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志堅 彭貴珍 曲 寧 劉麗純
(江西中醫藥大學,江西 南昌330000)
《國語》是我國最早的國別體史書,記載了西周末年至春秋時期大約五百年間的周王室及魯、齊、晉等諸侯國歷史,基于以下三點,筆者將其納入中國傳統音樂治療思想史研究范疇。
第一,從思想史角度對《國語》展開研究仍有必要。
學者對《國語》的研究,比較充分的是文學、語言學、文獻學等領域,但它所包含的內容,不僅是文學、歷史的,更是思想觀念。對《國語》的思想研究,盡管近半個多世紀以來人們對其教育、民本、人才、天道、禮制、宗教、哲學、音樂等方面思想進行研究,但仍有學者提出“要重新估價《國語》在先秦思想史以及中國思想史的地位,從而為斷代思想史以及真正的社會思想史的撰寫提供有力的佐證與材料”,[1]著名史學史專家陳其泰先生也強調:“今天我們的任務,就是以前人提供的啟示為基礎,深入地發掘《國語》中富有價值的思想內涵。”[2]
第二,《國語》的思想中是否包含中醫學、中醫心理學、養生等跟音樂治療相關的內容?
這完全有可能。因為《國語》中包含有較為豐富的音樂史料,誠如陳其泰先生所言:“上古歷史去今久遠,傳世史料十分稀缺。春秋時期的賢士大夫大多博曉古今,他們為了論證某一問題,往往廣泛征引各種史實,涉及范圍至廣。因而《國語》中保存了大量有關古代典制禮法的記載,諸如古代音律知識……等,無不被治古史者一再援引”,[3]“《國語》又有關于古代音律制度的詳細記載,并為其后《史記·律書》和《漢書·律歷志》之所本……因此,歷來講述古代律呂制度,或講述古代音樂史,無不以《國語》為最早的資料。”[4]這些音樂史料是否也蘊含跟人的生命有關的思想?這是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第三,古人早就提出“陰陽律呂”是《國語》的內容之一。
對《國語》認識極有見地,所論尤為精辟的三國學者韋昭在《國語解敘》中贊譽《國語》作者“采錄前世穆王以來,下迄魯悼智伯之誅,邦國成敗,嘉言善語,陰陽律呂,天時人事逆順之數,以為《國語》”,[5]明確指出音樂以及中醫學的理論基礎(即“陰陽律呂”)也是《國語》記載的內容之一。
《國語》中的傳統音樂治療思想較為豐富,下文僅就其有關音樂功能的論述做初步總結。
音樂治療視域中的音樂功能是指音樂在音樂治療中對人各種形式的作用。在整部中國傳統音樂治療思想史中,對音樂功能的論述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內容。中國傳統音樂治療本質上是中醫音樂治療,中醫學理論是它重要的理論基礎之一。中醫學在觀察、分析和處理人的健康和疾病問題上,采用的是整體醫學觀念(又叫整體醫學模式)。這是一種生理——心理——社會——自然四合一的模式,不同于以歐洲文化為中心的西醫學采取的生物醫學模式(生物醫學模式是公元十四、十五世紀開始,伴隨西方醫學科學發展而形成的一種醫學模式。它以心身二元論和還原論為主導,忽視人體疾病與身體健康之間的相對性以及人的生理、心理、社會、自然等諸因素間的相互聯系與影響)。
1977 年,美國醫生恩格爾提出“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概念,批判了生物醫學模式的局限,主張醫學要以系統論為框架,以身心一元論為基本的指導思想,在醫療實踐中除了要看到疾病發生的生物學因素,還要充分考慮到心理、社會因素的影響。盡管如此,由于生物醫學模式在人類健康史上的貢獻及其悠久歷史而具有極大慣性,雖然新的醫學模式已被提出,但生物醫學模式在人們頭腦和臨床實踐中仍舊是根深蒂固的。而整體醫學模式強調人除了是生理和心理的統一體,還具有社會和自然屬性,是生理、心理、社會和自然四種因素的統一體。人體疾病的發生與發展,除了受到生理、心理因素的影響與決定,還受到社會環境與自然環境的影響與決定。從歷史上看,中醫學的整體醫學模式同樣是中國傳統音樂治療所采取的醫學模式。
基于上述考慮,在音樂治療思想史研究中筆者將音樂功能概括為四種加以論述:生理功能、心理功能、社會功能、自然功能。
那么,音樂的四種功能都有哪些具體涵義呢?
筆者認為,生理功能是指音樂引起人體的各種生理反應或變化,如對血壓、呼吸、心跳、皮膚溫度等(包括氣、血、經脈以及各種臟器等中醫學所特有的事物)一系列反應,以及物理振動、鎮痛等效果。
心理功能是指音樂對人的情緒、情感(中醫學中稱為情志)、性格、意志等非智力因素以及對觀察力、記憶力、想象力和思維能力等智力因素的影響。有學者認為音樂的心理功能主要表現在音樂影響非智力因素中的情感、性格、意志等。[6]借用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中醫學概念,本文中音樂的心理功能具體而言主要是指五神(神、魂、魄、意、志)和五志(喜、怒、悲、思、恐)。中醫學中,“五神”含義分別是,神指狹義的神,相當于意識;魂指自我感知功能,是意識的一種,類似現代心理學中的自我意識和潛意識;魄有兩層含義,一是指人對冷熱痛癢的感知能力及對外界刺激的反應能力,二是指魄力,前者大致相當于現代心理學中的感知覺和條件反射等,后者與現代心理學中的意志、人格性格有關;意指意念,內涵相當于現代心理學中的注意和思維;志指記憶。“五志”也叫做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與五志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因為憂近似于悲,驚近似于恐。喜,指快樂、高興的情緒;怒,指惱怒的情緒;思,既現代心理學總的焦慮;憂,指憂愁、悲傷的情緒;恐,指害怕、恐懼的情緒。
社會功能是指音樂在協調人際關系和社會關系,增強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相互溝通,穩定社會秩序等方面的作用。現代心理學者在論述中國古代音樂的心理意義時,總結出四個方面:模仿自然、激發情緒、緩和粗野情欲、道德訓誡,[7]事實上已涉及音樂的心理功能和社會功能。其中的激發情緒、緩和粗野情欲與筆者主張的音樂心理功能極為類似。道德訓誡主要指音樂對人修身養性、完善人格之意義,筆者將其稱之為音樂的社會功能。
自然功能是指音樂在協調人與自然、人與其他生物和諧相處、促進生物生長發育等方面的作用。
《國語》已初步論述了音樂的四種功能。
《國語》論音樂的生理功能,有如下一段話:
《周語下·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鐘》:“夫樂不過以聽耳,而美不過以觀目。若聽樂而震,觀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聽和則聰,視正則明。夫耳內和聲……從之不倦。……口內味而耳內聲,聲味生氣。……若視聽不和,而有震眩,則味不入精,不精則氣佚,氣佚則不和。”[8]
這段話涉及到音樂的生理功能、心理功能和有利于健康的音樂標準。
先來看生理功能。《國語》認為,音樂可以悅耳,也可能震耳。震耳會帶來禍患;“和”的音樂可以使聽覺清聰;耳聽“和聲”可以產生精氣,耳聽不和諧的音樂,除了使人感到耳震之外,還不會產生精氣并使精氣散佚,最終使人身體失調。
簡言之,可用“悅耳(或震耳)、聰耳、生精(失精、氣佚)、體不和”來概括上述思想。它包含三層意思,首先認為音樂可能帶來悅耳或震耳兩種后果,如果音樂震耳,就會帶來禍患,這是提綱楔領的闡明結論。然后從兩方面來論證,“和”的音樂聰耳、生精,“不和”的音樂則讓人“失精”、“氣佚”,導致身體“不和”。
同樣是上面這段話,有兩處論述到音樂的心理功能:“夫耳目,心之樞機也”,首先認為耳與心關系緊密;其次,耳與心的關系中,耳是關鍵,意味著生理功能可影響、作用于心理功能。接著,《國語》指出,“夫耳內和聲……從之不倦”,意為耳聽“和”的音樂,聽從命令就不會疲倦——好的、合適的音樂能降低人的疲乏感。這實質上是對前一句“夫耳目,心之樞機也”的論證說明,借此進一步解釋音樂的生理功能如何影響其心理功能的,同時又帶來生理上的變化。因為“不倦”既是心理感覺,還有生理因素,它不是單一的。
此外,在《周語下·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鐘》中,提出好的音樂使人“上下不罷”,不好的音樂“無益于教,而離民怒神”。“上下不罷”意指使人放松,不疲憊。“離民”,離散民心,這是從反面來說明不好的音樂的負面作用。《楚語上·申叔時論傅太子之道》指出:“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疏其穢”指音樂能疏導邪穢心理。[9]
總之,《國語》在提出“夫耳目,心之樞機也”,認為音樂能作用于人的心理這一論斷基礎上,然后具體指出音樂具有“不倦”、“不罷”、“疏其穢”、“離民”的心理功能。
關于音樂的社會功能,《國語》提出了“德”與“浮”兩個概念:
《周語中·定王論不用全烝之故》:“五味實氣,五色精心,五聲昭德,五義紀宜。”“五聲昭德”即指音樂的社會功能,并將五聲與五味等并列——音樂功能物質化。在《國語·晉語八·師曠論樂》中繼續指出:“夫樂以開山川之風也,以耀德于廣遠也”,“耀德”指道德教化。在《國語·周語下·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鐘》提出音樂使“人民和利”,[10]意指音樂可以調節人際關系,加強溝通交流,使人們和睦相處。為什么呢?正在于音樂的“昭德”、“耀德”功能。“昭德”與“耀德”使社會溝通有序,交流有據。從促進好的人際關系的形成、增強溝通與交流的角度而言,音樂的社會功能有助于社會的正常運轉。
關于“浮”,《楚語上·申叔時論傅太子之道》指出:“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若是而不從,動而不悛,則文詠物以行之”。[11]“鎮其浮”指鎮服輕浮行為,“文詠物以行之”指老師用文辭歌詠事物來引導人的(錯誤)行為,這兩點都是指音樂針對個人行為的社會功能。
“昭德”與“耀德”屬于道德教化,“鎮其浮”與“行之”屬于行為。至此,《國語》從道德與行為兩方面提出了音樂的社會功能。
《國語》論音樂的自然功能,集中在以下兩段話中:
《周語下·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鐘》:“于是乎氣無滯陰,亦無散陽,陰陽序次,風雨時至,嘉生繁祉,……故曰樂正。”[12]論及音樂與陰陽、風雨、時節、谷物的關系,大意為“樂正”(即中和之音)能使夏無陰氣滯積,冬無陽氣散佚,陰陽有序,風雨有時,谷物生長。
《晉語八·師曠論樂》:“夫樂以開山川之風也,……風物以聽之,……夫德廣遠而有時節。”[13]從“開山川之風”、“風物”與“有時節”三方面論述了音樂的自然功能。“開山川之風”意指音樂可用來通山川之風;“風物”指音樂可以感化萬物,有助于成長;“有時節”指音樂使人們作之有時,動之有節。此處將音樂與風再次聯系在一起,因古人一直認為觀樂而知風,知風而知時,知時而知為(筆者注:這里的“風”不是指社會風俗,而是指自然界之風),所以才提出音樂“有時節”——促使人動靜有據、有節,順時而為。而這正是中醫所強調的養生法則。
《國語》在論述音樂的自然功能時以其哲學觀、自然觀即音樂與風氣、陰陽的關系為基礎,認為音樂可以有助于萬物生長,使人作之有時、動之有節。
《國語》在論述音樂功能的同時也提出了音樂各功能之間的關系。
一是認為生理功能作用、影響心理功能,如“夫耳目,心之樞機也”;二是認為心理功能導致其社會功能的實現,如“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若是而不從,動而不悛,則文詠物以行之”,這兩句話不僅僅是論述了音樂的心理功能與社會功能,而且進一步指出音樂的心理功能與社會功能是有聯系的。什么聯系呢?由“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這句話看出,通過心理影響行為舉止——“疏其穢”是指心理功能,“鎮其浮”是指行為舉止——音樂的心理功能可以導致其社會功能的實現。“則文詠物以行之”意為用文辭歌詠事物來引導他的行為,也是認為可以通過音樂的心理功能實現其社會功能。
可見,《國語》在論述音樂的功能時,并不認為音樂的功能是單一的,它認為音樂的功能是多方面的。
除了以上幾句話分別涉及到了音樂的生理功能、心理功能、社會功能的關系,《周語下·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鐘》中的這段文字則綜合論述了音樂的功能,是對音樂多種功能的總結:
“于是乎氣無滯陰,亦無散陽,陰陽序次,風雨時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備而樂成,上下不罷,故曰樂正。”
它將音樂與天地陰陽、時節、風雨、植物、人聯系在一起,組成一幅天人合一、和諧相處的圖景。此圖景在對古人思維方式不甚理解甚至連了解都談不上的現代人眼中,極易被置于當代人的思維方式下用現代科學理論進行比照,具有不可言說的神秘色彩而被看做牽強附會。但是,如果從古人關于音樂產生與形成的觀念以及音樂與風的關系(即音律——風——節氣——時令——農作物等植物……)來考慮,確有其道理——這是音樂功能的整體觀,是在整體觀基礎上闡述音樂的功能,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在音樂上的體現,《國語》關于音樂功能的觀念是整體功能觀。
《國語》從生理、心理、社會、自然四方面論述了音樂的功能,并且認為音樂各功能之間不是孤立封閉的,而是具有聯系并指出了它們的聯系:生理功能作用于心理功能,從而影響心理功能;心理功能可導致其社會功能的實現。
它關于音樂功能的論述尚處于初級階段,略顯粗略,缺乏精致感。比如論音樂的生理功能時,是從音樂音響帶給人的感官刺激入手,音樂可以悅耳,也可以震耳,音樂既可以使人感覺到和諧而聽覺清聰,也可以使人感到不和諧、震耳并使精氣散佚,精氣散佚最終會導致人身體失調。論音樂的心理功能時,也是從日常感覺出發,認為音樂可以降低人的疲乏感。論述音樂的社會功能時,從社會道德出發,進而至人的行為。盡管這些認識是樸素的,但對于中國傳統音樂治療思想的起始階段而言,仍顯得難能可貴。更何況它的一些認識至今還是人們普遍認同的基本常識,比如在論述音樂的自然功能時提出音樂“有時節”的觀念,要求人們動靜有據有節,順時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