，解脫為目的”[16]的精神要義。

解困、解脫的故事敘述著另一類型的生存問題，它具體指向更好的生存期待，處理與自我的關系。德昂人信仰佛義，在承受苦難之時、在奘房進出之間，獲得個體身心的解脫。

四、結語

格爾茨認為“所謂文化就是這樣一些由人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17]，人們利用象征符號制造的意義和組織的邏輯，來理解社會、指導行動，因此“文化行為，即對符號形式的建構、理解和運用，都是和其他社會事件一樣的社會事件”[18]。《達古達楞格萊標》的茶文化表述（集茶-苦-佛為一體的文化表述）正是這樣一套編織意義、指導實踐的體系：作為文化符號和根本表征，“茶”建構起德昂世界的本體基礎和認知基礎;作為普遍認知和概括解釋，“苦”實踐著一套行為模式——經歷著苦難歷程、堅持著刻苦努力、相信著苦中寓甜;作為解脫力量，“佛”支撐著德昂人的精神信仰和希望旨歸。

從創世到遷徙再到解脫，從“茶”到“苦”再到“佛”，《達古達楞格萊標》中的“茶”文化表述都聚焦在生存問題之上：如何在與自然世界的關系中生存，如何在與周邊族群、中原王朝、現代主權國家的關系中生存，如何在個體身心的在世狀態中如何更好地生存。“苦”（苦難）是生存本相，“苦”（刻苦）是生存狀態，“苦”（苦后成樂）也是生存解脫。德昂人的“苦”與“生存”，既指涉生存問題，也是對生存問題的解答和升華。

注釋：

[1]兩個文字版本分別指1983年德宏州文聯主編的《崩龍族文學作品》和2016年芒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編的《達古達楞格萊標詩畫集》。

[2][3][4][5][6][9][15]德宏州文聯：《崩龍族文學作品》，德宏民族出版社，1983年，第141、144-152、144-148、148、149、149、145頁。

[7] [美]薩林斯：《石器時代經濟學》，張經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3頁。

[8][10][12][13]芒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達古達楞格萊標詩畫集》，德宏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7、209、200、194頁。

[11]阿瓦，位于緬甸境內，即如今緬甸的瓦城。崍弄，地名，意為大山，位于今天緬甸的北部。兩地以茶互通往來。

[14]據研究，《新唐書南詔傳》等史書中有對“金齒國”的記載，其中多數是德昂族先民?！敖瘕X”最初是一種以金箔包牙齒進行裝飾的風俗，后來演變為對擁有該習俗的族群的稱呼，之后又逐漸成為部落名稱并隨著部落勢力的興盛，形成了較大的軍事實體，元代史書稱之為“金齒國”。

[16]王海濤：《云南佛教史》，云南美術出版社，2001年，第426頁。

[17][18][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第5、112頁。

參考文獻：

[1]陳志鵬、趙臘林：《達古達楞格萊標》，載《山茶》1981年第2期，第48-53頁 。

[2]德宏州文聯：《崩龍族 文學作品》，德宏民族出版社，1983年。

[3]何博、李權：《中緬跨境德昂族的歷史記憶與國家認同》，載《民族學刊》，2017年第8期，第47-54+111-113頁。

[4]姜科：《德昂族文化與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

[5][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

[6]李曉斌、袁麗華、李艷峰：《神話、歷史的相互建構與邊疆民族的歷史認同——以德昂族為例》，載《思想戰線》，2014年第40期，第43-48頁。

[7]芒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達古達楞格萊標詩畫集》，德宏民族出版社，2016年。

[8][美]薩林斯：《石器時代經濟學》，張經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

[9]王海濤：《云南佛教史》，云南美術出版社，2001年。

[10]袁麗華：《德昂族祖先遷徙記憶探究》，載《文化創新比較研究》，2019年第3期，第46-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