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潔
(中央美術學院,北京100020)
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1887-1986),20 世紀美國畫家,被譽為“美國現代藝術之母”。初看歐姬芙的畫作,你會被她的神秘、強烈、樸素的畫法所感動,驚詫于其獨特的創作方式及創作意象。她將自己對情感、身份、生命、宇宙的思考都包含在了畫作中。其中,花卉畫和新墨西哥荒漠風景畫是歐姬芙整個藝術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兩個階段。她的花兒,形式感逼人,是神秘之花,生命之花;她的荒漠山丘,濃厚而壯麗,是救贖,也是歸屬。從生命之花到荒漠之丘,作為歐姬芙獨特的藝術形象,都是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受和表達,具有很強的療愈性,值得進一步的探討。
1924 年,歐姬芙與攝影師兼畫廊主阿爾弗雷德·史蒂格利茲(Alfred Stieglitz)結為夫妻。這一年,她開始用放大的視角來畫牽牛花、海芋、罌粟花、曼陀羅、山茶花這些日常所見的花。歐姬芙不斷重復地畫花,她把花畫的異常得大,這些被放大的花以微妙的曲線和漸變色,組成神秘而耐人尋味的構圖。放大的花卉作為一種藝術意象或形象,已經成為屬于她的獨特的藝術語言。
我們總會試圖猜測歐姬芙為什么會不斷重復地用放大的視角去表現花卉。對此,可能會出現多種不同的解釋。需要知道的是,放大的花卉作為不斷出現在藝術家作品中的一種藝術意象,這絕不是偶然的。對于藝術作品中出現的各種圖像、符號或意象,心理學的解釋是,在人類的認知中,人們的思維大多是視覺型的,很多情緒體驗的內容本身是前語言的或非言語的,不能通過言語描述出來。而這些不能被言語描述的,或者被壓抑的體驗,只有借由圖像、符號或意象來提取。因此,藝術意像是個人情緒、記憶或被壓抑的情感、理想等的呈現。而對于藝術家而言,藝術意象不僅于此,更是意識與個體潛意識和集體潛意識之間的溝通與對話。
那么,這些飽含著藝術家個人意識與潛意識的花朵有著什么樣的意義呢?會產生什么樣的心理效果呢?我們可以從療愈的視角來看這些藝術意象。
歐姬芙筆下被刻意放大的花朵的意義,體現在精神層面,即通過激發生命喚起想象,創造出一個富有吸引力的境界,從而把人帶入內容更豐富、內涵更充實的想象空間中。面對這樣的作品時,重要的不是藝術家所選擇的藝術意象,而是選擇背后更深層次的情感和意識,更重要的是由此帶給觀眾的無限遐想。歐姬芙更像是借著花朵的外殼將觀眾帶入一個隱秘而不易被察覺的、美麗而純凈的空間。在花蕊和花瓣的映襯下,她巧妙的營造出一個神秘的“開口”,透著這個“開口”,似乎漸漸打開一個內在空間。而這個空間到底是什么?或許是一個花朵的內在精神,或是一個隱秘的女性的內心,又或是一個無從得知的藝術天地,一個美妙的未來世界……
人們站在歐姬芙的花面前,一種無可言說的生命感就這么直接而強烈的撲面而來,它創造出了一個更為新穎更具韻味更富吸引力的神秘境界,使你不由自主地仔細端詳起它們。當我們凝神關注花朵時,從最開始所感受到的形式美的享受和花朵的生命力,到對花朵內在精祌的體悟,一步步地,要發現更多不易察覺的東西。而當你發現時,或還在發現的路上,或剛想起要去發現點什么東西,背后的內在動力就是“療愈”。就像是,看著這朵花兒的時候,好像心里也慢慢綻放出一朵花來。
隨著名氣愈盛,紐約的喧囂紛雜、社交需求的煩擾、身體的不適、丈夫史蒂格利茲的背叛、婚姻的痛苦最終壓垮了她,歐姬芙患上了精神疾病。當她筆下恣意開放的花朵在展出時,她本人卻在醫院接受治療。為了理想的生活,為了找回被束縛的創作靈感,她選擇棄紐約而去,奔赴美國西部荒涼的土地。
1929 年,歐姬芙來到新墨西哥州,湛藍的天空、大片的沙漠、廣袤的荒原、未經雕琢的景致吸引著她。這一趟新墨西哥州之旅成為了歐姬芙藝術創作生涯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從這一年開始,幾乎每年她都有將近一半的時間在新墨西哥度過。
1949 年,史蒂格利茲去世三年后,歐姬芙離開紐約正式隱居在新墨西哥州的一所磚泥屋中,開始了在荒漠里獨居作畫的生活。
自從患了嚴重的抑郁癥,歐姬芙變得麻木,甚至失去了對美的感受力。如今她終于漸漸尋回那份感覺。天空和大地如此迂闊,這是歐姬芙一直來夢寐以求的地方。對西部荒涼景色的描繪幾乎占有了歐姬芙剩下的全部藝術歲月,是歐姬芙明顯區別于前階段的新的繪畫題材,也是歐姬芙最終找到自我歸屬的一條藝術道路。在日復一日的沙漠烈日或壯麗的荒漠光景中,那些曾經刺痛她的東西慢慢被淡置。這時候,她筆下的花變成了山脈、沙漠、土地、天空、白骨、仙人掌;沉穩的荒漠的顏色取代了強烈、明媚、艷麗、或淡雅的用色。
這在藝術治療中可以看作是移情體驗,即個體將對固有的焦慮對象的情緒和情感轉移到藝術化建構的治療過程中。在這個過程中,個體慢慢修復內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間隙。新墨西哥州對于歐姬芙來說,是她的一次移情體驗,即是她擺脫世俗的救贖,回歸心靈的歸屬,是她以一種藝術化的形式來幫助自身宣泄和轉移在現實生活中被壓抑和限制、但并沒有消失的心理沖突。
那么,移情的這一過程是怎樣發生的?為什么會起到療愈的作用呢?
首先,自然風景具有最直接的療愈人心的力量。她可能會被廣袤的荒原、未經雕琢的景致所吸引,可能會被湛藍的天空、大片的沙漠所感染,可能會被沙漠里的白骨和懸崖峭壁所震撼……這些都可以被稱為療愈因素。總之,這片荒蕪的土地給了歐姬芙沉淀下來的時間,并著實地滋養到了她。
其次,藝術過程卷入左右腦,創造過程本身就是具有療愈性的。她的焦慮和痛苦被轉移到了所創作的一系列表現荒漠山谷和懸崖峭壁的意象中。創造這些畫面的過程就是藝術家自身解除困擾,恢復平衡身心靈和獲得提升的一個行動。
我們無法得知歐姬芙在創作的時候經歷了多復雜的心理過程,可能包含了情緒的管理,創傷的處理,身份的認同,意識的拓展,個體性人生闡釋等等。但是從最后呈現出來的畫面可以感受到,濃厚的顏料、穩重的色彩、趨于圓潤的山脈線條都使得西部景觀呈現出超越本身的體量感,她是把自己融入到新墨西哥州的大山、沙漠之中了,這些畫作就是她充實的內在世界。
歐姬芙的畫,無論是微觀視角下的花卉,還是荒涼的美國西部景觀,都是她反反復復對自然的探索,也是她不斷尋找自我、自我療愈的過程。
為什么會說歐姬芙的畫具有強大的療愈性呢?或者說,為什么說藝術具有療愈的作用呢?
首先,視覺藝術中,圖像、符號或意象的創造過程本身就具有療愈性,是個體借助個人的力量,對所有心理事件的高度概括。當個體有能力回顧生命,整合生命經歷,并借由圖像化信息將生命理解存入大腦時,也就是當個體將心理事件或創傷體驗創造成某種意象或符號時,這就意味著他已經能夠做到認知重建、情緒管理、行為重塑、個性表達,療愈自然而然的就發生了。
對于歐姬芙自身而言,她是借外在物象向內看,把一個物象簡單化、藝術化,借此來表現個人情感與精神追求,表達自己的精神空間。而這個借外在物象向內看的過程是藝術家自身整合意識、完善人格和超越的過程,即由此而激發的治愈過程。
其次,藝術是他人以一種美觀有序的方式呈現給我們的經驗龐大而又精致的積聚,它能形成一個微妙的療愈場,或帶給我們視覺上的震撼、心靈上的感動,或為我們提供可以借鑒吸收、用來豐富自己的觀點和看法,由此拓展我們對自身、對世界的認識,也就是借外在的他人藝術化的經驗反觀我們自身。當人們站在歐姬芙的作品面前,會不自覺的被作品所傳達出來的氣場、氛圍所感染,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它隱藏著的信息和情感。這個時候,我們好像與藝術家分享著某種模糊而相似的經驗,有所共鳴,獲得治愈。
總之,歐姬芙的畫,都是來自內心深處微妙的美。看到畫的那一眼,或許你還沒能夠很準確的將那種感覺找出來、表達出來,而畫面本身所散發出來的強烈的生命力和巨大的張力,使人不能忽視地停下來想要再仔細看看。那種長在心底里的生命力,或許便是她無形中散發和傳遞出來的療愈性。而這股不知何處的療愈力量將會“指引我們,于細微之處領略磅礴之美:堅若磐石,柔若羽毛。”。
藝術本身就具有療愈性,隨著近年來療愈的理念越來越被大眾重視,筆者希望能夠挖掘藝術史中的療愈資源。從療愈的角度來看歐姬芙的藝術創作,既是對藝術家不同的理解,也為大眾提供一個新的觀看藝術作品的方式。縱觀歐姬芙的藝術生涯,在漫漫九十九年的人生長河中,我們看到她創造了時空維度的療愈力量,讓自己從中受益。她豐沛的生命力,灑脫的個性、堅強的毅力、大美的追求都盡情的表現在她獨具風格的作品之中,對于藝術家自身,對于觀眾,都是極其療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