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或許,我們是最后一代有保存手稿習慣的讀書/寫書人。經歷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轟轟烈烈的“換筆”運動,還會有個別人堅持用毛筆或鋼筆撰寫文章或著作,但絕大部分寫作者,我相信都改用電腦了。年輕一輩除了考試答卷以及填表簽名時手寫,其他場合,已完全脫離了筆墨紙硯。
我第一次購買個人電腦是1993年7月,書寫習慣很快便改弦易轍了,除了個別短文,已不再有真正意義上的手稿。記得當初北京大學為了適應信息化時代,曾規定晉升職稱必須考電腦知識,從IBM的歷史,到DOS操作系統,再到實際輸入技巧。剛剛“換筆”時,說實話,我是興高采烈的。可如今,面對那些難得一見的墨跡斑斕的手稿,又有點惆悵若失。
去年秋冬,三聯書店美編為我重刊本《學者的人間情懷》設計封面,提出要一頁此文的手稿。于是,我只好“動手動腳找東西”——書庫與居室不在一處,多年堆積雜亂無章,戴上口罩奮斗一整天,收獲了不少早年手稿,可就是沒有這一篇。此文初刊《讀書》1993年第5期,頗受論者及選家的青睞。我自己也很看重,曾向《讀書》雜志編輯求助,希望找到原稿,被告知當年編輯部地方狹小且屢次搬家,只保留七十歲以上名家的文稿,我的眾多文章不在其列。
找不到《學者的人間情懷》一文手稿,幸虧有《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選擇》的手稿可以頂上。任務是完成了,但總覺得意猶未盡。閑暇時,翻看這些“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成果,思緒逐漸回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那個社會及學術急遽轉型的時代。前些年演講并最后撰成《遙望八十年代》(《文藝爭鳴》2018年第12期),那是大家都熟悉的題目;今年春節假期因新冠肺炎疫情而人心惶惶,躲在家里欣賞這些手稿,并不純然出于懷舊,更像是一種自我的學術史清理。
早年看重印成鉛字的,文章一經發表,草稿不再保留。我八十年代的文稿僥幸得以保存的,一是文章寫好了,但最后沒送出去,如原定作為《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第九章的“從‘舉人到‘留學生——兩代人知識結構的差異”,文稿很完整,明顯是謄抄過的。1987年夏天,書稿送出去前,自己重讀一遍,感覺此章思路雖好,但內容單薄,于是壓縮成“導言”的第四小節——此章文稿因而得以保存下來。二是出版社退回來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書里書外》兩部書稿,上面有各種編輯標記,且因歷經不少手,頗有殘破或污穢處。查1992年9月13日新聞出版署和國家檔案局發布的《出版社書稿檔案管理辦法》,其中有這么一條:“作品出版以后原稿(手跡)歸作者所有,除雙方合同約定外,一般原稿保留兩三年后,退還作者,并辦理清退手續。”大概也就是這個時候,我先后接獲上海人民出版社和浙江文藝出版社編輯的電話,問原稿是否需要,若需要可寄還,若不需要則銷毀。我靈機一動,要回來了,不知有多少粗心的作者,從此痛失原稿。不過,關注原稿,我也是后知后覺。當初以為,既然河已經過了,橋拆掉也沒關系。前幾年聽京城某藏家提起,某人藏有諸多名家書稿的原稿,是出版社流散出來的,正待價而沽呢——想想就替那些原作者惋惜。
略為清點,我現存的手稿,集中在1990—1993年。終點很好理解——1993年夏秋,我開始使用電腦寫作。至于八十年代完成的書稿,還有一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大概是離得太近了,反而忘記退回原稿。至于浙江文藝出版社1987年刊行的《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中》,屬于論文結集,當初我提供的多為發表過的文章的復印件,也就無所謂原稿了。
想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那幾年(1990—1993),剛剛經歷過一場大的政治風波,不想隨波逐流的我,逐漸調整好心態,全力以赴地投入教學與寫作,主要成果體現在《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和《小說史:理論與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二書中,還有日后收入《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學者的人間情懷》(珠海出版社,1995)、《當代中國人文觀察》(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中的若干篇章。保存下來的文稿,以《千古文人俠客夢》最多,除了謄抄清晰的總目、作為“代序”的《我與武俠小說》,還有第四章“20世紀武俠小說”、第五章“仗劍行俠”、第八章“浪跡天涯”,以及附錄二“類型等級與武俠小說”。那篇《劍與俠——武俠小說形態分析之一》初刊《中國文化》第2期(1990年6月),發表時遵從主編劉夢溪先生的意見,將副題改為“武俠小說與中國文化”。書中好幾章送雜志刊發時,都以“武俠小說形態分析之一”作為副題(如初刊《上海文論》1991年第3期的《浪跡天涯——武俠小說形態分析之一》),站在編輯的角度,確實不理想。讓我驚訝不已的是,第四章“20世紀武俠小說”的手稿竟然是復寫的,干凈利落,沒有涂改,但未見題目,顯然是一魚二吃,送給雜志發表與留作書籍專章,需要分別擬題。查看索引,果然此章連載于《文藝評論》1991年第1期、第2期,題為《書劍恩仇兒女情——二十世紀武俠小說論》。
初刊《學人》第二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7月)的《章太炎與中國私學傳統》以及初刊《中國文化》第7期(1992年11月)的《求是與致用——論章太炎的學術取向》(發表時題目略有更改),都是定稿,當初提交給雜志社的,應該是復印件。有趣的是,留在我手中的《求是與致用》一文,前5頁為原件,后44頁為復印件。當初為什么這么做?并非有先見之明,知道手稿日后很珍貴,而是便于看校樣。至于初刊《學人》第三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12月)的《晚清志士的游俠心態》,有較多的涂改痕跡,看起來不像定稿。以上三文,日后都進入我的《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
《傳統文學的創造性轉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隨想》初刊《二十一世紀》第10期(1992年),發表時改題《新文學:傳統文學的創造性轉化》。此文以及初刊《文學研究》第一輯(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的《中國古代小說類型理論》、初刊《文學史》第一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的《小說類型研究》(發表時改題《小說類型與小說史研究》),日后都收入了《小說史:理論與實踐》。這三篇都只是初稿,上面密密麻麻的補充與批注,可見當初的思考及寫作狀態。那時,我很喜歡8開500格的大稿紙,就因為便于修訂。至于“又是一度荷花開”那兩頁,乃《小說史:理論與實踐》一書“小引”的最后一節,不僅留了原稿,還有一份復印件,可見當初就很珍惜——不是文章,是心情。
專業論文之外,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撰寫過若干文化評論,自認為較有分量的是以下四篇:《未知死,焉知生》(《讀書》1990年第11期)、《近百年中國精英文化的失落》(《二十一世紀》1993年6月號)、《學者的人間情懷》(《讀書》1993年第5期)、《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東方》創刊號,1993年10月)。《未知死,焉知生》是為人民文學出版社“漫說文化”叢書之《生生死死》撰寫的序言,本沒什么了不起,只是當初父親看后表示贊賞,說我終于成熟了——第二年父親不幸病故,故此文對我很重要。《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則是刻意保存的,涂改液的痕跡很明顯,當初送出去的是復印件。
這回清點文稿,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我用的稿紙竟如此龐雜:人民文學出版社稿紙、廣播出版社稿紙、北京大學稿紙、北京大學出版社稿紙、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稿紙、香港中文大學稿紙,而用得最多的北京電車公司400格稿紙,質量最差,但隨時可買到。翻看這些稿紙,方才意識到自己當初寫作的“不講究”——那既是經濟,也是心態。
1992年,我曾為《中華書局收藏現代名人書信手跡》撰寫書評《書札中的文人與書局》(《讀書》1992年第6期),其中提及:“翻閱這冊精美的書信手跡,不難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現代名人之講究箋紙的雅致,多集中在30年代上半期。這一時期,恰好是周作人先生祈求平和沖淡,林語堂先生提倡幽默閑適,苦茶庵里吃茶和雙鳳凰磚齋里玩磚成為一時佳話,小品文雜志流行,‘生活的藝術化成為時髦的口號的年代。摩挲這些清雋的詩箋,觀賞各具特色的書法,很容易忘卻書信的具體內容,沉醉于前人的文雅風流。”語氣中略帶譏諷,其實心里很向往,也曾與朋友們商議,自制些精美且實用的信箋及稿紙。可很快地,電腦時代來臨,自制箋紙的計劃也就風流云散。直到前年,有朋友病中需要消遣,希望我用自制的稿紙及信箋抄幾段舊文給他,以作紀念,這才想起我曾有過此風雅計劃。當初沒有一鼓作氣,今日再來補做,總覺得不太像。世事大都如此,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后悔或埋怨都沒用。
翻閱這些文稿,也有讓我信心倍增的,那便是以一種特殊形式記錄了一個風云激蕩的時代。既然是雪泥鴻爪,自家必須珍惜。很想印制成精美的小冊子,贈送親朋好友,那也是人生一樂。除了作為樣本,收錄十幾篇文稿的首頁,重點是復制以下三文:1990年的《我與武俠小說》(此文撰于1990年10月,曾以《也與武俠小說結緣》為題刊《讀書》1991年第4期)、1992年的《章太炎與中國私學傳統》(文末署時間時,錯寫成1991年),以及1993年的《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不僅因這三篇文稿比較整潔,更因其能代表那個時候我的志向、心情與學術立場。
1991年元旦撰寫的《<千古文人俠客夢>后記》中,有這么一段:“說來慚愧,90年代第一春,我居然埋頭于‘滿紙殺伐之聲,而忘卻了‘到處鶯歌燕舞。花一年多時間研究這‘不登大雅之堂的武俠小說,到底值不值得,只有天知道。好在憑借這一工作,我重新感覺了生活的意義,也重新理解了學者的使命。”在我所有著作中,此書傳播面最廣(包括四種外文譯本),當初選題不無賭氣成分,但進入狀態后一氣呵成,那種行云流水般的寫作狀態,很讓我懷念。
在《學術史研究視野中的“述學文體”》(《讀書》2019年第12期)中,我曾提及“兩則讓我感慨萬端”的文稿,一是《章太炎與中國私學傳統》,一是《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后者結尾那段話,近乎畫龍點睛:“我曾經試圖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這一學術思路:在政治與學術之間,注重學術;在官學與私學之間,張揚私學;在俗文化與雅文化之間,堅持雅文化。三句大白話中,隱含著一代讀書人艱辛的選擇。”只有明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國社會及學界的狀態,才能體會其中的憋屈與悲壯。此文乃作者提交給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召開的“當代中國人心目中的國家、社會與個人”國際學術研討會(1993年6月11—15日)的論文,那是我第一次赴歐洲參加學術會議,與王元化先生同行,且日后多有請教。另外,那次會上我認識了不少好學者,但謝絕了出國留學或長期進修的建議,因我堅信留在國內還是可以做點事情的。
為了在政治轉型及經濟大潮沖擊下保留若干讀書種子,我受章太炎啟示,堅信“學在民間”,希望通過“張揚私學”來力挽狂瀾。1991年,我和王守常、汪暉在日本國際友誼學術基金會(籌)及江蘇文藝出版社的支持下,創辦了民間學刊《學人》;1992年,又與北京的錢理群、葛兆光,以及香港的陳國球、陳清僑、王宏志合作,模仿三十年代胡適等學人的“拿自己的錢,說自己的話”,合資刊行《文學史》集刊(第一輯的“編后”寫于1992年7月,正式出版是第二年4月)。前者存活了十年(1991—2000),共發行了十五輯,當初影響很大,在中國學術史上多少留下印記。后者只刊行了三輯(真正自己出錢的只有第一輯,另外兩輯由北大出版社及香港中文大學支持),但我相信其悲壯的身影,更值得后人追懷。當初為了保護集刊免受政治干擾,不敢大張旗鼓,相關序跋,集成后初刊《美文》1993年第1期的《<學人>與<文學史>》,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閱。
在一個社會/學術急遽轉型的時代,作為敏感但脆弱的讀書人,沒有迷失大方向,及時調整好心態,在有限的空間里多少有所作為,這點我很欣慰。時隔多年,撫摸這些不無滄桑感的文稿,追憶那個早已消逝的大時代,甚至不無某種驕傲。仔細想來,“游俠”之特立獨行,拒絕大一統立場,知其不可而為之,與“私學”背后之強調自由意志與獨立精神,還有“人文”之情懷、意志與定力,三者其實具有某種內在聯系——既指向身份及職業(人文學者),也體現立場及追求(私學),還兼及精神及氣質(游俠)。如此說來,這三篇文稿因其蘊涵著時代風云與個人心境,其生命力并不一定很短暫。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受唐人杜牧詩句啟發,我謝絕正式出版,請浙江越生文化替我私人印制此手稿集,以紀念自己已經遠逝的青春,也紀念一個大時代——在我看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疾風驟雨,還有轉彎處的溝溝坎坎,同樣值得記憶。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