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熠如
我曾在夜晚站在樹林,看見雪地反射出藍色的熒光。它清晰、明亮,把幾公里內的林地全部照亮。我曾看著父親從車里拿出一盞燈、一副望遠鏡和一條毛毯,在雪的熒光中,他爬上高高的樹干,消失在樹上的棚屋里。“今晚我在這里過夜,”他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你可以睡在屋子里的睡袋里。”
我們的狩獵季從白靴兔開始。在降溫的過程中,它們的毛色逐漸變淡,從夏天的鐵銹色變成冬天的乳白。這些兔子的后腳寬大、柔軟,在因父親的槍聲而驚起跳躍時,它們也不會沉入雪中。我常常站在窗前,看雪地里的兔子、松鼠和松雞,在我身后,父親把導航儀裝進包里。
那是我唯一一次跟著父親狩獵。到了秋天,他總是獨自一人出門。到了秋天,到處都是紅色的楓葉。這些楓葉又很快落去,只剩下被雪覆蓋的原野。我們抵達林地的那個傍晚也是這樣的畫面。當時天在變暗,我往車窗外看去,看見落日和荒野。
我的母親不愿意我跟著父親狩獵,她說她只有年輕時才喜歡這樣。我曾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戴著毛線帽,舉著一把粉紅的手槍。
“太吵了,”現在,她會這樣說道,“太殘忍了。”
整個秋天和冬天,父親都很少在家。他開著一輛帶梯子的工程車,爬到別人家的屋頂上維修衛星電視。到了下雪的時候這份工作變得尤其艱難。到了下雪的時候,狩獵季已經開啟。一開始是一些小的動物,在槍聲響起時它們會在雪地里跳起。雪更大時就是麋鹿季。父親曾跟我描繪自己如何射殺一只公鹿,他說它非常機警,所以他要在樹上的棚屋里等待瞄準的時機。他把它的頭掛在了地下室里。
十一月十五日,狩獵麋鹿的通知下來后,他就可以把常規槍裝到車后座里;十二月四日,前膛槍。到了這個時候,母親就開始抱怨,比如槍聲使她頭疼,或者天天都要吃父親帶回來的鹿肉,讓她惡心。父親把捕獲的鹿搬到車上,帶到加工廠里。我們把磨碎的鹿肉靡做成肉圓和肉餅,鹿肉填滿我們的冰箱。
“比在超市買的肉好吃多了,”他總是說,“不要浪費。”
“不能把肉給捐了嗎?”母親說。
“那就得自己買肉了。”他說。
“太殘忍了。”母親說。
“殺母牛更殘忍,”他說,“要不然就別吃肉。”
那天晚上,在雪地的熒光里,父親又從樹上爬了下來。他說他決定跟我們待在一起,但我覺得是因為他沒有找到鹿的蹤跡。我們用石頭在地上圍成一個圈,把木柴扔到里面點燃。四下無人,只有父親走在雪地里的腳步聲。
以前,父親的父母親買下了這塊林地,他們建造了這個木屋,又在不久后離世。以前,我們常常沿著無人的公路一路往北行駛,經過楓樹、白樺樹和玉米地。以前我們會在這塊林地過夜,然后在第二天繼續上路,直到到達北部的島嶼。以前,我們會頂著暴雪,用電鋸鋸倒一棵松樹,再一起把樹搬到車頂拴好,小心地迎風開回。我們的家里會一直有松樹的氣味。
我們生好火后,母親從木屋里走了出來。她披著毯子,坐在篝火前。
第二天,父親已經在我起床前擺好了靶子。他在樹干上為我掛了一張布制的標準靶子,又在更遠處的土坡上放了一排陶瓷盤。在我第一次按下來復槍的扳機時,后坐力使我倒退了幾步。那時我感到左肩疼痛,幾乎要大叫,但父親說我只是倒退了幾步。這是父親對我滿意的地方,我從不大叫。我從不發出聲音。在母親砸碎了陶瓷盤時我也是如此。父親走到我身邊,幫我取下耳塞,他把槍膛打開,給我展示里面裝好的子彈。白色的松鼠跳到我們的窗臺前,在槍聲中松鼠又消失不見。
我至今把那張布制的靶子收在床底。在我入睡時,松鼠在雪地里跳躍的聲音不斷響起,在我的枕下川流不息。我那次還是沒有親眼見到父親打獵。父親教我打靶時,母親開始滔滔不絕。她說她無法忍受動物被擊中的畫面,她說她現在就要回家。我擊中靶的邊緣。積雪從樹干上一層層墜落,發出很小的碰撞聲,好像有人在雪地里輕輕鼓掌。
*
五月,最后一點積雪終于化盡,蜘蛛成群地出現,懸掛在鏡子前或者車庫里。它們有著纖細的腿,像飄浮一樣在空中爬行。有時我以為它們是一團毛絮的影。那時狩獵季已經結束了一個多月,父親開始大量地飲酒,我和母親總在半夜出門,把他抬進車里,再扛回家中。在他喝醉時他的話尤其的多。他呢喃、傻笑,偶爾嚎叫。然后他會嘔吐。我把他扶起來,拿來盆,蹲在他的面前。他睡著了,一動不動。在父親不再教我如何打獵后,這是我最接近他的時刻。我把他的胳膊和腿小心地擺正,再給他輕輕蓋上毛毯。
在喝完酒的第二天、第三天,他總是沉默不言。即使母親把車庫里的酒瓶全都砸碎,他也依然沉默不言。那時我們的車庫里總是充滿從摔碎的酒瓶里飄出的氣味。他的來復槍被收在箱子里,整齊地擺放在車庫的地面,在清醒時他會反復地觸摸它們。我看見蜘蛛在箱子上爬行。我伸出手,抓住了它。
我的母親曾有過一次讓我印象深刻的婚禮,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她有時會給我聽婚禮上的音樂。“你聽聽這個,”她說,“我二十八歲時的婚禮。”一年后她就跟她的大學同學離婚了。她的結論是,婚禮越華麗,越容易離婚。因此她和我的父親沒有辦婚禮。
“如果我還是個中學生,”母親總對父親說,“你就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的父親只結了這一次婚。他沒有朋友,總是獨自一人。每天他早早出門,爬到一戶人家的房頂上,安裝或者維修衛星電視的小圓碟。他的工作叫衛星安裝師,聽上去好像在航天局工作。其實他只是衛星電視的安裝工人。他會跟我講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比如他去了一戶人家,那個房子里住了四十幾個非法移民,沒有一個人能聽懂他說的話,或者他這次假期不會陪我們一起過,是因為假期時他掙得最多。在他的父親和母親離世后,他和他唯一的妹妹不再往來。他很少跟我提起這件事,我只見過他的妹妹、妹夫,還有他們得多動癥的、吵鬧的兒子。“照顧老去的父母,處理父母的遺產,”有一次,他謹慎地跟我說道,“最容易讓兄弟姐妹分崩離析。”
我至今認為他是一個完美的父親。我也不愿意跟母親待在一起,我只是不得不這樣。我從未怪罪過我的父親。清醒時,他開著車子,從學校接我回家,我們路過鎮上的公墓。“爸爸媽媽!”他總會這樣坐在車里對著那里打招呼。“來看你們了。”我們繼續行駛,太陽在我們身后落下。
“媽媽!”在被我們從車庫抬回床上時,父親哭著大叫。
“什么?”母親說。
“媽媽。”他小聲說道。
他翻了個身,睡著了。
*
和父親分開后不久,母親結識了她的男友。他戴著棒球帽,永遠在對母親微笑。夏天到來后,母親的男友搬到了我們家里,在夜晚他們總是坐在陽臺。我常常被他們的說話聲吵醒。“你們兩個人,”在聚會上,母親的朋友對她說道,“粘膩到讓人惡心。”當時他們躺在沙發上,母親靠在男友的懷里。他摸了摸她的額頭。
“白靴兔,”有一次,母親的男友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比棉尾兔有著更大的體型、更長的耳朵和更寬的腳掌。”我正坐在后院,看見一只棕色的兔子在草叢中出現。
“如果是這樣的幼兔,”他繼續說,“棉尾兔的幼崽睜不開雙眼,白靴兔一出生就可以睜著眼跳躍。”
他拍拍我的肩,我想他在試圖顯得友善。“這只應該是棉尾兔。只有在夏天,它們才會看上去差不多。到了冬天,白靴兔已經變白,棉尾兔依然是褐色。它們會躲藏在低矮的灌木里。你有狩獵證嗎?再過幾個月,我們可以去打獵。”
“你喜歡打獵嗎?”我說。
“我不打獵,但我可以和你一起。”
母親的男友總在飯前祈禱。每個周日,他都前往教堂。母親不會跟著去。母親說,她也相信神的存在,但是她不需要做任何事來證明神的存在。我曾在半夜看見母親的男友一個人在客廳里祈禱,當時母親正跪在衛生間嘔吐。這是母親和父親的區別。父親喝醉時需要我來幫他吐出來,但母親可以自己爬到衛生間。母親跟我說,她開始喝酒,是因為和父親分開讓她非常快樂,她快樂時就會喝酒。但我認為那是她用來想念父親的方式。她睡在地上,雙腳掛在沙發的靠背上。
他們分開后,我見過父親許多次,有一次是我們的衛星電視壞了,母親打電話讓父親過來維修,其他時候都是父親帶我去他的林地。那時他已經換了工作的網點,徹底搬到了林地,每到周末,他都在那里為我準備睡袋。在夏天,雜草茂盛,高過我的頭頂。我們開著車子穿過草叢,停在木屋邊。長長的草桿把我們淹沒。
“轉過來。”他說。我轉過身來,讓他在我身上噴滿防蚊噴霧。
在父親把石頭圍成一個圈時,我在白楊樹林里撿拾掉落的樹枝。它們被冬天的雪折斷,墜落在四處。我跨過倒下的樹干,把樹枝堆在石頭圍成的圈里。樹干上已經長出木耳一樣的真菌。父親生起火,白楊樹枝冒出滾滾煙塵。
“這樣就不會有蚊子了。”父親看著煙霧說,“把地面收拾干凈,為我們冬天的打獵做好準備。”我躺在折疊椅上閉上雙眼,眼前出現橙色和黃色的光點,像從水里睜眼看向太陽。
那天睡覺前,父親跟我說,他已經不會再喝得大醉。“每天只喝一點,”他說,“只喝兩瓶啤酒,絕對不會有任何感覺。”他跟我保證,他不會再需要我的擔心,他跟我說我只需要照看好母親。我躺在睡袋里,地上的圓木堅硬。
那時我總是無所事事。我認為,沒有母親,父親更快樂。那時他總是帶著我前往湖邊,湖水和大海一樣望不到頭,藍藍的一片。等到冬天時靠近岸邊的湖水都會結冰,冰面上再蓋上雪,走在上面,腳印深深淺淺。等到春天時這些冰又會化去。到了那個時候,父親又會開始控制不住地喝酒,他會跟我保證,他絕對不會再喝一次,他會當著我的面親手把酒瓶都摔碎。到了那個時候我將相信他,正如母親曾經相信他。他會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去打獵,然后他會突然放下槍,跑回車里,拿出后備廂里的酒瓶,在零下二十度的冬天一個人喝醉在車后座上,開著車門過夜。他會在第二天打電話給我。他會在電話里抽泣。那時我將帶著熱水,獨自驅車前往我們曾一起點燃白楊樹枝的林地。我會在車里找到他,扶他起來,把保溫杯遞到他的嘴邊,幫他收拾好換洗的衣物,把他帶到醫院。他會在戒酒中心跟我告別,而這樣的告別又會反復地重演。到了那個時候我依然不會放棄。
“你爸爸,”躺在男友懷里時,母親說,“無藥可救。”
“他跟我保證過了。”我說。
十月初,我們這里就開始下雪,一直到次年四月,雪也不會化完。有時到了五月,從高速上一路開來,依然可以看到兩側樹林間殘存的雪。十月初,我們迎來了第一場雪,母親的男友已經離開。我沒有看到他離開。我想如果他走的時候我在,他會像那天坐在后院時一樣拍拍我的肩,跟我說再見。但他走的時候我不在。我在下午回到家中,母親坐在地上哭泣,她用毛巾裹住頭,牙刷和牙線散落在她身邊。我覺得我應該說些什么,但她只是用毛巾裹住自己。所以我走了過去。我沿著樓梯,走到地下室里。我把自己房間的門小心地關上。
*
從狩獵季開始前的幾個月起,父親就開始偵察他想狩獵的地區。他帶著一臺照相機,在樹林和高草中徘徊。有時我也會跟他在一起,幫他拿著水杯、面包和導航儀。在我們已經可以打獵小動物的九月底,他找到了一頭滿足他要求的公鹿。它的鹿角長得非常緊密,幾乎要連在一起。
“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野鹿。”他蹲在高高的草叢里,對著公鹿按下快門。
每逢周末,父親就會接我去他的林地。在那里,我們爬到樹上的棚屋中,用望遠鏡觀察鹿的蹤跡。如果不是為了讀完最后一年高中,我想不出自己和母親住在一起的必要。我想做一個修理工,一個收銀員,一個木匠。都可以,都很好。我不想像母親那樣去一所普通的大學讀室內設計然后去郵局整理信件。她堅持在桌子上鋪上桌布、桌旗和餐墊,在盤子下和玻璃杯里放好紅色的餐巾。她的堅持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從不在餐桌上吃飯。每個晚上,她會對著電腦,吃速凍食品,玩網頁游戲。而我會一個人待在地下室里。
我和父親在林地的周邊行駛,有時我們會步行。在樹林里,我們悄悄地尋覓,最終找到了那只公鹿的領地。父親開始記錄一些信息,比如它會在什么時候前往哪里。在早晨,它出現在林地附近的玉米田,到了晚上,它會穿越大片的草地,一直走到橡樹林。有時過了很久,我們還是一無所獲,但我們知道它就躲在灌木叢中。大概過了兩三個小時,我們看見,在一棵山毛櫸樹后,它幾乎連在一起的鹿角隱約出現。在這時父親跟我問起母親。他問我母親現在還會不會難以入睡,她會不會在凌晨四點驚醒。我告訴他,母親依然是這樣,我甚至覺得她比以前還要緊張。她會不停地喘氣來讓自己鎮定,她會告訴我她的背在疼,她的腿在疼,她的心臟在疼,她感覺胃里有一種翻騰的惡心。她會緊緊地抓住我,說我對她不夠關心,正如她以前也會這樣對我控訴父親。父親把照相機裝回包里。他從我手中接過水杯,然后跟我說他對不起我的母親。他沒有問我母親有沒有新的感情。
“你媽媽,”他說,“沒有人能受得了你媽媽。”
他坐到駕駛座上,朝著林地的方向駛去。“我對不起她,但我也真的受不了她。現在我不會像以前那樣了。”
當時我相信了他。當時,我們已經接近旅程的末尾,正沿著白樺樹林行駛,深綠的影從我們面前閃過。傍晚,樹林如同巨獸,成為我們沉默的背景。我沒有告訴他我最終也會成為母親。我沒有告訴他,我只會比母親更加焦慮。我會抓住蜘蛛,把它們的腿一根一根拔掉,只是因為我感到煩心。我會打開冰箱,拿出冷凍的橘子,握在手心。每個母親難以入睡的夜晚,我也不會入睡。我會每隔五分鐘就去上一次廁所,我真的可以做到,即使我已經六個小時滴水未進。我會不停地往嘴里塞紅薯和玉米,我會一直這樣吃下去。我不會知道該如何停下。我會感到胃部的撐脹,到那時我也不會停止。我會繼續咀嚼,直到我的臉頰麻痹。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平靜。
“你跟你媽媽不像,你從來不會大喊大叫。幸好你跟你媽媽一點也不像。”他駛入林地,把車停在木屋前。
十一月十五日,打獵鹿的季節正式開啟。在那天,我們都要早早地進入樹林,占據最佳的位置。我和父親知道,我們的公鹿會沿著一條少有人知道的小路,出現在玉米地里。凌晨四點,我們把自己包裹嚴密,以防它感受到我們的氣息。我們到達樹林時,已經有五輛車停在那里。
“沒事的。”父親保持樂觀。“不會有人搶我們的位置。”
我們在下著雪的樹林里走過一段長長的路。沒有狩獵的位置了,我們也沒有看見鹿。
“沒事的,這才是鹿比其他動物有意思的地方。”天黑時,父親在和我回去的路上說道。“打一頭鹿能花上幾個月的時間。不是說那種小鹿,小鹿很簡單。我現在已經不靠鹿肉來維生了,所以我只在乎打到了就可以拿獎的鹿。”
在他說話時,一只兔子從我們身邊一閃而過。棉尾兔。在冬天,這只兔子依然是灰褐色。我不合時宜地想起母親的男友,我總是不合時宜。我想他正在某處為我祈禱。
六天后,我和父親再次來到林地附近,到處找尋公鹿的蹤跡。我們出發得很早,一路上都沒有看見其他的獵人。一路上都在下雪。在灰白的天空下,我和父親成為兩個小小的黑點。我們從南邊的林地出發,一直往北,沿著我們所畫下的公鹿的蹤跡,穿越玉米地、高高的草叢和橡樹林。我們到達了曾看到過鹿角的大山毛櫸,現在它的葉片已經落盡。我不停打戰,膝蓋開始酸疼,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我在模仿母親。我想起母親在家中點起的壁爐。她總是坐在壁爐前,一邊說自己腿疼,一邊把紙張和木柴扔進去。她總是看火焰升起又暗去。在大山毛櫸的樹干下,我們看到了公鹿的尸體。它躺在地上,身上中了幾槍。它這么巨大,我想它已經超過了兩百磅,夠我們吃很久很久。打死它的獵人割下了它的頭。我可以想象,它那對緊密的、幾乎要連在一起的鹿角,正在某個門上高高掛起。
“他們不應該把尸體留在這里。”父親看了一會沒有頭的公鹿,蹲了下來,摸了摸它還沒有腐爛的皮毛。
“我們要帶走它嗎?”我說。
“不用了,讓其他動物來吃吧。”父親站了起來。
他把他的來復槍收了起來,然后把他的手槍拿了出來。“我們的狩獵季結束了。”他說,“過來吧。”
我走到他的身邊。他打開槍膛,然后拿出一根小小的針,輕輕地撥了一下里面的零件。
“看懂了嗎?”父親說。
“撥一下那邊。”我說。
“撥一下那邊,這把槍即使已經上膛,也用不了了。在家里,我把你媽媽的手槍就這樣撥了一下。我的狩獵季已經結束了,如果你回去后,還想跟你媽媽用她的手槍打點小動物,記得在她看不見的時候,把這邊給撥回來。用完再撥過去。”
當我站在故事的開始,我總是毫無準備,而在我的故事已經進展了一程時,我依舊悄然無知。每當我身處自己的故事里,我總是感覺時間靜止。兩個月后,母親在半夜帶著小包走出家門時,我也感覺時間靜止。我坐在壁爐前,屋里被火焰照亮,屋外被雪的熒光照亮。在這樣紅色或者藍色的光中,我看見母親越走越遠。她戴著一頂毛線帽。我想父親早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天。我想,他對這樣一天的恐懼,總是在冬天的末尾退去,又在下一個冬天到來時重演。我想到父親曾跟我說,如果聽到火車從頭頂開過,那就是龍卷風。在他離開前,他把儲藏間里放滿罐頭和水,告訴我如果來了龍卷風,我可以在這里堅持兩三個月。關于過去的記憶,很快就被大雪覆蓋,也只剩下這樣的碎片而已。在我試圖把它們撿起時,母親敲了敲門。我走過去,問她怎么出門不帶鑰匙。她沒有說話,只是捂住了臉。然后她打開包,把粉色的手槍拿了出來。她跟我說,她有十幾年沒有用過這把槍了,它應該已經壞了。她問我父親現在在做什么。她說,我們的衛星電視有些問題,明天能不能找父親來修理。
每當我想起尷尬的時刻,我總會起身,走動,坐下,起身。每當我身處尷尬的時刻,我總會想起一些不重要的畫面,比如從高處墜落的飛鳥,或者彌漫在街道上的灰塵。當時我閉上雙眼,想起八年前的夜晚,她坐在我身邊,頭發很短,不發一言。我聽到交警讓她出示證件。
后來,在從蒙特利爾的機場開向她家時,她跟我說,她在這里經常被當作未成年人,但是像今天這樣被交警問有沒有滿十二歲,也不是天天都會遇見。我說,我也會被認作未成年,因為他們就是這樣,分不清亞洲人的年齡。
我們駛上高架,兩側的房屋消失,向著城市的西南,我們一路駛去。
如今在我尷尬時,我依然會想起一些不重要的畫面,比如在七月的下午,我們把車停好,穿過馬路,站在房屋前。我會想起三層的、磚紅色的聯排公寓,它們沿著街道排開。她跟我說,她住在地下室里,她跟我說不要告訴我們過去的朋友。然后她推開公寓的門,帶我往樓下走去。
她曾問我想不想回國。那時我已經離家很久,常常坐夜晚的航班。那時我常常降落在曾經去過的夢境。我跟她說,我不知道。我其實想說我不想,但我只是說我不知道。
兩個月后,當我在蒙特利爾的旅程終于結束,當我登上回美國的飛機,看向窗外被群山包裹的城市,我鄰座的男人問我在這里玩得是否開心。我說我很開心,他說他也很開心。他說他會考慮移民到這里。他說,他是為了逃離阿根廷才去的威斯康星,但威斯康星還不如阿根廷。在他說話時我再次想起她。在幫我把行李搬到床墊旁后,她說,她想回家,但她不能回家。因為她的爸爸媽媽不會再回國了。因為他們老了,他們說她也要留下。因為為了搬到這里,他們受了許多的辛苦,所以她不能走。我跟鄰座說,我沒有去過威斯康星。我們看向窗外。地面上的城市不斷縮小,成為黑影里的港灣。
十五歲,我第一次在中學的食堂見到她時,她和一個女孩站在一起,她們有著一樣的發型。如今她的頭發已經更短,她看上去更像一個男孩。在蒙特利爾的交警看來她更像一個不滿十二歲的男孩。當時我們不知道以后我們會離開中國。當時她在格子裙里穿了黑色的長褲。當時,她走在我前面,攬過那個女孩的肩。當時她在咬指甲。我可以一直這樣說下去。在八年前的夜晚,在關了燈的宿舍里,她坐在我身邊,頭發很短,不發一言。
*
當我們從地鐵站出來,跟著人群上坡,我們就可以看到市中心的教堂。從那里出發,再沿著小巷下坡,運河在我們眼前展開。在日后,我們會一次又一次地上坡和下坡。沿著坡道拐彎時她曾問我是否喜歡這里。“你沒有在冬天過來,”她說,“到了冬天,到處都會是雪。”但我畢竟沒有在冬天過來。我們沿著港口走過,對岸的賭場如同白色的宮殿。然后,我們又從河邊的長椅起身往回走。在街角我們停了下來。時針指向六點,天會開始變暗。小席從遠處走來。
兩年后,在上海,在她提起小席時,她總會說,我在蒙特利爾的室友,而不是說,我在蒙特利爾的女友。兩年后我問她,小席上海的家在哪里,她說她不知道。在我們看向河對岸的賭場時,她跟我說,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小席是怎樣的。“小席快結婚了,”她跟我說,“因為小席說自己必須結婚。”
她曾和我說她喜歡比她大的人。她和我說,她在蒙特利爾的第一個女友是她的同學。“那個中國女孩很有錢,”她說,“我住在她的公寓里,不用出錢。”后來,她前往偏僻的省份,去石油公司工作了幾年。后來她和石油公司的白人上司住在一起。她說那個上司比她大,因為她喜歡比她大的人。
“那里冷嗎?”我說。
“零下三四十度。”她說。
在我們頭頂的吊頂上,黑色的、閃亮的蟑螂在爬行。我拿來椅子,爬了上去,朝著蟑螂伸出手。她說那里很冷,她第一次見她的上司時就知道對方喜歡自己。但那里太冷了,她們太忙了,即使她們住在一起也要靠短信來聯系。她幫我把拍死的蟑螂放進垃圾桶里,然后說,她是在合租時認識的小席。她說小席的未婚夫是小席在上海時的同學。她說,他在這里買好了公寓,已經登陸了。
“你要跟我們一起吃飯嗎?”她說。
“和誰?”我說。
我們跟隨小席,經過唐人街里她工作的公司。那棟樓掛著中文的招牌。看見中文讓我難受。在越南粉店里我們坐了下來,她穿著黑色的男童短袖和男童短褲,小席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后來她跟我說在國外她這個身高只能買童裝。后來的小席,一直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穿著白色的裙子,低著頭,輕輕握住她的手。
在我們短暫的相處中,小席一直沒有看過我。
*
那時我總會到很晚才睡。因為我,小席搬了出去。我睡在她們的床墊上,床墊旁放著一塊木板。她說她的腰常常會疼。她說她沒錢去治療,但起碼可以睡木板。我說我可以住酒店,但她說沒關系,我們已經這么多年沒有見面,而小席本來就有自己的家。
她沒有買床架。直接睡在床墊上,讓我覺得自己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塊。她會在半夜起床,打開電腦,看國內的游戲直播。“對不起,”她會隔著屏風說,“我吵醒你了嗎?”在黑暗中,我看見電腦屏幕的熒光。“我不會發出聲音。”她說。凌晨時,我聽見她的腳步,穿過沙發和床墊之間的屏風,到最里面的衛生間去。她的腳步安靜,溫柔,在我們一起吃飯時她說她喜歡溫柔。
每天中午,在我起床時,她依然在沙發上,用毛毯蓋住自己。我不知道她最終都是在幾點睡去。她常常在半夜起來,看直播,或者玩游戲。有的時候,當我在下午三點悄悄出門時,她依然還沒有睡醒。“明天喊我起來吧,”在我回來時她對我說,“我都沒怎么陪你一起出去。”那時她已經煮好餛飩,幫我端到桌上。我說我可以幫忙做晚飯,但她依然一個人站在灶臺前,背對著我。她讓我想到媽媽。她打開冰箱,拿出酸奶,拆開包裝,幫我把酸奶倒進碗里。她真的讓我想到媽媽。行人的腳步聲從我們的餐桌上傳來。
現在,當我想起她,我會起身,走動,坐下,起身。過去的碎片不斷出現,如同蝴蝶。現在我會想起,在七月的下午,她的地下室依然昏暗。我想起她把超市叫作西人超市。我想起,做尖椒炒肉時,她站在椅子上,拆掉墻上的煙霧報警器,而在她終于洗完晚餐的碗筷后,她會坐下,和小席、和我一起,吃冰淇淋和水果,看中國的綜藝。離開中國后我就再也沒有看過中國的綜藝。
“我們吃的這些放在國內都很貴。”她說。小席對著手機上的綜藝無聲地微笑。
我們第一次、也是倒數第二次出去吃飯,是在一個周五的傍晚。那時她說,我來蒙特利爾這么久,她都沒有帶我出去吃飯。她打開大眾點評。在沒有其他顧客的餐館,她點了一份二十加元的壽司,我點了十五加元的飯。二十加元只能買到六個壽司。幾分鐘后,她就吃完了她的六個壽司,看著我。我放下勺子說我也好了。然后她說她沒吃飽,因為六個壽司不可能吃得飽。她把我的碗拿了過去,吃掉了我碗里的全部剩飯。
“你剛剛給了多少小費?”我說。
“我從來不給。”她說。“還不如去吃自助,十八加元,撐到第二天都不用吃飯。”
*
我依然記得,在我剛來幾天時,我們坐在港口,往運河的對岸看去。在那時她曾指給我看賭場。離開壽司店后,我們沿著藍色的水域行駛,綠色的島在我們的身后消失。她跟我說,如果我沒有帶護照,我們還是可以去賭場,因為我可以用小席的駕照,他們認不出亞洲人的區別。
我把小席的駕照遞給賭場的保安。
“小席跟我沒有什么共同點。”在賭場的露臺上,她對我說。“我不喜歡她,我只是沒有辦法。這里太小了,我找不到別的中國人了,這里的中國人都很奇怪。但小席也很好,我沒錢時她都會給我錢。而且她也喜歡賭,我們一起輸掉過兩千加元。”
“為什么奇怪?”我說。
“就是很奇怪。”
人們在露臺上抽煙,四處是橙紅的星點。她拿出一包紅南京。
“找人從國內帶的。你要嗎?”
她點燃她的紅南京。
“你當時是怎么過來的?”我說。
“農業移民,”她說,“學個法語,過來養豬。其實只有我爸在豬場,我媽不工作。我現在上學和看病都不要錢。但真的沒事做。在這種地方,還能做什么?”
“有一次,”她繼續說道,“去年的最后一天,我和小席一起來這里跨年。我們輸了一千多加幣,所以我們就去頂樓的餐廳吃了最后一頓晚飯。那時我們已經輸光了積蓄。然后我們在餐廳看到了跨年的焰火。然后,等看完焰火下樓后,我們就開始翻盤。我想一年一年的就是這樣。新的一年開始時,就會有好運。”
我們走下樓后,她告訴我,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發揮我的新手運氣。“你只要坐在那里就行,”她說,“剩下的我們都會告訴你。”我們三個人占著一個位置,我坐在椅子上,她們站在我的兩邊。其他人都在看著我,我感覺我像一個被爸爸媽媽看護的女嬰。
那個晚上我們贏了一百加幣。她跟我說,新手都會有這樣的運氣。后來我就不是新手了。后來,我跟著她們,一次又一次地在夜晚從那里駛出,跨過大橋,沉默著,聽小席打開音響。我們就像圣母島上的那些華人。我不知道那里為什么一直有那么多華人。她說那些人年復一年地待在那里,好像沒有工作,或者那就是他們的工作。那些人會看著同樣說中文的我們。我們看著彼此,好像看見了一塊島,然后我們就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然后我們繼續漂浮。
*
我們最后一次出去吃飯,是在她再次輸光了積蓄之后。從賭場出來后,我們沿著河水,向著有火鍋店的亞洲廣場駛去。她很安靜,幾乎不發一言,我想如果是我輸了錢我也會不發一言。我跟她說這頓我來請,因為我想讓她開心。我一直想讓她開心。在我點了鴛鴦鍋后,她對我說,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鴛鴦鍋。她問我,我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跟加拿大人一樣不吃辣了。然后她開始說她想回去。“只有在火鍋店我才能活過來,”她說,“我真的受不了這里的吃的了。我真的想回去。”
這么累,她說,也只是為了來到別人的起點。
我們曾以為自己有所不同。我們從一處逃離,又不斷尋求新的去處。兩年后,當我們回到上海見到以前的朋友,她又會說上海讓她想吐。她會說我們一直在討論一份工作能賺多少錢,而她在蒙特利爾時有過一個室友,那個室友從上海搬到了蒙特利爾,從來不跟她談錢。
“如果我來上海工作的話,”兩年后在上海,她會最終問道,“這邊的人會介意我這樣的人嗎?”
“什么樣?”我說。
“像個男孩一樣的。”她說。
在火鍋店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說,她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來加拿大,但她也沒有辦法。“我不喜歡這里,”她說,“我只是沒有辦法。”在我們的窗外,老鼠從街的一邊出現,穿越街道,再在另一邊消失。她說,她在出國前已經學了兩年的法語,但她還是聽不懂蒙特利爾的法語,因為他們講的根本不是法語。她說她不喜歡小席。我問她現在是拿了楓葉卡還是已經入籍,她說還是楓葉卡。但一旦決定回國工作,她說,她就會加入加拿大籍。
晚上回去后,她腹瀉了一夜,她說因為她有一段時間沒吃辣了。
后來,在她終于搬離加拿大時,我意識到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正如我。在回國的人群中,她會穿上雨衣,戴上滑雪鏡和口罩,輾轉四十個小時的飛機,不敢吃喝。她會跟我說她一定要回來。我想關照她一路要注意,但我什么都沒有說,每當我想要說點什么時,我總會什么都不說。比如,在我離開蒙特利爾前的最后一晚,小席突然開始跟她爭吵,接著摔門而去,她也跟著沖了出去。在她回來時,我已經做好了飯,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在回家時看到家里有飯。又比如,在送我去機場的路上,她以為我舍不得告別,跟我說我們很快還會再見。但我不是舍不得告別。我想這是我也沒有真正離開過家的原因,我至今害怕說話。而最后一次我想要反駁她,是在蒙特利爾的圣母教堂。當時我們從教堂出來,走到背后的花園,她看著一尊雕像問我這是什么,我說是哀悼基督。她說,他們就是喜歡編這種故事。然后她問我,你相信他們那一套嗎,我說,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相信。我們已經從花園走到了教堂的正門,在我們身下,臺階往山下無盡地延伸。信徒會覺得,這是通往神的階梯,她說,但這只是工程師的設計,就是這樣而已。都只是這樣而已。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