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代貞節觀念的強化與倫理實踐的脫節,造成現實生活中貞節道德的“失范”,明代通俗小說的再嫁故事正是這種“道德失范”情景的形象寫照。借助再嫁故事的書寫,有些通俗小說篇目強化貞節觀念,描述道德困境中再嫁婦女的節、義選擇及其道德責任,表達出新的貞節觀;有些小說篇目則透露出對婦女再嫁的理解、同情甚至欣賞,但這種同情與理解又是有道德底線的。通俗小說的婦女再嫁故事書寫折射出晚明社會多元并存的倫理精神,它是道德至上主義的倫理褊狹,也是面向日常生活和體察人情人性的道德寬容,同時也滲透著明確的禮法精神。
關鍵詞:明代通俗小說;再嫁故事;道德失范;貞節觀;道德至上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1)02-0143-07
女性貞節是明代社會生活史和婦女史研究的重要話題,與之相應的婦女再嫁問題已經引起學術界的一些關注①,但這一史學“常識”在明代通俗小說中的“存在情景”卻較少得到關注。有學者從法律史文獻的角度探討了明代通俗小說中有關“婚姻家庭”的民事法律規章,其中涉及婦女再嫁②;也有學者探討了再嫁婚俗對通俗小說的人物塑造和情節模式構筑的意義③。這些研究對了解通俗小說再嫁故事的文學意義與法律語境頗有啟發,但就“再嫁”這一極富倫理道德價值的話題而言,相關的研究仍有待深入。本文將由此入手,以晚明清初的通俗小說為中心④,著重探討產生于這一斑駁陸離的過渡時代的再嫁故事有著怎樣的倫理語境,表達著怎樣的道德訴求,折射著怎樣的時代倫理精神。
一、婦女再嫁與明代“道德失范”的現實語境
再嫁與守節是明代通俗小說呈現婦女倫理生活的兩個重要方面,從意識形態的角度而言,再嫁實際上是婦女“德性”生活的對立面,是對貞節的悖離。然而,通俗小說中的大量婦女再嫁故事,又映射著明代婦女們這種有悖于“德性”的生活選擇的必要與無奈。倫理道德框定人們行為的軌道,而生活是萬花筒,“倫理規范和生活實踐中間,難免存在著莫大的距離和緊張。儒家社會性別體系之所以能長期延續,應歸之于相當大范圍內的靈活性”⑤。倫理規范和生活實踐的錯位或脫節,也即“道德失范”,是通俗小說家婦女再嫁故事建構的重要現實語境。
從倫理規范的角度看,明代對女性貞節的強調貫穿于朝廷旌表、日常教育和法律條文中,這種強調使女性“婚姻忠貞”成為明代后期社會普遍認可的女德主導觀念。貞節是中國歷代統治者都注重的女德觀念,但對節烈之婦旌表的制度化、規律化卻始于明代。“明興,著為規條,巡方督學歲上其事。大者賜祠祀,次亦樹坊表,烏頭綽楔,照耀井閭,乃至僻壤下戶之女,亦能以貞白自礪。”⑥旌表借助牌坊、匾額和對女性及其家族物質、精神上的賞賜、表彰,對婦德的影響不言而喻。旌表之外,民間社會流行的各類女教書,也以貞節為基本的婦德規范,對女性貞節觀念的養成、普及發揮重要作用。節、烈是女教書的重要內容,如呂坤的《閨范》被稱作“閨中典范”⑦,其中的《死節之婦》云:“身當兇變,欲求生,必至失身,非捐軀不能遂志,死乎不得不死,雖孔孟亦如是而已。”⑧“視死者之難,不啻十百,而無子女之守為尤難。余列之死者之后,愍死者之不幸也。天地常經,古今中道,惟守為正,余甚重之。”⑨“女四書”之一《女范捷錄》中強調:“忠臣不事兩國,烈女不更二夫。故一與之醮,終身不移。男可重婚,女無再適。”⑩此外,明代律例也尊重和保護婦女守節的意志,如《大明律》規定寡婦有權不嫁:“其夫喪服滿,愿守志,非女之祖父母、父母,而強嫁之者,杖八十;期親強嫁減二等。”B11《大明令·戶令》規定:“凡民間寡婦,三十以前夫亡守志,至五十以后不改節者,旌表門閭,除免本家差役。”B12法律是倫理道德的遵循,也是倫理道德的底線,明代律例體現著社會對婦女守節的尊重、保護與倡導。
明代社會對貞節的重視及其所達到的效果,在地方史志的記述中也有表現。李世眾認為,在明代士紳心目中,“節”是婦德的唯一內涵,而清代除了強調婦女守節之外,還有對“教子”的贊美,明代士紳則完全沒有表彰節母教子的意識B13,從中可見明人對女性守節的極端強調。而相關研究也表明,歷代列女傳選錄女德模范的主題或標準,由賢、慈、孝等多元、寬泛取向逐步趨于褊狹、著重節烈。至明代,節、烈已經成為列女傳述中最為重要的德行,《明史·列女傳》收入的傳記類型中,“貞節類占13.8%,殉烈者68.82%,兩者相加占全傳之82.8%”B14。但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明代官方自始至終強調女性貞節,但對“婚姻忠貞的狂熱”成為社會普遍認可卻是在明代中期以后。自嘉靖朝始,朝廷對節婦的旌表劇增,并注重對“貞女”的表彰,現存大多數的明代貞女傳記也都是16世紀及其后的作品B15。它透露出在晚明經濟發展的情境下,官方對貞節道德的進一步強調,以及文人面對世風衰頹的道德焦慮。在這種情境下,社會對失節之婦的道德譴責也不言而喻。明末小說集《鴛鴦針》中一首詩寫道,“敗北將軍失節婦,刺字強徒贓罪官,低頭羞見故鄉面”B16,從中可以體會,貞節道德的深入人心和失節婦女深重的道德負罪感。
與道德輿論對貞節的強調相映照的是,在明代民間社會的婚姻生活中,婦女再嫁是一種較為普遍的存在,但其根源并非女性的“失節”無德所能完全解釋。毋庸置疑,明代貞節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失節改嫁往往要遭受社會輿論和民眾的歧視。即便在晚明商品經濟發展、禮法秩序受到沖擊的情形下,貞節也依然是女德觀念的主導,“寡婦往往被視為筧夫的‘掃帚星或喪門星,不愿為亡夫守節的寡婦,更與下賤、穢氣和不吉利聯系在一起,受到一般民眾的鄙夷和歧視”B17。然而,在這種道德輿論氛圍之下,寡婦改嫁再醮依然在各地流行。需要注意的是,再嫁婦女中固然有不少是自愿改嫁,但也有許多婦女的再嫁是迫于壓力,如寡婦家貧,生活難以為繼;寡居無子,孤居寂寞無依;夫家或夫家族人覬覦財產,勸逼寡婦再嫁。當然,也有婦女棄夫再嫁或失偶以后主動擇婿再嫁的情形。但無論如何,婦女的再嫁并非單純的婦德所能解釋,從根本上說,它是因性別比例失調等原因所造成的社會問題,在此情境下,大量婦女身不由己地陷入既蒙受道德指責又難以貞節自守,從而不得不嫁的悲慘境地。正如有學者對明代婦女再嫁遭遇的評論:“兩種異質的、互相排拒的習俗風尚,共存于同一個時代、同一種文化和同一個社會,這對于生活在其中的明代女性來說,實在是一場空前的歷史悲劇。”B18從倫理學的角度而言,明代婦女的遭遇實際上是社會道德失范的產物。
所謂“道德失范”,即道德價值及其規范與生活實踐存在脫節,不能有效地調節倫理關系、發揮應有作用。作為婦德的貞節在明代民間社會便處于這樣一種“失范”的境地,正如歷史學者所言,雖然人們不以婦女再婚為“善行”B19,但它依然普遍存在,現實生活中,“寡婦不再改嫁是很少見的”B20。需要注意的是,“道德失范”不只是就德行實踐主體而言,如女性對貞節的悖離,也是對其他社會成員而言的;具體來說,作為貞節實踐主體的婦女如果失節再嫁,造成“角色美德缺失”B21,固然會造成貞節道德的“失范”,但其他社會成員的行為,如不顧女性守志愿望或因搶奪錢財而逼迫婦女失節再嫁,同樣也會造成道德失范。然而,作為明代國家治理策略的“節烈”宣教,沒有因為它與現實的脫節并造成道德失范而有所調整,它始終居于婦德價值的主要位置,民間社會的婚姻生活也由此呈現出兩種各具風采的景觀:一面是朝廷或地方政府對“守節”婦女熱烈的表彰和婦女對“節義”的堅守甚至死烈,一面是“失節”婦女在人們簇擁下或被動或主動的再嫁。
正是在這種貞節與再嫁彼此齟齬、道德失范的倫理環境中,明代通俗小說構筑了大量婦女再嫁故事,展現了婦女再嫁情景的豐富多彩。如《金瓶梅》中潘金蓮的殺夫再嫁、李瓶兒的通奸再嫁和孟玉樓的攜財再嫁。如《醒世姻緣傳》中,無賴秀才汪為露新喪入土,妻子魏氏在墳頭換裝再嫁;晁無晏再婚老婆郭氏在他死后,棄其子、卷其財,再嫁他人。如《喻世明言·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王三巧的被休再嫁、《木綿庵鄭虎臣報怨》中胡氏的被丈夫賣嫁。如《醉醒石·等不得重新羞墓 窮不了連掇巍科》中,莫氏因丈夫數舉不第,不耐貧窘而棄夫再嫁。再嫁故事是明代社會婦女婚姻生活的文學映像,也表現著道德失范情境下小說家多樣化的倫理價值取向,并形成彼此間的對話與碰撞。
二、明代通俗小說中的再嫁故事與倫理價值的多元取向
明代通俗小說借助再嫁故事,展現出了小說家們多元化的倫理道德取向:他們既推崇貞節,但又倡導婦女遵從本心;他們理解、同情女性的再嫁,但這種同情與理解又有著道德底線。
首先,明代通俗小說中的不少再嫁故事包含了小說家對貞節的推崇,并表達出一種新的貞節觀,它是對時代主流意識形態的回應。從倫理道德的角度看,再嫁與貞節是截然對立的兩面,但在明代通俗小說中,一些小說家卻借助情節設置,將二者巧妙嫁接、融合,凸顯女性貞節。這類故事的情節模式可以概括為“再嫁守節”,指的是小說人物因種種原因不得不再嫁,但再嫁之后并沒有失節,她在第二任丈夫家中依然保持著對前夫的貞節。簡言之,再嫁的婦女,身在后夫家中,而“心”屬前夫并為之“守身”。這類再嫁只是婦女在禮儀層面上的“身體”再嫁,而在倫理層面她們仍是“身心合一”秉持貞節的。“再嫁”已不復世俗之價值與意義,被剝離了不道德色彩,并具有更崇高的道德意義,成為女性極端環境下堅韌守節的形象表達,對貞節的頌揚是這類故事的主旨所在。
這類故事如話本小說《云仙笑·裴節婦完節全夫》,文中的李季候與裴氏夫妻和睦,但家境貧寒,因荒年借貸無門,不能按時完納官糧;在官府催逼下,李季侯欲賣妻還債,裴氏亦欣然同意;再嫁后,裴氏始終與后夫成義分房獨臥,勤儉持家,并用自己再嫁所得的一兩銀子購買苧麻紡績;三年后,裴氏向成義哭訴當年再嫁的情由,懇求他同意自己以紡績所得補還賣身錢,重新回到前夫身邊,并以自刎脅迫。成義將李季候請來,坦承三年多來裴氏的守節情形,裴氏與季候團圓如初。小說結尾云:“總是這回書,前半當作循吏傳,凡為民父母的不可不讀;后半部當作烈女傳,凡為女子的不可不讀。”B22它道出了小說主旨所在,即婦女即便深陷困頓也不應改變守節之志。與此相類,《石點頭·盧夢仙江上尋妻》中,李妙惠的丈夫盧夢仙科考落第后,久滯京城,音信皆無,訛傳說盧夢仙已死。當時旱澇災害頻發,生計艱難,公姑勸逼李妙惠再嫁,她守志自縊又為公姑救起,但終在駱姨娘勸說下,再嫁鹽商謝啟;再嫁后,李妙惠不為富貴所誘,堅貞守節,得到謝家母子包容;數年后,盧夢仙金榜題名,江上尋妻,夫婦團圓。這類故事還有《醒世恒言·白玉娘忍苦成夫》和《石點頭·瞿鳳奴情衍死蓋》等。小說人物不得已的再嫁透露了晚明社會道德失范倫理語境下,婦女守節的不易,但也更突出了守節的可貴。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裴、李二人的再嫁都與儒家倫理中的“經權”觀念相關聯。《裴》文中,當丈夫說裴氏同意再嫁為“失張失志”的行為時,裴氏回應說“不是失志,其實是經權”,并說在再嫁這件事上“別人經權不得,惟我經權得的”B23。《盧》文中,駱姨娘勸說李妙惠再嫁:“女子以身殉夫,固是正理,然其間亦有權變,不可執泥一理”,“依我主意,不若反經從權,順從改適,以財禮為公姑養老之資”。B24“經權”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內容,漢儒韓嬰云:“夫道二,常之謂經,變之謂權。”B25從倫理意義上講,“經”是儒家經典所載具有普遍性、權威性的道德準則;“權”則是特定倫理情境下人們依據經典規范的實踐變通方法。在通俗小說家看來,裴、李的再嫁是一種“經權”行為;若從儒家婚姻禮義的角度看,女性經過婚禮嫁為人婦,就應行夫婦之禮、恪盡婦道,其中自然包括與丈夫同床共枕,面對丈夫而守節,可謂無稽之談,其中折射出貞節觀念所造成的儒家倫理的齟齬。同時,貞節觀的核心是“一女不嫁二夫”,再嫁即失節,所以雖然“再嫁守節”突出了女性貞節的可貴,但從上述婦女再嫁而仍被視為貞節的故事與觀念來看,也表現出小說家對傳統貞節觀的突破;這種突破的背后實際上包含著對女性道德自覺和家庭倫理責任的更高要求。
明代通俗小說中還有另外一種節婦觀或貞節觀,即婦女多次再嫁或再嫁之后并未為前夫守節乃至生子多年,仍被小說家稱作“節婦”。如《醒世恒言·蔡瑞虹忍辱報仇》中,宦家女蔡瑞虹,父母為兇徒陳小四等人劫殺,她被奸污后又被推落水中,被救起后嫁人做妾,隨即又被賣入煙花巷,被嫖客胡悅買出后做偏房,最終離棄胡悅嫁給舉人朱源為妾;接著,蔡瑞虹生子,朱源及第為官,尋訪并捕獲陳小四等人;父仇得報后,蔡瑞虹自縊,遺書自責云:“失節貪生,貽玷閥閱,妾且就死,以謝蔡氏于地下。”B26自被奸辱,蔡瑞虹便時時處于“節”與“孝”的倫理困境與身心痛苦之中,她最終選擇失節復仇以盡孝道。但小說家并未將其失貞、再嫁視為無恥之行,反而盛贊其“節孝”,甚至小說結尾處,朝廷也為她“特建節孝坊”。又如李漁《十二樓·奉先樓》,文中的舒娘子夫妻身處戰亂流離,為保育丈夫子嗣,舒娘子再嫁他人,多年后與丈夫復合,被小說家稱作“忍辱存孤的節婦”B27。顯然,這類再嫁故事亦透露一種新的貞節觀,是“心”屬貞節而無奈失節,是情感上、心靈上的貞節,而非肉體上的貞節。
其次,明代通俗小說中的再嫁故事也表達了對婦女再嫁的道德寬容、理解甚至欣賞。不少小說家強調女性貞節,認為“女子當以德與節為主。節是不為情欲所動,貧賤所移,豪強所屈,堅貞自守”B28。但也有小說家勸誡失偶婦女不要輕言守節:“孤孀不是好守的……倒不如明明改個丈夫,雖做不得上等之人,還不失為中等,不到得后來出丑。正是:做事必須踏實地,為人切莫務虛名。”B29通俗小說中有大量故事通過對再嫁婦女生活遭遇的描述表達了對婦女再嫁的理解與同情,小說中這類婦女的生活遭遇不同,如因家境貧寒被丈夫或公婆賣嫁,被丈夫無情休離后再嫁,遭遇兇徒劫掠、拐騙后被賣嫁,丈夫亡故后生活無依而再嫁,等等。
在相關小說中,婦女的再嫁是令人同情的,尤其是那些與丈夫情感深摯、相濡以沫的婦女,她們因生活貧困而被丈夫、公婆賣嫁,如《型世言·八兩銀殺二命 一聲雷誅七兇》中,農夫阮勝之妻勞氏,勤謹賢惠,雖家境貧寒,卻與丈夫彼此親愛,不料阮勝及其母相繼臥病,家中衣食無著,阮勝不得已賣嫁勞氏,臨別之夕,夫妻“說不盡幾年綢繆艱苦,一個叫他善事新人,一個叫他保養身體。一個說也是不得已,莫怨我薄幸;一個說知是沒奈何,但愿你平安,可也不得合眼。到天明,婆媳兩個,又在那邊哭了說,說了哭,粥飯不吃,那個去打點甚酒肴。到晚媒婆定來,三口只得哭了,相送出門:白首信難諧,傷心淚滿懷。柴門一相送,咫尺即天涯。”B30勞氏之再嫁令人唏噓,即便一向以道德責人的小說家陸云龍也在敘述話語中充滿了感傷。當然,有些小說中,丈夫將妻子休棄賣嫁,如《型世言·陰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中,胡似莊為湊集投奔富貴人家的盤費而賣嫁患難妻子馬氏;有些小說中,婦女因意外事件不得已再嫁,如《歡喜冤家·日宜園九月牡丹開》中的袁元娘因被人劫掠,為求生存而再嫁;還有些小說中,婦女因寡居生活無依而再嫁,如《喻世明言·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平氏在丈夫死后流落他鄉,無奈再嫁。這類小說透露出對婦女再嫁的深切同情,他們甚至還以命中注定或因果報應之說淡化婦女再嫁的非德色彩,如袁元娘的再嫁便被小說家視作命中注定之事。
更令人感嘆的是,有些小說家還表達了對婦女擇婿再嫁的欣賞。如《初刻拍案驚奇·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中,京城光棍張溜兒常以妻子陸蕙娘設“美人局”訛詐他人錢財,陸蕙娘不滿丈夫之無行無賴,又無可奈何;但在丈夫做局圈騙沈燦若時,陸蕙娘將計就計,改嫁沈燦若。小說家稱贊陸蕙娘有膽有識:“女俠堪稱陸蕙娘,能從萍水識檀郎。”B31又如《喻世明言》中的王媼寧嫁貧士馬周,也不嫁屢屢求親的朝廷中郎將常何,小說家稱她是獨具“波斯眼”的“奇人”B32。這類故事中,小說家對婦女的再嫁行為并沒有明顯的責備之處,甚至有意無意透露出對女性追求幸福的肯定與贊賞。
最后,通俗小說家對婦女再嫁的同情與理解又是有道德底線的。這種道德底線一方面表現為婦人不可棄夫甚至殺夫再嫁。在傳統倫理敘事中,朱買臣為妻所棄的故事備受矚目,也反復為各類通俗文體所重述,在人們看來,它是對儒家倫理極為嚴重的顛覆性破壞,往往被作為婦德的反面典型。《喻世明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篇首《棄婦詞》云:“枝在墻東花在西,自從落地任風吹。枝無花時還再發,花若離枝難上枝。”小說家稱該詞:“言婦人隨夫,如花之于枝。枝若無花,逢春再發;花若離枝,不可復合。勸世上婦人,事夫盡道,同甘共苦,從一而終,兩意三心,自貽后悔。”B33這一解讀實際上是基于“三從四德”的倫理規范,強調婦女對丈夫的依附性,要求女性固守貞節,從一而終,尤不可棄夫再嫁。然而現實生活中,棄夫再嫁卻時有發生,如《石點頭·等不得重新羞墓 窮不了連掇巍科》中的富家小姐莫氏,嫁于貧寒的蘇秀才,本望丈夫科舉及第,同享富貴,卻不料蘇秀才三舉不第,莫氏不耐清苦,毅然再嫁酒家郎,當壚賣酒。明代通俗小說中,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棄夫再嫁恐怕是《金瓶梅》中的潘金蓮與李瓶兒了,二人因貪淫而殺夫再嫁,較之棄夫,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也是潘金蓮、李瓶兒為傳統倫理所不容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表現為批判婦人不顧禮法、拋棄弱子的再嫁行為。明代法律規定,夫喪未滿婦人不得嫁娶,但通俗小說中并不乏這樣的故事。如《醒世姻緣傳》中,汪為露新喪入土,其妻魏氏在墳頭上奠酒號哭一場后,便卸縞素、換吉服,登上彩轎,在鼓吹聲中再嫁他人;但新婚不久,魏氏便為“妖鬼”惑亂、作踐,小說家認為這正是魏氏不守禮法的報應。《警世通言·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所述莊子之妻在莊子“假死”后急切再嫁的故事也表現出類似的批評傾向。那些不念丈夫生前恩義、不恤年幼之子,毅然急切再嫁的婦女也為小說家所批評,如《無聲戲·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中的羅氏、莫氏,《二刻拍案驚奇·鹿胎庵客人做寺主 剡溪里舊鬼借新尸》中的房氏等。
綜上所述,明代通俗小說借助婦女再嫁故事表達出了豐富的倫理傾向,它們一方面同情、理解婦女們困頓無奈境遇下的再嫁,甚至欣賞她們擇婿再嫁、追求幸福的行為;另一方面又對其棄夫尤其是貪淫殺夫,或不顧幼子、公姑,或不顧禮法急切再嫁的行為,表現出強烈的不滿,為婦女的再嫁畫出了倫理道德的底線。然而,小說家也借助再嫁故事表達出了強烈的維護貞節的傾向,但這種貞節并非單純的“不嫁二夫”的貞節,而是儒家倫理“經權”觀念下新的貞節觀,其中既包含著對女性的理解,也包含著對女性倫理責任的強調。明代通俗小說再嫁故事中的多元倫理傾向,既折射著時代“道德失范”情境下,人們對貞節和婦女再嫁的認同差異,也是時代倫理精神的形象表現。
三、明代通俗小說再嫁故事的倫理精神內涵
明代通俗小說婦女再嫁故事表達出的多元倫理取向,不免讓人思考:究竟應該怎樣去看待婦女再嫁,或者說,婦女再嫁是否是一個純粹的道德問題?對現代讀者而言,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但對身處貞節觀念甚囂塵上的明代人而言,婦女再嫁恐怕主要是一個道德問題。然而,從單純的道德視野看待或限制婦女再嫁,實際上造成了倫理規范與現實生活的脫節或錯位,也即貞節道德的“失范”現象。但明代通俗小說再嫁故事的多元價值取向也透露出,并非所有的小說家都從純粹的道德視野看待婦女再嫁,其中有基于現實生活情理的道德寬容與理解,也有對包括貞節在內的整個婦德的重新思考,這些都折射出了明代倫理精神的多面性。
通俗小說家對再嫁故事中女性貞節的推崇包含著“道德至上主義”的倫理取向,它折射出時代倫理精神中道德褊狹的一面。倫理生活以倫理主體的道德完善為目標,是一種向善的生活,但道德的實踐又是有條件制約的,因而倫理生活并不等于道德生活。然而,明代理學的意識形態化和世俗化深刻影響了人們的倫理觀念,一些通俗小說家“型世”“樹型”的創作主旨便與此有關。理學注重個體的道德完善,秉持“道德匡世”的理念,要求倫理生活與道德實踐的“合一”,這種傾向固然使傳統士人更加注重自我修養,但也產生了不容忽視的負面影響,即他們在“持人所不能之純粹道德境界信念以范世時”,“走向價值專制”。B34尤其對于婦女再嫁,程、朱等宋明理學的代表性大儒又有專門的教誨,如《程氏遺書》載:“問:孀婦于理似不可取,如何?曰:然。凡娶,以配身也。若娶失節者以配身,是己失節也。又問:或孤孀貧窮無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餓死,故有是說。然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B35這顯然是一種不恤現實情境的道德至上主義。再嫁對于失偶婦女而言,是倫理生活的選擇之一,但在理學家看來,卻是不道德的行為,換言之,只有“守節”才是他們應遵循的倫理生活。
明代統治者基于國家治理需要對貞節的強調和宣傳,使婦女再嫁進一步“恥化”;但明代后期現實生活中廣泛存在的婦女再嫁和貞節道德的“失范”情形,使文人士子們道德范世的理想追求頗為尷尬。如何教化女性既立足現實生活又能有效地教化女性承擔必要的道德責任,顯然是小說家要面對的問題。這應是明代通俗小說中“再嫁守節”之類故事得以出現的重要語境,它似乎為再嫁婦女指出了恪守貞節的“明路”,李妙惠、裴氏和白玉娘等再嫁婦女是可資學習的“典范”。這種樹立教化典范的宗旨天然癡叟說得很明白:“……女子家,是個玻璃盞,磕著些兒便碎;又像一匹素白練,染著皂煤便黑。這兩個女人,雖則復合,卻都是失節之人。分明是已破的玻璃盞,染皂煤的素白練。雖非點破海棠紅,卻也是個風前楊柳”,“如今只把個已嫁人家,甘為下賤,守定這朵朝天蓮,夜舒荷,交還當日的種花人。這方是精金烈火,百煉不折,才為稀罕。正是:貞心耿耿三秋月,筋節錚錚百煉金”。B36
如此看來,上述舒娘子、猶氏和蔡瑞虹等被小說家稱作“節婦”“節俠”和“節孝”的再嫁婦女不值一提。這種純粹以道德范世的“價值專制”可見一斑,它折射了晚明倫理文化中褊狹的一面,而它的形成與理學的影響有關。對理學的體認使士人“過分執著于倫理理想”,從而“流于固執與偏激”B37,在現實生活中缺乏必要的變通;明代朝廷政治的暴虐,更加助成了晚明士人極端的道德主義,養成士風的“苛酷刻核”,缺乏雅量和寬仁之氣。B38它表現于倫理精神,便是道德上的極端與褊狹。
明代通俗小說中再嫁故事的“道德困境”與超越“肉體”的貞節觀,是小說家面向日常生活體察人情、人性的倫理精神的體現。所謂“道德困境”指的是倫理主體面對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相互沖突的道德命令,因無法選擇而陷于難于選擇的境地。如《蔡瑞虹忍辱復仇》中,蔡瑞虹在父母被殺、己身被污的情境下,也陷入節、孝的道德兩難,她選擇了孝——為父報仇,并以反復再嫁失節的代價報得仇怨,但她最終仍因“失節”自縊。如《奉先樓》中,舒娘子被小說家置于戰亂之中保全子嗣還是保全貞節的兩難境地,她選擇了失節而保育子嗣。如《陳之美巧計騙多嬌》中,猶氏為孝而失節,再嫁生子后發現后夫正是殺害前夫的兇手,舍愛而就義。從傳統的貞節觀來看,無論蔡瑞虹、舒娘子還是猶氏,均為失節之婦,尤其是舒娘子和猶氏也沒有為自己的失節再嫁付出生命,但她們仍被小說家稱作“節”。這種“節”并非肉體的貞潔,而是“心”或者精神上的貞節。小說家常以“經權”觀念為舒娘子等的失節辯護或解釋,且不論這種解釋是否合理或被時人所接受,但它至少表明,純粹的道德范世的理念與現實生活是有距離的,對貞節道德的過分強調可能會造成更為嚴重的倫理后果,如家族子嗣的斷絕;而真正的德行,要依據現實生活的經驗進行判斷,這正是所謂“百姓日用即是道”“吃飯穿衣,即是人倫物理”等時代哲學理念的形象體現。這種超越“肉體”的貞節觀是對時代褊狹的貞節道德和道德至上主義理念的突破,表現出倫理精神向生活現實的靠攏。更進一步,在晚明人性解放思潮的影響下,有些小說家甚至突破男女平等之大防,對女性的再嫁表示理解。凌濛初說:“天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至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置妾買婢,作出若干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后不提起了,并沒人道他負心……”B39在這種觀念下,婦女之再嫁與男性之再娶并列,婦女再嫁的非道德色彩也隨之淡化,所以“二拍”中對于姚滴珠、陸蕙娘、莫大姐等婦女的再嫁,小說家并未表達出明顯的譴責之意,甚至頗蘊理解之情。同樣,西湖漁隱主人在《乖二官騙落美人局》和《李月仙救親夫》等小說中也淡化了婦女再嫁這類倫理生活故事的道德色彩,再嫁婦女身上也沒有明顯的道德恥感。當然,凌濛初等小說家也并非否認婦女貞節的必要性,但主張根據具體的倫理語境,重新審視女性貞節或再嫁。在不少通俗小說中,貞節道德不再是高于生活現實的“指令”,而是融入人物倫理生活,甚至“俯首”人物的情欲需要。這是貞節觀念的淡化,也是基于人性需要對婦女再嫁的重新審視。
需要指出的是,小說家對貞節道德的淡化并不意味對婦女再嫁的放縱,而是主張要合乎情禮,也即婦女不能棄夫再嫁,不能為再嫁而傷害丈夫,也不能不顧丈夫的遺孤、父母再嫁,此外,還要為夫守過喪期,表現出明顯的禮法精神。《金瓶梅》中孟玉樓和潘金蓮、李瓶兒的再嫁及其命運故事,為我們提供了考察這種情禮內涵的絕好事例。小說中,孟玉樓最終再嫁給李衙內,備受寵愛,夫妻偕老;李瓶兒死于病,小說家借潘道士之口稱為“宿世冤恩”B40,暗示了對她因貪淫而棄置丈夫花子虛病亡的不滿;潘金蓮死于非命、暴尸街頭,極為慘烈,更是她殺夫的惡報。從夫婦倫理角度論之,似乎只有孟玉樓的再嫁尚合乎情理,且她再嫁西門慶后仍與前夫家的窮親戚往來,也是寬厚之舉。所以,孟玉樓雖為再嫁,但無論崇禎本的評點者還是清初張竹坡都未表現出對她的道德歧視。張竹坡說她“雖不能守,亦且靜處金閨,令媒妁說合事成,雖不免扇墳之誚,然猶是孀婦常情”B41,甚至稱她為小說家的“自喻”之人。從中可知,通俗小說家對婦女再嫁既有著開明的態度,又秉持著明確的禮法精神。
總之,通俗小說為我們提供了重新審視明代婚姻習俗和貞節道德的鮮活視角,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明代貞節道德的強化與現實倫理生活實踐的脫節所造成的“道德失范”及其文學表現,可以觀察到強烈的貞節觀念對再嫁故事的影響,以及廣泛存在的再嫁現象對貞節觀念的影響和新的貞節觀的建構;也可以感受到小說家對婦女再嫁的道德寬容、理解甚至欣賞及其道德底線。明代通俗小說對婦女再嫁故事的建構也折射著時代的多元倫理精神,它是“道德僭越倫理”的道德至上主義或道德理想主義,也是面向日常生活和基于人情、人性需要的寬容的道德觀,同時也包含著對禮法精神的強調。
注釋
①B17B18陳剩勇:《理學“貞節觀”、寡婦再嫁與民間社會——明代南方地區寡婦再嫁現象之考察》,《史林》2001年第2期。
②孫旭:《明代白話小說法律資料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14—119頁。
③如王平《明清小說婚俗描寫的特征及功能——以〈金瓶梅〉〈醒世姻緣傳〉〈紅樓夢〉為中心》(《東岳論叢》2007年第3期)、梅東偉《話本小說中再嫁故事的敘事模式》(《許昌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和李洋《“三言二拍一型”中的女性再婚現象研究》(碩士論文,西華師范大學,2016年)等。
④通俗小說主要產生于晚明時期,而清初的通俗小說也主要為由明至清的“遺民”文人所作,本文所述的“明代通俗小說”實際上也包含了這類小說。
⑤[美]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頁。
⑥〔清〕張廷玉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第7689—7690頁。
⑦熊賢君:《中國女子教育史》,山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26頁。
⑧⑨⑩張福清:《女誡——婦女的枷鎖》,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67、69、37頁。
B11懷效鋒:《大明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61頁。
B12〔明〕申時行等:《大明會典》卷二十,《續修四庫全書》第78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43頁。
B13李世眾:《列女書寫、婦德規訓與地域秩序——以明清樂清縣志為中心的考察》,《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16年第4期。
B14衣若蘭:《性別與史學:〈明史·列女傳〉與明代女性史之建構》,山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98頁。
B15[美]蘆葦菁:《矢志不渝:明清時期的貞女現象》,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7—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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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9陳寶良:《明代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433頁。
B20[加]卜正民:《掙扎的帝國:元與明》,潘瑋琳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第134頁。
B21高兆明:《道德失范研究——基于制度正義視角》,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40—1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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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7左東嶺:《王學與中晚明士人心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67—77頁。
B38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20頁。
B39〔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齊魯書社,1995年,第233頁。
B40〔明〕蘭陵笑笑生:《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齊魯書社,1991年,第937頁。
B41〔清〕張道深:《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明〕蘭陵笑笑生《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齊魯書社,1991年,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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