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澄宇,華東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副研究員。出版專著《語文生活論》,詩集《夜行星》《鋪滿身體的大地》,亦有多篇小說、散文、詩歌在《兩岸詩》《鐘山》《芳草》等雜志刊發。
在《我們如何認出大海——lt;老人與海gt;導讀(上)》中,楊老師帶領我們認出了無比鮮明的老漁夫形象,探究了小說所構建的微型宇宙中的人與物的象征意味,并給我們留了一個問題:《老人與海》的經典性和流行性為何能兼達?本期楊老師將繼續帶領我們進行哪些有趣的思考呢?
二小說世界對現實的投射
好了,我們認識了老漁夫所處的這個具有象征性的微型宇宙,就得繼續追問了,這個世界對現實是否有所投射?海明威的文字有巨大的隱喻性。他創造的這個世界,包含人類普遍的命運。老人出海打魚,無功而返。存在、生存、死亡的意義都在其間,又無法言說。這似乎是人類命運的母題。
這些問題,切中這部小說誕生時西方社會發展的脈搏,準確反映了那個時代普遍的社會心理。現代社會是擴張的,急速膨脹的,但又隱含了巨大的危險,恰如無窮無盡的大海。1952年,小說出版。二戰期間的英雄們已經老去,新的社會威脅卻始終如芒在背。不知道多少人為老漁夫圣地亞哥的命運長嘆,心有戚戚,因為他就是那個時代和那個社會人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英雄。這個英雄最完美之處就是英雄遲暮,“尚能飯”。他將軟肋展示給世人,因為世人都有這樣的軟肋,但超凡脫俗處就在于他內在的超越和永不言敗的精神。這或許才是這片大海的本質,它既深邃又淺顯,深邃是因為它有無數人性的潛流,淺顯是因為身處其中的人們可以輕易感受到它,產生強烈的共情。
三兼具散文和詩之特征的語言
認識了大海,我們的閱讀還沒有走到盡頭。需要看到,老人和大海之所以魅力無窮,還因為海明威的文字風格完美符合這樣的題材。小說的語言兼具了散文和詩的特征。散文的這一面,是因其語言直截了當。之所以如此,大概有以下幾個原因。
其一,主人公的形象非常鮮明,他是年老的硬漢。他全身的線條仿佛都是由硬鋼筆刻寫而成的。只有這樣簡潔冷峻的語言才能配得上這樣的人物。我們再看看老人的對手,馬林魚、鯊魚、大海;再來看看老人周遭的物件,魚叉、船槳、刀……無一不是力的表現。在這樣的一處天地,任何表面的抒情都是一種多余。
其二,老人(其實也是作者)對大海淵博的知識,使得其論斷性的語言頻出。海明威有著豐富的海洋知識,他熱愛釣魚與出海。所以他筆下的老人,熟悉大海的一切,他明確知道鯊魚會來,知道來襲的鯊魚的脾性,它們肉體的細節,他知道云的位置、風的走向,知道港口的距離。所降臨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們在行文中可以看到這種安全感,即所要發生的事,都是必然的。安全感正是散文的特質之一。同時,廣博而精確的知識又帶來新鮮的語詞,灰鯖鯊、鰹魚、加拉諾鯊、馬尾藻幽暗而明亮的磷光、咬噬的聲響……這些詞語又帶來干凈的意象。于是,這個世界仿若一幅木版畫,意蘊悠長,又可以進行大規模印刷、傳播、商業運作,這正是我們的時代特色。
而詩的這一面,是語言精練的結果,就是它們之間的縫隙足夠大,有足夠的空間做夢。
“在大路另一頭老人的窩棚里,他又睡著了。他依舊臉朝下躺著,孩子坐在他身邊,守著他。老人正夢見獅子。”
這是這部小說的結尾,一個偉大的結尾,意猶未盡卻不了了之,讓人徒嘆奈何。海明威自稱原本準備寫一部長篇小說,但不斷做減法,讓這部小說留白越來越多,可以想象的空間愈來愈大。詩歌的這一面是原始的、宗教的:而散文的那一面是科學的、理性的。海明威在這里向我們展示了它們如何融合在一起,這既依靠作者高超的文字功力,又因為正是這樣的題材,正是這樣的人物,非如此不可。我們再回看這位老漁夫,他有著暗含宗教意味的名字,熟諳關于海洋及魚類的知識,他憑借理性和激情與大海搏斗,最終回歸陸地的夢中。
海明威用史詩般的語言,認出了大海,給迷茫的時代注入了一劑傷感的強心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