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林
離村口約七八里遠的山路邊,挺立著一棵古老的馬尾松,大家都喊它“光榮樹”。
在“光榮樹”旁蜿蜒前行的石徑,是我們村通往山外世界的唯一一條羊腸小道。路面全都由鵝卵石鋪成,石縫里墨綠色的苔蘚,訴說著陳年舊事。“光榮樹”在路旁聳立多久了呢?據說,近千年了。
遙望“光榮樹”,就像天地間傲然孑立的一把巨傘,它不是硬梆梆地直沖云霄,而是曲干虬枝,枝椏橫斜,盤旋而上,藍天白云映襯著它遺世獨立的風姿。除了傍在它身旁的一座山崗比它高一點以外,遠遠近近的山巒都比它矮,在它銅干鐵枝的羽翼下。
樹蔭下圓圓的地坪上,鋪著層層疊疊的黃橙橙、金燦燦的松毛,似厚厚的地毯,輕輕踏上去,像觸摸天鵝絨一般,柔軟舒適,散發出陣陣松香。炎炎夏日,當午的日頭正對著“光榮樹”頂直射,松毛不怕熱,日頭越毒,松毛越挺拔,在驕陽炙烤下,更加蒼翠欲滴。在重重松毛蔭蔽下,即使舉頭仰望,日頭也成了細細的星星。山風悲天憫人,天越熱,從山窩窩深處刮向“光榮樹”的東南風越大。每逢趕集日,樹下十分熱鬧,從山外回家的人們,走到這里都會習慣性地歇腳,坐在裸露出地面的樹根上,一邊喝涼粉、山茶、仙草蜜,一邊講古、閑聊、唱山歌……
我第一次認識“光榮樹”,是阿婆帶我去的。那天清晨,阿婆殺了自家養的一只大公雞、一只大紅頭正番鴨,蒸了臘肉;去屋后摘了自家種的柚子、棗子、梨子,還捎上滴了雞血的草紙、糯米酒和香等,挑著朝“光榮樹”走去。到了后,阿婆把東西供奉在樹下,在三只杯子里斟滿酒,雙手合十夾著三支點燃的香,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小小聲講話。虔誠的敬拜儀式完成后,我才問阿婆,你剛才講什么呀?阿婆講,保佑你大了參軍合格……
第二次去“光榮樹”下,是隨公公、婆婆、伯伯、伯母、叔叔、嬸嬸、阿哥、阿姊和一大群小伙伴一起去的。那天,我還在吃早飯,就傳來了鑼鼓聲、笙簫聲,我稀里嘩啦喝了幾口地瓜粥,就拔腿朝村部沖去。
日頭升起來了,送大阿哥參軍的隊伍出發了。一路慢慢往前走,像長龍一樣彎來扭去。鑼鼓聲、笙簫聲坦坦蕩蕩,鏗鏗鏘鏘,蕩漾在遠山近水,回響在空曠的田疇。我和小伙伴們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躥前跑后,玩個不停。
送行的隊伍到“光榮樹”下后,一個小阿哥把炮仗系在肩胛上,朝樹頂爬去。到樹頂后,小阿哥把炮仗的一端牢牢地綁在枝頭上,這樣,長長的炮仗就從樹頂直直地垂到地坪上,很長很長。待小阿哥從樹上下來后,一個叔叔用正在抽著的“喇叭筒”煙頭點燃炮仗,炮仗便一路向上歡快地唱著,金黃色的松毛紛紛揚揚飄下來。在炮仗聲響起的一剎那,鑼鼓聲和笙簫聲也分外激越高昂。幾個阿姊遠遠地躲在人群后,淚水在眼里打轉,閃閃發亮。在炮仗聲、鑼鼓聲、笙簫聲和殷殷話語聲中,身穿綠軍裝、胸戴大紅花的大阿哥,向大家久久揮手,一步三回頭,朝天外的世界晃去。
直到大阿哥的身影隱沒在彎彎的山路盡頭,大家才默默地往回走。
“光榮樹”自古以來沒有名字,新中國成立后,因為每次送村里的后生參軍都在這棵樹下分別,“光榮樹”這個名字就慢慢喊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