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戊子乾隆三十三年(1768)八月十五,昌吉屯田遣犯不滿屯官盤剝壓迫而聚集數千人舉行暴動,他們殺死屯官,占領昌吉城,并向烏魯木齊進發。
引自《烏魯木齊大事記》
昌吉的月亮
這一天是八月十五,月亮很圓,像一面剛剛出爐的金黃馕餅。正當收獲時節,月亮顏色像熟透哈密瓜的黃色。
眼前就鋪滿了馕餅、哈密瓜、石榴,還有酒。酒香彌漫,有一種節日氣氛籠罩,也許有種先兆但人們還一點沒看到。
三天前,掌管屯田的事務官商議后,同意在八月十五晚上,借中秋節日,犒賞所有流放的遣犯,準備酒菜,安排屯田遣犯相聚。
男女混雜一起。幾個屯官喝到興頭,滿嘴酒氣,喊叫幾個遣犯女人出來,讓她們唱歌助興。屯官借著月色恍惚,醉意蒙眬,看到眼前女人有點姿色,出手摟抱。
屯犯群里有人憤怒:“這是往人頭上拉屎!”
一句話激怒了在場其他遣犯,圍住屯官,屯官拔出刀,刀子在月色里搖晃,向前面一個人刺去,那人一躲,胳膊被刺傷,紅顏色在月光和酒意里煽起激情,幾個人撲向屯官,奪下刀當場殺死屯官。
積郁多年的憤怒找到一個爆發口,大家把酒碗摔了,群情激憤,一不做二不休,兩百余名遣犯又把其他官兵殺了,干脆打開昌吉城門劫持軍隊的裝備倉庫,占據了昌吉城。
那晚月亮出奇的亮,變成一張發黃的人臉。一個月后昌吉傳來萬里外京城朱批,紅色如血。
昌吉屯田暴動,人數之多,聲勢之大,影響之廣,是清廷統治新疆以來歷史上第一個屯田起事個案。乾隆大為震怒,從《清高宗實錄》所載乾隆諭旨來看,鎮壓極其嚴厲。“其起意倡首之賊,亦凌遲處死,余俱立斬梟示。賊匪家屬,著賞此次出力兵丁等為奴。幼丁十歲以上,俱著正法。”
反叛者的成分
火星都是碰撞出來的。先說何為“屯田”?
來昌吉前,我對“屯田”一詞也不解,話題陌生。我查找資料《烏魯木齊大事記》:清代“衛所組織”建制是1500戶為1所,3000戶為1衛至乾隆四十二年(1777),迪化三所為民遣犯、廠徒等已有兩千多戶。經過十多年屯墾和興建,迪化已有屯戶3496戶,計16631人,屯田42216畝。已開設市肆500余間,營種菜園300余畝……與此同時,迪化于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執行各省發往新疆的人犯,一律解送迪化酌量安排,至此已有數年,“改發迪化等處軍流人犯已達六七百名,(乾隆三十二年)軍機大臣議奏其積匪猾賊停止發遣迪化等處”。乾隆三十二年(1767),“迪化辦事大臣溫福奏準,將人犯年滿為民者,照內地戶民之例編立保甲進行管理,責令把總就近稽查”。可見,烏魯木齊的發展與遣犯的增加在同步而行。
清政府把大批罪犯安置新疆,我梳理有以下原因:避免罪犯在內地擾亂社會秩序;新疆自然條件惡劣,地廣人稀,距離內地遙遠,不易逃脫,即使逃也好歸案;邊疆屯墾需要大批勞力,發配新疆比遣調軍民省事省錢;罪犯容易居留新疆,長期為鞏固邊疆效力。
新疆成為安置犯人首選地區。1761年乾隆既定方針稱“此等發遣人犯,本屬于死一間,投界遠方,既不所染(內地)民俗,而新疆屯墾方興,又可力耕自給,實為一舉兩得”。
當時清廷在烏魯木齊地區設有三個主要看管犯罪的機構,分別是昌吉(頭屯)所、瑪納斯(塔西河)所和蘆草溝所。如今新疆帶“工”的地名大多都在昌吉一帶,三工六工八工、二六工、河州工等都留下屯墾印記。
我看資料,清代昌吉縣比現在大得多,包括現在昌吉市和呼圖壁縣。清廷開始在迪化、昌吉等地實行屯田策略。徐松《西域水道記》:昌吉兵屯,民屯戶公3840戶,屯田165567畝。昌吉屯田50年,存糧充裕,成就顯著。對于新疆安定,鞏固屯防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
昌吉屯田又分兵屯、民屯、犯屯三種。
兵屯又叫營屯,屬于漢兵丁屯田,一邊鎮守西域,一邊墾地種糧。三五年輪番更替,后改為攜家眷同耕。一兵給20畝,給種子、耕牛、農具。規模大持續久的是“民屯”,每戶給60畝,政府借給籽種、耕牛、農具,兩年還本,幾年后按畝升格,每畝征細糧米面8升,折征小麥9升3勺。犯屯是發配昌吉屯田的“遣犯”,叫遣屯戶,遣屯戶和屯兵一起耕作,每年參加屯田的遣犯達千人以上,但遣犯地位不高,要受到屯兵監督。《清高宗實錄》說有的遣犯“賞賜給屯兵為奴,不發牛具、籽種,所居土屋,聽自行蓋造,并令兵丁嚴束”。后來,清朝廷規定,屯兵和遣犯都可攜帶家屬來入駐屯田。遣犯家屬也分地,每家給地10到20畝,和兵屯一起納糧。和兵屯相比,剝削量很大,兵屯耕地好,水源充足,定額量低,最后都能超產得到獎勵,遣犯耕地差,缺少水源、農具,收入低,日子無保障,平時一舉一動都要受屯兵的監視。
遣犯里人口性別結構是男多女少,婚姻問題難以解決,荷爾蒙在屯田彌漫,往往幾個男人為爭奪一個女人而決斗,造成事端,為解決男女問題,昌吉特設立“官媒”負責其事,凡是非官媒所指配的一律非法,不得私自嫁娶。
遣犯平時身份低賤,有“一個人不如一頭牛”之說。有一個遣犯拉馬耕地時,馬受驚跑走未找到;一個遣犯放牧時不慎走失一頭牛;一個遣犯趕牛犁地,犁鏵碰到地下石頭斷了尖。
這三個人依照“抗上玉律,不可救治”罪名,命喪屯官棍棒之下。
官府和屯官的欺壓一直讓遣犯氣憤不滿,日積月累,像一堆積攢多日的干柴,一旦有原因引起就要爆發,單等迸發出來一點火星。這天十五的月亮就意外點燃火星。
奪取昌吉城暫時得手后,為立足求生,大家商議,事到如今,四散不是目的,挺進可生存,守城必喪失,事不遲疑,現在趁官方無備,盡快奪取占領迪化城,建個立足安命之地,自衛或進退才都有資本,再謀劃下步。
大家把老弱婦女留守在昌吉城內,剩下男女工百余人,連夜向迪化進發,出征前舉行儀式,沐浴點香,禱告說因受屯官欺負,侮辱難忍,起事屬于不得已而為之,祈求蒼天保佑。
昌吉那一方月亮在頭頂游動。
守留的婦孺們望著遠去的背影,覺得鬼神難卜,忐忑不安。
鄉巴佬劉德
八月十六日,雞叫頭遍時,昌吉暴動消息隨著雞鳴傳到迪化城里。
人稱“溫公”的大學士溫福在主政,急促的敲門聲讓他從一個噩夢里驚起,昌吉有事變。他急不可待,馬上集結兵力前去鎮壓,當時兵力分散周邊各個軍屯,滿打滿算,迪化城里只有一百四十七名軍士。
但他沒有把百里外攻城者放在眼里,無非前來送死。他憑以往經驗,覺得有迪化城兵力足夠,老兵都久經沙場,身經百戰,可以當十,昌吉來的是一群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溫公統領迪化一百多名兵士出城,守備劉德慌忙來到他跟前。在溫福眼里,劉德平時很少說話,覺得行為處事甚至長相都像個鄉巴佬。戰事結束后,溫福才大發感嘆,沒想到這位鄉巴佬臨陣鎮定自若。再看那些參將、都司,只會面上迎來送往,跑前跑后,實際上銀樣镴槍頭,華而不實。
紅山口開戰前,劉德向溫福細致地分析:“紅山口到昌吉有九十里路,將士們騎馬趕一天路程才能到昌吉城下,敵安逸我疲憊叛民是坐以待我,他們坐守我軍仰攻,這種戰況不是一百多兵士能馬上取勝。再說此地到昌吉一馬平川,瑪納斯河算是一寬險處,可騎馬渡過,無險可守。只有紅山口一條窄路是唯一御敵之處。就在這里設下埋伏。駐守此地,隱蔽懸崖后。叛民不知我軍虛實,等他們趕來我們據險往下猛擊,可得全勝。這是反仰攻為坐守,化奔勞為安逸。”
劉德掌握戰局,分析有理有據,給了溫福一劑定心丸,遂采納劉德意見,并讓他當這次阻擊戰的總指揮。
這時在通向迪化的路上,塵煙由小到大,在遠處開始升騰。攻城隊伍擁來了,人馬嘈雜,隊伍顯得慌亂無陣形。劉德左手舉旗,右手握刀,命令士兵:“從遠處煙塵陣勢判斷,來人不過一千,這些亡命之徒要魚死網破。如拼死迎戰,不易抵擋。不過他們坐騎是屯馬,沒有經過戰事,槍響受驚,會四散而逃。馬一跑人也就亂了。”
劉德命令士兵舉著槍蹲下,先不打人,只管打馬腿。
塵煙更高更近,紅山口伏兵都聽到散亂馬蹄聲。劉德對部下下令:“剛看見人影時大家不要開槍,那樣會打不中叛賊,火藥先打完,賊兵到眼前會沒彈藥。諸位要看到我手中旗,旗不落不能開槍;違令開槍,格殺勿論!”
攻城隊伍急于取勝,向紅山口開槍了,槍聲聽起來驚天動地。劉德心里有底,知道對手沒實戰經驗:“這是空放槍嚇唬我們。”等亂彈把前排站著一個士兵打傷,劉德判斷:“對方槍彈打中我們,距離恰好適合開槍。”硝煙里,劉德手中旗幟一揮,周圍槍彈齊發。
果然不出劉德判斷,流民們騎的馬都是種田犁地耕馬,平時埋頭耕地,是第一次上戰場。在硝煙里多數受驚,一時沒有方向感,橫沖直撞,自相踐踏。清兵乘勢沖出,流民隊伍沒有實戰經驗,非死即傷,最后是死一百多名,生擒三十余名,余下逃散。
紅山口留下一地弓箭刀槍,血跡片片,空氣里飄著腥氣。
徐吉在大風里飛翔
輪臺經常刮大風,從唐代算起,一場又一場,刮到清代,這年一場風分外大。
西域風的話題超乎想象,我第一次來新疆,在霍爾果斯山口,一位哈薩克族牧民說,這是中國最大風口,起風能把一峰駱駝吹上天。
唐太宗《三藏圣教序》里行走的怪風,冬天曰“白風”,也叫“白毛呼呼”,攪雪噴霧,刮起來滿天皆白;春天曰“黑風”,也叫“黑毛呼呼”,挾沙裹塵,卷起來天昏地暗。據說一個人獨行,風中往往有聞呼姓名,千萬不要答應,一回答則被風吸走。
當年一位兵團將軍乘吉普車行至途中,天黑時陪同他的官兵建議:“黑風將至,請將軍躲避一下。”將軍由南方調來,不熟悉西域風的脾氣:“黑風有臺風厲害嗎?繼續走!”黑風果至,將軍只好與警衛蹲在沙丘下,轟隆隆一小時,風才吹過,警衛看不見將軍,只見沙堆。大家急忙將將軍扒出來,將軍起立,抖落沙土說:“此處可作墓地,很好!”
新疆以大風著名,牛羊被大風吹走,房屋吹倒,大樹拔起。風成了作家筆下的文學元素。說這里一年只刮兩場風,一場刮半年。新疆作家劉亮程說“風把人吹歪”,紀曉嵐述風的故事,說有一種風,像人一樣有自己的穴位:“在南山,其大如井,風不時從中出,每出則數十里外,先聞波濤聲,遲刻風乃至。所橫徑之路闊不過三四里,可急行而避,避不及,則眾車以巨繩連綴為一,尚鼓動顛簸如大江浪涌之舟。或一車獨遇,則人馬輜重,皆輕若片葉,飄然莫知所往矣。風皆自南而北,越數日自北而南,如呼吸之往返也。”
把風賦予了神秘性,也啟發了我,作家一輩子就是在尋找“自己的風穴”。
那一年,烏魯木齊軍中資料記載,一名叫雷庭的軍校,于某日連人帶馬被大風吹過山嶺,一直沒有下落。
昌吉事件后的一天,昌吉城送來一份情報,說某天中午時分,空中忽然掉下一個人,抓起來審問,竟是徐吉,紅山口一戰中當天那邊送來報告,說該地犯人徐吉逃跑了。百多里,可以計算一下,從上午九點到十二點,徐吉一直在空中飛行。徐吉交代自己不是故意逃跑,是被風挾裹了,風在鼓動。他駕馭風刮了兩百多里,然后軟著陸,沒有損傷,時速六十多里。
審查官怕擔當虛構罪名,仔細調查,問徐吉隨風飄移時的感受。徐吉說,被風卷在空中時,如醉如夢,整個身體如同車輪般在空中轉,睜不開眼,耳朵里聽到大鼓在敲,氣流很大,呼吸困難,口鼻被堵住,喘不過氣。要掙扎很久才能呼吸一次。
說到最后,他看一下提審官,唯恐其不信。
來昌吉前,我看過美國電影《龍卷風》,一輛摩托車被推舉到云端,看來中外的風都是相通的。那年輪臺的一場大風有自己的想法,攜帶著昌吉遣犯要飛向自由,但是中途掉下來了。
通判赫爾喜的遺憾
當年那支隊伍擁向紅山口前,曾有一個官員迎頭而上。他騎馬向那一支隊伍馳去,幻想以一己之力來化解這場危機。
昌吉事變里,最獨特的一個角色就是昌吉通判赫爾喜,事發后他極為自信。事變前赫爾喜湊巧不在昌吉,提前奉命調到迪化核檢倉庫。聽到昌吉城被遣犯隊伍攻占后,他痛不欲生,他知道溫福要出兵鎮壓,便向溫福請求:“屯官激起叛亂,肯定另有原因,可能是出于無奈。我愿單槍匹馬在中途迎敵,去陳說利害關系,曉之以理,叛亂后果只有死路一條。如果他們能把首犯綁了獻出來,就不必勞師征討了。如果他們不肯回頭,我一定要殺了鬧事頭領,和他們同歸于盡。”
溫福阻止不讓去,赫爾喜不聽,帶上弓箭全副武裝騎馬奔去,直接來到攻城人流中,再三開導。赫爾喜說,你們不回去,最后下場是全敗。他拔刀立在路上,不讓隊伍通過。
有人說赫爾喜你是位好官,但這不關你的事,事情已走到這一步,無可挽回。有人就嫌他擋道,把他推到路邊,隊伍依然向迪化進發。
赫爾喜知道自己說服不了,再努力也無濟于事,就說,“誰路過我刀下不允許”。
眾人被他激怒,揮刀前去,赫爾喜殺死幾個,自己也在格斗中被殺。后來輿論為他惋惜,認為駐屯官不是他下屬,屯民不是他所管理,事變發生于一時,不是事先預謀的,不能說他失于明察。他奉調離開昌吉,當時不在現場,不能說他防守不嚴棄城逃走,被搶劫的軍器庫有專職把守,不能說是他疏于防守。無論從道理還是律法上說,他都沒有死罪。但是赫爾喜自己偏要以死殉職。
事后雙方都有死人,民多官少。赫爾喜靈柩被運回時,許多人哭奠,感念他生前寬厚。有幾位殘暴欺壓遣犯的屯官殘骸被運回時路上連給燒一沓紙錢的人也沒有。
溫福們的歸宿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刮過后,緊隨著刮起另一場風。
事后開始問責。迪化官員在昌吉事變中不力者均受影響,或升或降。逃逸者務須嚴捕,因追捕不力而遭降職者不在少數。
一個叫福僧額的,在昌吉事件中逃脫掉種地的犯人郭小二,經由該處不能緝拿,降一級調用。溫福作為昌吉屯犯的鎮壓有功者,升為福建巡撫。
后來他調往云南任職,乾隆三十六年(1771),小金川頭目增格桑叛亂逃到大金川,溫福和桂林清軍分路征討。對手劫糧,運糧夫紛紛躲避,溫福大營閉門不納,對方炮轟,溫福中彈而死。
這人忽北忽南,經歷波折。《清史》上記載:“溫福性剛愎,不廣咨方略,惟襲訥親、張廣泗故事,以碉卡攻碉卡,修筑千計。所將兵萬余,強半散在各碉卡。每逾數日當奏事,即督兵攻碉。士卒多傷亡,咨怨無斗志。”“溫福不嚴備山后要隘,賊突薄大營,奪砲局,斷汲道。時大營兵尚萬余,運糧役數千,爭避入大營,溫福堅閉壘門不納,轟而潰,聲如壞堤,於是軍心益震。賊四面蹂入,溫福中槍死,各卡兵望風潰散。”
一個人命運難于把握,在西北輝煌一時,最后竟結束于西南,結局和答案遙遙相望。
從大西北到大西南,自紅山口硝煙彌漫那一天開始,那些幽魂是否緊隨著他?傳說紅山口的夕陽,照見禽鼠皆赤。
后補
風源在昌吉,卻能敲打遠方。一萬里之外京城宮墻被吹動了。
昌吉事變后引起清廷高度重視,反映出屯田管理制度短板和缺陷。朝廷做了調整,更嚴密周詳:“一經發覺,自可立置重典,以警兇頑。”《烏魯木齊大事記》:“清乾隆三十六年,伊犁將軍舒赫德奏準于烏魯木齊駐滿兵3000名,添設參贊大臣、領隊大臣各1員。清乾隆三十七年在迪化城西八里處,另筑新城名曰‘鞏寧’……移迪化滿營官兵3000人駐城中。此城后稱‘老滿城’。”
多數遣犯軍中屯田三五年可得到就地為民的出路,透出來點亮光。冒死反抗者減少,到清末再未有此類事件發生,昌吉事變性質復雜,留待后人細細挖掘。
今月還是古時月,那輪八月十五月亮,年年復復,在夜空游動。
(選自作者散文集《唐輪臺》,新疆文化
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