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學社
臺階最上方躺著一只死鳥,它有著灰色的羽毛,細尖的喙,藍黑的斑點綴在翼間,頸口一圈白色的絨,修長的尾羽挺拔有力,任憑風吹不動搖。
但它已經死了,眼睛半閉著。
我用腳尖把尸體翻到另一面。
那圓滾滾的肚子上只剩一個空洞,內臟早已沒了蹤跡,只見肋骨上纏著一層肥長的蠕蟲,它們一起蜷縮著,抽動著,一面躲閃著烈日的照射,一面瘋狂地搶奪同類嘴里最后一絲腐肉——我想要笑。
“惡心。”
一旁的梅美琳不禁皺起眉,她強忍住移開視線的沖動,掏出鉛筆和小本子。
我笑了出來。
“都贊嘆生命平等。”我說,“這不正是數百個生命在茁壯成長,奮發向上嗎?你應該把這記下來,可以用在你那篇小說的開場。”
“‘美的比丑的更平等。”梅美琳在素材本上寫下什么,“走吧,我還是覺得惡心。”
我第一次遇到梅美琳是在藝術樓的走廊上。迎面走來一個小巧玲瓏的女生,戴橢圓細邊眼鏡,眉宇清秀,櫻桃紅唇,整齊的短發垂到肩邊微微內扣,聚精會神,正低著頭,在一本巴掌大的口袋本上用力寫著些什么。
挺可愛的,我心想,大概不會再見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抬起頭望向我,雙眼猛地睜大,嘴巴不由自主地發出那兩個我永遠忘不掉的音節。
我的面部肌肉開始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
我就知道。我想著,一邊強忍住笑,友好地對她一點頭,再移開視線,腳步向右偏移,我們擦身而過——左臂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了,我回過頭。
“交個朋友吧。”那雙嚴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臉,“我,梅美琳,作家。”
我沒回答,動了動手臂想要掙脫,卻發現還被她抓得死死的。
“你已經不可能忘掉我了。”我平靜地說,“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
“我需要素材。”她眨眨眼,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句話,“我要挑戰美的霸權。”
我還是笑出了聲,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也終于松開我的手臂。
“做不到的。”我說。
我并不是生來就長得丑。
如果必須用一個指標來推測我出事之前的樣貌,或許是我在小學一年級時就丟了初吻。這件事現在想起來蠢得要命,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反正我也不記得那個女生,抑或是自己當時的模樣了。
二年級,我跟父母回老家參加遠房親戚的婚禮,當地風俗興迎新娘時大放鞭炮。墻頭掛的爆竹像是辣椒串熟透了一般爆出來,地上綿延不絕的紅龍來回盤舞——至今我都記不起來那顆炮仗是怎么落到我臉上的。記憶再清晰起來的時候,我正躺在轎車后座上看著搖晃的頂蓋,還有我母親恐怖的神情,在鄉村的土路上躥下顛。過了一會,臉上開始辣起來,我一轉頭,才發現母親的褲子還有落腳墊上都是紅色的。
到縣里的醫院花了四十分鐘,包扎止血后,我記得父親問臉上會不會留疤。難說。那醫生說。省城的醫院或許能行,但風險是路上的感染。
他選擇賭一把,四個小時的車程到了省城,我還活著,但那醫生錯了,這場賭局從一開始就沒贏的可能。
于是我的臉上多了一道傷疤,從左眼圈開始,一路向下,穿透了嘴唇。學名是“放射狀”。疤痕用指尖戳上去鼓鼓的,像是一條巨型螞蟥趴在上面吸血。
剛拆紗布那會,趕上父親出差,不得已,母親只能把我帶到她一年一度的大學同學聚會。她剛進門的時候有意把我藏在身后,我當時什么也不懂,只探出頭,看著不遠處人群中,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慈愛地抱起一個孩子——“喲,黃黃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陳老師好久不見啊!”母親努力笑著把我從身后拉出來,“你快給陳伯伯打個招呼。”
那男人跟旁邊其他的大人都轉過身來。
“嘿,這不是小羅嗎?哇,小伙子都長這么——”
他的眼睛望向我的臉。
“——聰明了啊!哈哈哈!”
我只是一個二年級的小孩子,對自己的樣貌本該沒有什么概念,但他口中那聰明二字卻像是一句魔咒注入我的身體,讓我在那刻領會了一切。
哈哈哈!我大笑起來,笑個沒停,那男人眼神里原本有一絲遲疑,現在也和進我的笑聲里了。哈哈哈!我回頭看媽媽,她也笑了起來,周圍其他大人也笑了起來,哈哈哈!只剩下一旁幾個小朋友看著我,呆若木雞。
十年了,每當我腦子里冒出我丑這個想法,都會忍不住想要發出大笑。
笑是盾牌,也是利劍。
哈哈哈!
“這個世界上的敘事里,充滿著邪惡打敗正義,貧窮反抗富貴,孤獨超越團結,異端推翻主流,但是卻極少有丑戰勝美。美對丑的話語權是最穩固的霸權,它甚至不需要去壓迫,因為關于丑的敘事在逐漸地湮滅!”
梅美琳一邊鄭重其事地說著,一邊用力掰開一次性木筷子。我們坐在校道樹蔭下的石方桌邊,遠離食堂的擁擠和喧鬧。
“主角永遠是美的,配角永遠是美的,就連十惡不赦的反派也開始迷人得要死。丑就這么從敘事中湮滅,被鎖進個人的精神世界,緘默不語成了禁閉它的牢籠,一切表面上的話語都潛移默化地落入了美的霸權——”
“有什么所謂?”我吞下一口飯,打斷了她的演講,“你看,相比于見到那團生氣蓬勃的食腐蠕蟲,你肯定更喜歡那只死氣沉沉的鳥,這是很自然的事。”
“話雖如此,但如果沒有那團蠕蟲,我可能也不會欣賞鳥兒活著時的美麗。”她低頭看著盒中的飯粒,“沒有了丑的故事,美的遲早也變成丑的。”
我愣了一下,放下筷子,這是我與她共餐的數日里第一次被她的誠實打動。
“那丑小鴨找媽媽呢?”我饒有興趣地說,“毛毛蟲變蝴蝶?”
“絕不。”她一把把筷子插進飯里,直直地望著我的臉,“你看完這些故事,記住了什么?”
丑小鴨的本質是天鵝。毛毛蟲的價值在于變成蝴蝶。
我嘗試向梅美琳要她以前的作品,但從沒成功過。理由是她不希望讓自己過去的想法影響了我作為素材的原汁原味的生活軌跡。我指出她已經當面打入我的生活很久了,她倒是大方承認,卻絲毫不覺得有邏輯不通順的地方。我說看來你相信文字的力量遠大于面對面的交流。沒錯,她點點頭,要不然我憑什么自稱作家呢?
“所以,這個關于‘丑的故事,”我微笑起來,“打算用什么題材表現呢?”
“就用最最普世,永不過時的題材,”她一只手撐在臉上,兩眼一翻視線朝上望去,“愛情吧。”
“那我能幫你什么呢?”我拔起筷子重新開始進食,“這顯然不是我所熟悉的領域。”
“我想要想象自己‘丑時的生活,可是怎么想都覺得不真實。所以我需要你的經驗,我不希望這故事又變成了局外者自以為是的想象產物。”
“你很認真。”
“當然,”她有些自豪地微微揚起下巴,把素材本打開拿在手里,“那么你一年級遇到的那個女生,你們后來怎么樣了?”
“根本就沒有怎么樣,后來也沒見過她了。可能是轉走了,誰知道。”
“沒有留聯系方式?”
“在十年前那個時代?算了吧。”
梅美琳翻翻白眼,習慣性地把鉛筆末端叼在嘴里,不置可否地左右搖晃著腦袋,讓人猜不透到底是贊同還是輕蔑。
“自從你‘出事之后,還有別的情感史嗎?”
“沒有。”
“沒有?”她震驚得難以置信,“連單相思也沒有嗎?”
“那些沒能說出來的東西,又有什么意義呢?”
“可我們要做的事,不正是要把那些被隱去的故事講述出來嗎?文學創作的意義,不正是在于把不可捉摸的幻妙想法表現得淋漓盡致嗎?”她又慷慨激昂起來,“我作為一個作家的使命,恰恰是要用作品去捕捉那些深藏于心的想法,為像你這樣默默無聞的個體獻上精神的陪伴,讓他們知道自己并不孤獨——當然有行動的故事才更吸引人心,所以你為什么不行動?為什么沒有表白過自己的情感?”
“因為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當丑撞上美,結果總是只有兩種:要么被吞噬,要么粉身碎骨。你這是問我為什么不自找苦吃嗎?”
“但這是失敗主義話語!你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很憋屈嗎?不正是在逆境中,行動才有更深遠的意義?”
梅美琳鏡框后的眉毛微微皺起,愈發激動,鮮紅的嘴唇一開一合。
“是的,你或許會失敗,會痛苦。但你有沒有意識到,如果你不去反抗,就只會在美的霸權中越陷越深?為什么連我這個局外人都有的信念,你身為受壓迫者卻嗤之以鼻?”
“因為我懂人性,所以不忍撕去丑陋真實上那層虛偽和平。”我看著梅美琳嚴肅的雙眼,又突然忍不住笑了笑,“你的小說想怎么寫,那是你的事。但你如果要問我過去的事,這就是我的經歷。”
“也是。”她恢復了尋常語氣,“不過你下次要是行動了,一定要讓我知道。”
我收好臺面上兩人的餐盒裝進塑料袋里,起身朝最近的垃圾桶走去。明明只是短短十幾步的路程,我卻還是能不由自主地捕捉到幾個路人的側目——我的眼睛對目光十分敏感,每當有人在哪看著我,我總能下意識地望回去,緊接著就能欣賞到對方急忙移開視線的窘迫。拜此所賜,我就連上課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次數都十分稀缺。
我抬手把垃圾丟進桶里,塑料袋剛滑出手的那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之所以會愿意和梅美琳交流,甚至不吝于把我深藏的記憶當作平常小事一樣告訴她,恰恰是因為她看我的目光:那毫無躲避,從始至終的嚴肅直視,就像一位鍛造師在看自己夾中通紅的鐵塊一樣,沒有半點笑意,也沒有絲毫驚慌。
這讓我產生了好奇。
我回到臺前坐下,梅美琳還叼著鉛筆,彎腰伏在石桌上,看著手里寫滿了字的素材本。
“梅美琳,你為什么要寫作?”
“我只有在想象時才活著。” 她微微有些意外,但還是抬起目光回答了我,“但僅僅裝在腦子里會覺得有些可惜。”
在她的注視下,我常常會在不知不覺中忘記自己的樣子。而這件事連我自己的父母都時常做不到。
“經常和我一起活動,你的其他朋友沒有說閑話吧。”
“怎么會呢?”她笑了笑,“在她們看來,你很‘安全。”
“我知道,你也這么覺得嗎?”
梅美琳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現了猶豫。下午第一節課的預備鈴響了,她自覺地收起本子站起身來,卻見我一動沒動。
“不上課嗎?”她疑惑地問。
“不了,今天下午第一節是美術課,他們要放《歌劇魅影》。那部片我看了只會笑個不停。”
我曾經很喜歡照鏡子,時常在洗手間里一待就是半天,一邊用手指沿著臉上的傷疤輪廓劃圈,一邊在心里暗暗默數,就像是在記錄賽車在蜿蜒賽道上馳騁。
一圈、兩圈、三圈……
在我對自己的傷疤還不熟悉的時候,這項活動為我提供了不少娛樂。可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在鏡子前“賽車”,忽然聽見身后傳來隱約的抽泣聲,我抬頭一看,鏡子里母親正靠在門框上看著我,用手捂著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我突然覺得十分沮喪,因為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傷心的,可她仍在毫無理由地流著淚。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甚至還嚴厲地把我指責了一頓,說不要用手去碰那個地方,以免影響了將來恢復。但我聽了只覺困惑,因為自己的臉成了一個碰不得的地方。
這也不是他們第一次讓我困惑。我的父親是一個工程師,經常想著用技術手段解決問題——我二年級返校上課之前,他就曾經給我設計過一個面具,能夠戴上之后把左臉上的疤都給遮住。但可笑的是我覺得根本不存在什么問題,戴上這面具只會讓我更顯眼。父母為此還吵了一架,最后還是把這玩意留在了家里,帶我找了班主任吃飯,希望她留意別讓我為此受班上的孩子欺負。
不知道為什么,我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卻記住了她在飯席上點頭同情我的樣子。
取笑并不是沒有發生,但每次他們笑,我也會笑,他們繼續笑,我就笑得更大聲,直到他們不笑,開始哭,開始從我身邊逃跑,跑去找老師告狀。于是當班主任到來,看著其他同學驚恐的樣子,再看看我,只能束手無策地問我為什么笑。
不笑,我回答她,難道我該哭嗎?
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肉眼無法捕捉的遠離。萬幸的是,我有陳老師賜給我的“聰明”。
我看在眼里。
我視而不見。
午休開始,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站了很久,可梅美琳沒有像往常一樣打著招呼出現在樓梯上。于是我邁開步伐去她的教室,恰好碰上幾個女生手挽手鉆出門,為首那個見到我差點驚叫一聲。我微微笑笑,問梅美琳在不在,她們手往房間里指指,結伴離開時還忍不住側目。
我入了門,發現只剩梅美琳一人坐在窗邊的位置上:她的素材本打開放在桌面,嘴里咬著鉛筆,一動不動,正入神地注視著窗外某處,連我走到身邊都沒反應過來。
我把筆從她嘴里取出來:“以后別再放進嘴里了,小心中毒。”
她翻過臉來朝上望著我,過了好半天才終于反應過來。
“啊,抱歉。忘記訂外賣了。”
我擺擺手,正欲轉身離開,她卻突然叫住我。
“我看你吃吧。”她跟上來,“反正也沒什么事。”
我們取了外賣,去到往常坐的那張石桌邊,通常梅美琳會坐在我的正對面,今天卻心不在焉地坐在我的右邊。只見她右臂墊在頭下,整個人側癱在桌子上,明明看著我,卻目光渙散,念頭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你在想什么?”我忍不住問。
“啊。”她機械地應答一聲,上半身像指針一樣慢慢重新豎直起來,“其實我動筆了。”
“恭喜。”我把飯劃成兩份,“可是?”
梅美琳面露難色,左右晃起腦袋,“可是我對現在的大綱總覺得有哪些不滿,但又想不出來是哪里的問題。所以我很難受,昨晚就沒睡好覺,胃也一直在疼。真好笑,明明只是寫故事而已。”
“你這么受折磨,還不如不寫。”
“我也想啊。”她無奈地說,“但你不知道,寫是痛并快樂著,不寫就只剩下痛。”
我愣了一下。
“還是吃點吧,如果你不嫌棄,這半邊我沒動過。”我把多拿的一雙一次性筷子交到她手里,“可以給我看看大綱嗎?”
“劇透?”
“有什么所謂,你都拿我取材了。”
她又扭捏了一會,才拿出素材本,翻出幾頁,還特意叮囑我不要翻到別的地方,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我微笑著接過,她的字很好看,幾種不同的字跡一看就能看出是走在樓梯上突然得到靈感,抑或是案前深思熟慮的產物。她的大綱讀上去用語古靈精怪,有時甚至會一個箭頭插入針對自己的絕妙反問或者浮夸贊賞。
我讀罷整篇大綱,一次就爛熟于心,把本子合上輕輕放下。
“所以,丑的主角最終贏得了理解,脫離了外表的束縛,收獲了屬于自己的戀情。”
“不錯。”梅美琳大口咀嚼著,含混的話語卻難掩自豪之情,“歷經千般磨難,通過觸動人心的真誠交流,丑的主角最終打破了自我懷疑的屏障,發掘出自己獨特的人性價值,并獲得了愛情的認可。如何?可算得上一記丑的強有力聲明?”
“但我覺得這完美結局恰恰是敗筆。”我毫不留情地說,“主角追求愛情,但她應該失敗,敗得徹底。就像螞蟻被車輪碾過一樣無助,讓人喘不過氣來。”
梅美琳的眉毛以可見程度微微皺起。
“她還要從一開始就預料到自己的失敗下場,本就清清楚楚,毫無懸念。但就是因為那一絲微妙的錯覺,那一點虛妄的曙光,她沖動了,于是不可避免地自食惡果。”
“我不知道你原來還是個悲劇主義者。”她的語氣有些嘲諷起來,“還是說你已經認定丑配不上美好?”
“最使主角受折磨的,不是失戀本身,而是被拒絕的原因——她表面上深深認定就是因為自己的長相,而內心里卻掙扎著想要撲滅這個想法——但對方絕不會回答是否如此,于是她便只能被囚于這緘默的牢籠后,繼續忍受著源自自我的內心折磨。”
緊接著就是一段有史以來最長的沉默。
我突然自責起來,只顧逞一時口舌之快,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幾乎已經是對梅美琳構思的全盤否定。為什么我會這么認真?明明是梅美琳要寫這個故事,信念和行動都是屬于她的。我何必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她?
“我突然發現,你右臉其實還蠻好看的。”
我被梅美琳這突如其來的評論嚇了一跳,不知為何站了起來,重新落座在她的對面,一只手遮住被她注視的右臉。她那審視的目光里好像多出些什么,讓我想要左右躲閃卻無處可去。我覺得自己很奇怪。
“不要分心!梅美琳!”
“可你的右臉確實還能看啊。”她意外地嬉笑起來,“好,你剛剛說的我都聽在心里,確實很震撼,你不搞文學創作真是可惜。可是……主角的悲劇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于心不忍!”
“要挑戰美的霸權,并不代表給予丑虛無的勝利——你需要的是對丑的敘事。做到這點,你就成功了。”
梅美琳倒吸一口氣。
“第一人稱寫作把握人物的情感可是重點中的難點,難點中的重點,沒有素材,我該怎么樣體驗這樣一位主角的心情?”
“這就是你的事了。”
“而且——”她突然低下聲音,警覺地左右掃視,伏近身子一字一句地說,“自己想的故事被人改得這么慘,是人都會有點不高興的。”
她果然還是不爽!
“如果只是單純的想象,那怎么樣都好。”我有氣無力地說,“但是為了你當初的想法,你必須毫無保留地寫出那個你最相信的,也是最真實的故事。”
“你怎么知道,聽完你的話,我就不相信自己想的故事了呢?”
“……我不知道。”
我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知道。
這句話浮到嘴邊,但我忍住了,強行移開視線。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想到這句話,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忍,隨后的這股心虛感更是讓我有些害怕。可我在怕什么呢?
“不管了,今天也算是有了些進展。”她有些興奮地微笑起來,“我有個主意,下周社團課跟我來,帶你去個地方。”
“業余國樂俱樂部?”我有些好奇,“可梅美琳怎么叫你們樂香閣?”
“哈,前者是社長注冊的名字,后者是我們自己叫習慣了的。” 回答我的副社長是一個和我同級的男生,“梅老板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吐槽過這件事。”
朝房間內望去,簡陋寒酸的多功能教室也許配不上“閣”這美稱,但社內各色傳統樂器不一而足,社員們正合奏著悅耳的樂曲,一派和諧。據梅美琳說,之所以會知道這里也是因為之前曾經來取過材。
“梅老板最近又是在創作什么大作嗎?”
“說了不要叫我梅老板!怎么又貧嘴?”
梅美琳轉頭瞥了我一眼,一掃先前的不滿,聲音突然變得期待起來。
“你不是會畫戲曲妝嗎?”她對副社長說,“你給他畫個小生看看。”
我和副社長同時都嚇了一跳,他看看我,我看看梅美琳,只有她一人像是胸有成竹,一看就是早有預謀。
“可我只畫過旦妝。”
“那你就給他畫個旦唄。”梅美琳望向我,“怎么,不想體驗一把嗎?”
我沒說話,回過頭來,只見副社長也已經在摸著下巴細細打量我的面龐。
“嗯……別說,他這個臉型,我也想試試。”他有些為難,“就是左臉這一塊……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就看這位同學愿不愿意了。”
“……行吧。”我輕嘆一口氣,“你能想到怎么辦就怎么辦。”
教室里沒有鏡子,我只能被安頓在一張凳子上,任由副社長打理,而梅美琳只顧站在一旁饒有趣味地看著。
“今天來不及準備水發片子,我只能給你畫個彩妝。”
第一步是戴發網,我的頭發本就不長,但還是被一個勁地撥到腦門后,兩個吊眉貼把我的眼皮向上拉緊。緊接著白色粉底便開始往臉上招呼了,額間兩頰涂一點,粉撲拍打抹勻開——我可以感覺到左臉上的疤痕讓這一步變難許多,但副社長只在耐心認真地畫著。下一步是胭脂在兩側眼圈外化開,再用干粉撲臉定型——粉末讓我有些想打噴嚏,所幸還是強逼自己忍住了。粉刷把多余的干粉清走,又補上些胭脂,終于到了畫眉毛眼線這一步。
“口紅還畫嗎?”副社長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要!”梅美琳興奮的叫聲從一旁傳來,我聳了聳肩。涂上了口紅,副社長又開始從口袋里翻找著什么。
“你等等,我看看假睫毛給放到哪去了……”
梅美琳掏出手機給我照了幾張,遞到我手里——如果不是左臉上那片依舊顯眼的凸起,我也完全認不出這是自己。梅美琳看到我正放大著自己的左臉,便把手機奪了回去,翻出另一張右臉的側臉照給回我。
“你看,我就覺得你右臉畫出來效果一定很好!”
我聽到背后有人進門的聲音,一個女聲跟副社長打著招呼。
“喲,副社今天又給人畫旦,還是反串?我要看看!”
那腳步聲興奮地加速繞到前面,我抬起眼睛,兩個人四目相望——她微微倒吸一口涼氣,而我也心頭猛地一顫,眼前的畫面地動山搖起來。
她看見了我的左臉,我也看見了她的。
“真行,不愧是副社!”她顯然沒認出我,只強作禮貌地寒暄兩句,就轉身背著樂器進了內室。
望著那個背影,我只覺得自己的頭腦發脹,不知不覺間心快要跳到嗓子眼,拳頭攥緊,手里全是汗。
“剛剛看我的那個同學,”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她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對人家有興趣?”梅美琳興奮地伏下身子問我,可我顫抖的雙眼只盯著副社長蠕動的嘴唇。
“她呀,她叫——”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聽清那個名字,我只記得當時天旋地轉,可能我本就不想聽,或者是聽了,卻想逼自己忘掉。當我眼前的畫面再清晰起來時,我正趴在走廊的護欄上,氣喘吁吁,因為一路從教學樓的那一端飛奔到這一端。我半蹲在地上,眼前的景色被豎直的鐵欄分割,雨水槽里已經長出了小草。我聽到小跑聲,是梅美琳帶著樂香閣的副社長追了過來。他們連番追問,我只說自己是想出來透透氣。梅美琳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讓副社長自己先回去。他不解地離開時,還不忘提醒我們記得回去找他卸妝。
梅美琳蹲在我身邊輕聲問道,“你認識剛才那個女生?”
我閉上眼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她和你以前有過關系?”
“我不知道。”我稍稍提起聲音。
“難道,”她猛吸一口氣,“就是以前親過你的那個——”
“我說我不知道!”我痛苦地大叫,“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但你想知道嗎?”梅美琳用力按住我的肩膀,“去問個清楚吧。大不了只是認錯了人,但如果真的是她,你們十年沒見了——”
“我不想知道!”我終于爆發了,“梅美琳!我求你不要再追問這件事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嗎?取材,取材,多么吸引人啊,‘十年前的懵懂之情,十年后的物是人非。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十年前發生過什么都好,現在也灰飛煙滅,對我來說屁都不是。”
“可你此刻的反應告訴我你很在意。”此刻梅美琳嚴肅的視線看上去是那么冷酷,“對自己撒謊,不累嗎?”
我冷笑一聲。
“對,你說得好。我恰恰敬佩你這種真誠——可你必須明白,做一個作家,發掘人內心的想法之所以難能可貴,恰恰是因為有一些想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果什么東西都能擺在臺面上照描,那大家都去寫流水賬算了!你一直在逼問我,聽我說了這么多,可你到底有沒有站在我的立場上想過,理解一下我的心理?”
梅美琳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只是轉身也靠向護欄,緊接著就像我剛剛一樣,雙手扒在欄桿上,整個人沉了下去。
“我也想理解你的想法,可因為我不是你,就像你不是我一樣。”她平靜地說,“所以我只能告訴自己,最真實的想法,還是只能由你自己說出口。”
我突然覺得很心痛,這是一股和剛剛的憤怒完全不同的情緒,就像蒸籠里突然吹出一道冷風,冰得刺骨。
“其實連我爸爸都沒這樣對我大叫過,要是別人我肯定已經氣得扭頭就走了。”她瞥頭看了我一眼,“但是看你現在這樣子,跟唱戲一樣,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氣不起來。”
我愣住了,猛地想起自己現在臉上的樣子,我下意識想用手去抹,但又停住了,最后只能強笑兩聲。
“其實你說的也沒錯,其實我也不是沒有過期待,你和她重逢后能有什么發展。”梅美琳不知何時又把筆叼在嘴里,抬頭仰望著天空,“不過算了吧,都過去這么久,你肯定是認錯人了。”
“……謝謝。”
我們兩個人靠在護欄上,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樓下的風景。太陽快落山了,對面籃球場上還像往常一樣打得熱火朝天。我突然覺得這個瞬間很美好,時間就這么停止了也不錯。但梅美琳卻一捂腦袋,不滿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唉——謝謝有什么用,不如幫我動動腦,我現在還頭疼著呢。我已經打算用你之前提議的那個劇情框架了,前面的部分也寫得差不多了,但是戀愛,又得是失戀——唉!沒有素材,我是真下不了筆,寫兩個字就得想半小時啊。”
“你為什么不自己體驗一下呢?”我脫口而出。
“怎么體驗?”
梅美琳的聲音聽上去很有興趣,我明白這時再閉口不談已經太遲了,只能硬生生繼續接下去。
“就是,你在現實中找到一個有好感的人,去和他接觸,想象自己是喜歡對方的,會說什么話,做什么行動,都記錄下來。”我趕忙補充道,“你不需要真的喜歡這個人,或者真的去做告白那樣的行動,這總的來說只是一個模擬而已。”
“好主意!”她興奮地叫著,“可是該找誰呢?”
“我……我覺得這個……這個人應該對這個計劃不知情,所以能夠模擬出更真實的反應。而且你和他的相對條件應該盡可能符合你目前對男女主角的設定。”我咽了口口水,“我只是隨便說說,為了寫小說而已,真的要做到這份上嗎?”
“就是因為要寫好,我才得做到這個份上,這才不是犧牲。”
我長呼一口氣,伸手指向樓下正在籃球場上奮戰的男學生。
“你看那里面哪個看著最順眼,把他挑出來。”
“你當是在買小雞啊?哪個最可愛就買誰?”她嘲諷地笑著,“只看皮囊有什么用。”
“只有皮囊也許一無是處,”我說,“但好看的皮囊可是起跑線。”
梅美琳愣住了,轉頭認真觀察著球員們的對抗,過了一小會,才終于伸出自己的手指。
“那個正在運球的,我覺得還行。”
“好眼光。”我笑了起來,“你剛剛選中的是人稱級草的學長,我幾乎每天都能聽到班里女生嘀咕他。”
梅美琳聽了瞪大了眼,又擺出一副鄙夷的神情。
“這樣就級草了? 是不是也太隨便了點。”
“隨便不隨便,就看你接下來的行動了。”我笑著對她說,“你現在去認識認識他吧。”
“開玩笑吧。”梅美琳也跟我笑了起來,“真買小雞了?”
“有何不可?”
她有些著急了,“這種人一看就是飽享外貌特權的,我怎么可能對他有好感?”
“有沒有好感,認識不就知道了?大不了多知道個名字,反正你也不是真的要喜歡他。”
梅美琳沉默了半天,“我想不到怎么去認識他而不覺得自己傻。”
“那你是怎么認識我的?”我一把抓住梅美琳的手臂,她猛地扭過頭來,微微張開的雙唇內猶豫的舌尖隱約可見,“你這樣拉住我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想法?我和他不一樣?我看上去更安全?”
梅美琳的目光里出現了震顫,我突然不忍心再看下去,只得松開她的手臂,再一次趴到欄桿上。
梅美琳的深呼吸從一旁傳來:“這是為了寫出一個好故事。”
她下了樓。我伏在欄桿上,看著她筆直地走進了球場,走近了那位學長,他注意到她,把原本運著的球夾到身側。球賽本來還在進行,可現在所有人都停下來看她。他們交流了幾句,緊接著那學長就拋下球,小跑到籃球架下,從書包里掏出手機,兩人交換了聯系方式。學長笑著招手目送她離開,她離開球場,踏上廣場的石階,越走越快,最后沖入了教學樓的陰影。
回過神來——我的手竟然又摸著自己左臉上的疤痕了。真是奇怪,明明好久沒這樣了。
“我做到了,我竟然真的就這么認識了那個學長!”
梅美琳難以置信的聲音從樓道間傳來,她上氣不接下氣,眼睛睜大,手里還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機。
“但這只是為了寫小說而已,這只是開始。”她終于緩過一口氣來,“沒有什么好高興的。”
“嗯。”
“真沒想到會做到這一步。”梅美琳自言自語著,突然想起什么,轉過視線,神情復雜地看著我,“謝謝你。”
“不。”我笑著說,“謝謝人性。”
我上的幼兒園曾經組織過舞獅表演。舞獅從來都是兩人一組,前者擎著獅頭,可以直起腰來左右搖擺。而我被分到獅尾,就從來都只能弓著身子,跟著搭檔的屁股前后進退。到了表演那一天,每個孩子都得畫上一妝:粉底輕輕撲在臉上,小嘴也得抹一圈女士口紅,最讓我記憶猶新的一步是用鉛筆末端的橡皮按在印泥里,再在額間點上一個紅點。
我從沒有明白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要化妝——是的,那些扮演獅頭,能直起腰來的孩子或許還能露上兩面,可像我這樣全程彎腰做屁股的,給土地公看嗎?
但我當時并不會違抗大人們的主意,也沒有嫉妒我那免受腰酸背痛之罪的搭檔,也許是因為我們當時是很好的玩伴。表演結束的那天晚上,我的母親還專門用相機留下了我們勾肩搭背、喜笑顏開的畫面。那張照片自從沖洗出來,就一直裝在一個樸素的木制鏡框里,擺在家里書房的電腦架上。
至少它曾經是放在那里的。
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發現它消失了的,我剛出院回家時肯定還在。伴隨著這項新發現,不翼而飛的老照片也越來越多——兒童衣柜上曾經擺著一張母親帶我去兒童樂園的合照,我戴著一頂魔法高帽,相片被框在一個小船里,現在消失了。原本客廳電視桌上,更早兩年的春節全家福,我蜷縮在母親腿上,身上穿著她一時興起翻出來的旗袍,不見了。還有一張在我父母臥室里,我父親和我兩人穿著泳褲,蹲在浸過腳踝的海水里,一面皺著眉躲避陽光,一面伸出手比V,現在也沒了。
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才第一次想起向父母詢問這件事。母親沒有說話,這次是父親威嚴地開了口:之前剛發生變故的時候,擔心我留下心理陰影,會受這些照片刺激,所以才收了起來。現在既然我已經日漸成熟,又主動提起,也該重新擺出來。
我捧著相片進了廚房,取出鐵盆,把它們全燒了。
他們問我為什么,我說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我了,沒有必要留下。我沒有告訴他們真正的原因——父親曾經隨口提起過,倘若將來接受整形手術,以前的照片也許派得上用場。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主意。他說整形只是為了讓我變回我應得的樣子,可是我應得的樣子是什么呢?在時間洪流面前,不止的只有萬物之變,而人的一生更是渺小,我無法掌控。手術刀落在我臉上,和那顆炮仗又有什么差別?都是應得的,也都是意外,只有我在變來變去,我的臉不屬于我自己,我根本不存在。
他們語重心長地說我幼稚,世間無不批判以貌取人,可放誰心里都明白,待人處事,外表上吃的虧從來都是實實在在的。
我不服氣。可我當時確實太幼稚,沒有料想到燒光了相片,自己還有在他們眼里完好的右臉可以用作參考。
我們在整形醫生面前吵了很久,最后還是靠醫生的一句話才暫且收場:大面積整形需要考慮到整體布局,就算要做,也是待發育成人,面部定型后再議最佳。
如今已經過去幾年了,那個再議的日子越來越近。
“有空嗎?”梅美琳靠在校門口的柱子上,直直地看著我,眼神里難掩疲憊,“請你吃頓晚飯。”
“走。”我說,“吃什么?”
這是我們將近兩周以來當面說的第一句話。兩周以來我們有時也會打上照面,但從沒像之前那樣坐下來聊過,對我的取材幾乎已經結束,午餐聚議也默契地暫停了,除了偶爾互通一些不痛不癢的短信了解近況外,她不提及,我也不追問。一切都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梅美琳把我領到了一間步行街上的拉面館,店面設在二樓,除了半開放式的廚房吧臺外,臨街的那面還設置著一整塊落地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夜色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
我們在吧臺前找了兩個相鄰的位子,梅美琳在我右邊坐下,直到點完菜,她都沒有說一句話。但她身上那微妙的震顫實在令人難以無視,梅美琳寫不出東西時痛苦的樣子我太過熟悉,每當如此,總是我主動開口點破,更何況今天這股沮喪和低落還比先前要強上許多。
“故事寫得怎么樣了?”
“啊……”她的身體從一側傾斜到另一側,“還在寫。”
我點點頭,“這兩周的取材還順利?”
“順利……”她微微晃起腦袋,“也可以說順利吧。”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件事非同小可。
“所以,你今天破費,是有什么好消息?”
“學長對我表白了。”
“噢。”
“你知道嗎?”她強笑一聲看著我,“昨天也是這個時候,就在這里,就坐在我們現在坐著的位子上。他說我對他很特別,是第一個從一開始就讓他覺得與眾不同的女孩子。”
“那你如何答復?”
“還沒有。”她頓了一下,“我打算拒絕他。”
“是嗎?你不喜歡他,這也沒辦——”
“可我愛他啊!”她近乎絕望地大叫出來,“你不知道,了解他之后,我才意識到我先前對他的偏見有多重。他很溫柔,也有自己的痛苦,他告訴我很多,也愿意聽我說很多。有時我一看到他,就會心跳加速——可我從來沒想到他也會喜歡我,心里覺得自己在因為我改變!”
“那……你為什么要拒絕他?”
“因為……”她的臉上浮現出前所未有的痛苦,“因為如果我接受了,我就沒有辦法體驗什么是悲痛欲絕的失戀,就無法完成那部小說!我沒有辦法……所以……”
她捂住自己的額頭,下巴逐漸變形,眼眶里已經填滿了淚水,身體微微顫抖。
“忘了那部小說吧。”我望向窗外,“你寫不出來的,梅美琳。”
“胡說!”她憤怒起來,“這一直是我的夢想,這么久以來,我一定會……一定要……”
說著說著,她終于掩面,無聲地哭了起來。
“我該怎么辦吶……我到底該怎么辦……”
“你何必問我。”我說,“我只是你的取材對象。”“可我們不是很好的朋友嗎?”她瞪起哭紅的雙眼。
“是吧。”我看著桌面上細致入微的木紋理結構,“但這是你的抉擇。”
面上了臺,服務員順帶換掉了被哭濕的紙巾,我和拉面師傅偶爾四目相對,他眉間原本略帶些不平,可看了我的臉,也都煙消云散了。我們一言不發地吃著,梅美琳半天也沒動一口,待我喝完湯底,她還剩下大半碗。
“我先回去了。”
梅美琳沒什么反應,我用紙巾擦擦嘴,掀開店門的布簾,一步步走下臺階,出到石磚鋪成的步行街上。晚餐時分,路上的行人已經少了許多,靜謐的街道上,只有金黃色的仿古煤油燈發出柔和的光芒。我停下腳步,掏出手機,撥通那個號碼。
“梅美琳,來窗邊,我在下面。”
她出現在落地窗后,一只手按在玻璃上,燈光從她背后打來,我看不清她的臉,我想她也看不清我的。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回答你不可能挑戰美的霸權。其實我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依舊這么想。之所以會愿意和你交流,無非是好奇你會如何知難而退,我把你也只是謹慎地當成一個怪人。”
我嘆了一口氣。
“可是跟你話說得越多,我心里也越來越輕松。每天一起吃飯的時候,我覺得時間過得飛快。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會覺得輕松,是因為我從不在意你看我的視線:冷靜、嚴肅,還有你構思時的興奮閃爍,你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我猜想你是因為寫作,才能有這樣的眼神,所以我開始想要幫你。可是……我現在后悔了。”
我的下巴也開始微微顫抖。
“漸漸地,我又開始希望你的故事永遠也寫不完——我發現我的眼睛看著的不僅僅是你的視線,還有你的笑容、愁容、柔潤的頭發、鮮紅的嘴唇。當我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我能夠控制住想要擁抱你的雙手,卻沒有辦法消滅這股沖動,你不知道過去這兩周我起草了多少條短信想要發給你卻都全部刪掉——我愛你!我不想承認,但是我愛你!如果可以的話,我多希望我們可以——我們——”
淚腺失控了,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扭曲的五官發著燙。我用手掌抹去臉上的淚水,用力按在嘴上,不想發出一點聲音。心臟跳得快要破膛而出,就連胃里也開始翻江倒海,五臟六腑燃燒著攪在一起。我跳下了一座懸崖。
聽筒那端沒有傳來任何聲音。梅美琳仍站在那里。我看不見她的臉。
“怎么樣?”我強忍住下一輪眼淚,“可以寫出來了嗎?”
“……謝謝你。”她的聲音聽上去是那么冰冷。
我點點頭,掛掉電話,頭也不回地游蕩在夜色朦朧下的步行街上。明明快要入夏了,我卻覺得寒冰刺骨,回到家就咳嗽不止,倒在床上,開始發低燒。母親一面給我喂藥,一面責罵我在外面亂吃東西。一整個周末我都臥病在床。
周一早晨,我的燒終于退了,母親勸我留在家里休息,但我最后還是出了門——我的十八歲生日快到了,父母一直想找個機會詳談動手術的事,而我至今只在點頭敷衍。我在路上點好午餐外賣,趕到學校時,早上最后一節課的時間也所剩無幾,我剛在位置上落座,下課鈴就響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幾個平常最會聊天的女生竟然圍了上來:原來她們時常討論的那位學長剛剛宣布了脫離單身,而有人認出來對方正是那位和我時常一起活動的女生。
你怎么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啊?她們追問道,他們兩個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笑臉相迎地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訴你們。緊接著便被一頓抱怨送出了門。
我踏上樓梯間,來到教學樓頂層,一腳踹開那道宣稱已經閉鎖,實則只是一道心理防線的防火門。我本來只想透透氣,現在卻頗有興趣地開始盤算起不從這里跳下去的理由:生命寶貴,去他的生命寶貴!上有父母,誰沒有父母呢?算上可能到來的整形手術,反倒是免去一個麻煩。
可緊接著我便想到了那個無法推翻的理由——我必須知道那個結局,看它是否如我所料。
想到這里,一切自棄的興趣霎時都變得愚蠢可笑,倒是這謎底讓我蠢蠢欲動。
像是早有默契一樣,送餐員催促的電話也響了起來。我取了飯,順著自己的習慣走向那張石桌,卻發現那里已經坐下了兩人。
學長看到梅美琳向我招手,也回過頭來,臉上頓生笑意。
我坐在學長的對面,梅美琳坐在我的左邊。她向學長介紹了我,我們握了握手,他說一直聽梅美琳提起我,我也答總是聽班上的女生談論他。他說,以前從來沒有吃過這家外賣,還得感謝我的推薦。我說哪里,就算我不推薦,也會有別人告訴你的。除此之外,也就只剩下略微寒暄,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們在聊天,偶爾也會嘗試讓我參與話題,但都經不過兩個來回。梅美琳不時提議我們三個人應該多見面,一起出去玩,我無不答應,只是沒有一次能把時間地點給定下來。唯一讓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梅美琳竟然知道我生病了,還關切地問我現狀如何。
用餐完畢,梅美琳主動替我們收拾了餐盒。在她走向遠方的垃圾桶時,學長突然看著我微笑著開了口:“我知道你和美琳很早就認識了。”
我愣了愣。
換作他人,或許會把這當成一句詭異的寒暄,可惜我受了名為聰明的詛咒,只用一瞬便看出來這是勝利者的宣言——學長那雙和藹親切的眼睛里只映出兩個字:安全。
“哈。”
我沒有回答,只是笑了起來。一開始還只是無聲的微笑,可隨著第一個音節,笑聲便愈發不可收拾,我笑得像個瘋子,就差四肢也跟著舞動起來。但我不管怎么笑,眼睛始終盯著他的雙眼——那雙眼睛里的困惑漸漸過渡到了恐懼,四肢也開始不舒服地收縮。我越笑越大聲。梅美琳回來了,她看著我愣在那里,像是中了我笑聲中的定身咒。
午后的預備鈴救了他們,學長一下子躥起來,不顧自己窘迫的神情,挽著梅美琳就說要去上課。可梅美琳卻三步一回頭,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
“梅美琳,”我微笑著叫住她,“小說寫完后記得給我看啊!”
她顫抖了一下,視線短暫地落在地上,不知作何表態,最后只麻木地點了點頭。
我們之后還是很好的朋友,有時候就算是關于學長的問題,她也會來問我,表示想更深地理解男生的視角。我也從不吝回答她,偶爾我們碰上,也會一起再用午飯。
只是,她至今沒有向我提起過那篇小說的下落。
我就知道。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