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

劉暢

1

李靜下班回家，沒像往常一樣到廚房做飯，而是換了衣服和鞋，到小區西邊的江堤上跑步。李靜跑著跑著，左膝疼痛，接著是左股、腰椎，疼痛如此真實，讓她無法忽略。李靜心煩意亂，昨天查到女兒的中考分數，化學七十多分，拉下總分，眼看女兒上名牌高中無望，一家人灰心喪氣。喬力罵李靜沒盡到責任，拿起手機摔在客廳地板上，貓竄進房間，躲在窗簾后瑟瑟發抖，女兒沖出房間，她頭發散亂開來，臉上淚水縱橫：“我要走！我要走！我再也不回來了。”

李靜拉住女兒的胳膊：“你走我也走?！崩铎o打定主意和女兒一起走，又怕喬力摔死貓，轉身回房間抱起貓塞進背包。女兒站在門口側著身，一只腳伸在門外，一只手抓著門框，顯然在等李靜。在小區門口，李靜攔了輛出租，她和女兒擠在車后座。司機問去哪，李靜張著嘴答不出來，便放下背包，拉開拉鏈，貓從包里露出腦袋，伸著舌頭“呼呼”直喘氣。

李靜說：“貓渴了?！迸畠夯剡^神來看了看貓：“它會渴死的?！崩铎o趁機說服女兒下車。女兒同意了。她背著包跟在女兒身后：“回家？”“不回。”女兒答。女兒依然情緒激動，李靜勸說無效，耐心耗盡，索性不再理睬她。女兒愣住，跟上李靜，拉了拉她的胳膊：“你去哪？”李靜一臉茫然。走在路上的李靜不再是幾年前皮膚糯糯，膚色光亮，眼有火花，衣著考究的她，她的手不再是當年畫畫的手，不再是攝影師鏡頭里掌背柔軟、指端微紅的手，而是和她媽媽一樣。每見爸媽，李靜都感嘆時間的無情，有天，她看到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媽媽俊俏的模樣讓她驚訝。女兒上初中后，李靜每天睡得晚，她不再圓潤，甚至忘記自己是由骨骼、血管、肌肉、皮膚、毛發組成的物理存在，再沒好好愛護過自己。

2

二十年前初春的下午，李靜和喬力第一次見面。喬力衣著普通，但眼神干凈；李靜不漂亮，但氣質逼人。一年后，李靜和喬力領結婚證，在單位的單身宿舍安了家。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家，李靜越來越被動。喬力對生活以外的事與人不多考慮，喬力在意的是女兒，自女兒上幼兒園，他每天開車接送，喬力說接送十幾年，把路都給跑化了。而李靜活在虛幻的世界里，不會理財，連交水費、電費、物業費都要喬力操心。喬力對李靜說，把女兒培養好，其他都是次要的，又說，現在是太平盛世，好好享受生活，別總想其他的。集團公司體制改革，喬力辭職開公司，快一年都沒接到幾個合同，他回家后不時嘀咕：到年底公司開不下去就回老家。不順意的事接踵而來，有天喬力回家后躺在床上，李靜問他，喬力說研發人員辭職，能理解，他有兩個孩子，需要錢。李靜沒見過喬力這般無助，又幫不上忙，兩人心情都不好，沒說幾句話就互相責怪。廚房的下水道堵住，喬力怪李靜。李靜說，你每次倒茶葉都直接倒在水池里，是我一點點摳出來的。李靜忘關燈，喬力說，電費你付，物業費也你付。李靜嫌喬力說話聲音大，炸得耳朵疼。喬力說他就這樣，嫌他不好就找別的男人去，喬力甚至說，等女兒考上大學后兩人分開過。李靜想干脆分開算了，但離開喬力李靜能獨自生活下去嗎，雖說李靜想避開家庭瑣碎，寫作畫畫，但只是想想而已，真要這樣做，她下不了決心，而爸媽把老家的房子過戶到哥哥名下，在父母眼里，李靜和喬力過得好，不讓他們操心。李靜排遣不了郁悶，到小區西邊的江堤跑步，江邊空氣清新，李靜看看天，看看地，女兒是李靜的天，喬力是她的地，可這天和地都在搖搖晃晃。

喬力帶女兒參加中考咨詢會，某中學介紹說，學美術專業可以報考某名牌大學的設計系。這所名牌大學就是喬力的大學，喬力當年從農村考上大城市的名牌大學，他向來引以為傲。

喬力的期望值越高，女兒越反感，和喬力的關系就越緊張。回家后，喬力對女兒說，你學美術我就不管你，學畫的錢你媽負擔。李靜愣住，學美術是大開銷，就憑李靜在單位后勤部門的工資哪能負擔。喬力整天灰著臉，原本說女兒中考后去國外旅游，現在沒了心情。商量來商量去沒個結果，眼看暑期文化、美術補習班就要開課，女兒說，你們都是騙子，都怪你們。李靜問喬力干嗎總拉著臉，喬力說女兒也就是個平庸的人，沒必要學那些。李靜氣不打一處來，剛準備吵回去，又想到他的態度也不奇怪，喬力的爸媽吵了一輩子架，在他們的眼中，贊美就是羞恥，溫柔就是犯罪。女兒放暑假期間，喬力獨自回了趟老家。李靜的爸媽知道外孫女學美術，急得一連發了好多條短信給李靜，說學美術找不到工作，但外婆最終還是給孫女包了紅包表示祝賀。

3

李靜和喬力剛結婚時住單位的單身宿舍，寫字臺、單人床是單位同事用過的，喬力收入不低，再加上李靜不食人間煙火、隨性生活，兩人倒也開心。有天，他們看到宿舍樓下放著舊穿衣鏡，李靜讓喬力把鏡子搬到宿舍。晚上，兩個人在單人床上相擁著看著鏡中。

喬力看見的是合家歡的世俗樂趣，李靜卻只有自己。她從蘇北老家到南京生活的第十個年頭開始寫詩，這讓李靜有了扎根的感覺，沒寫詩之前，她的心漂浮著。她白天在單位，晚上回家坐在電腦前，不再整晚膩在喬力身邊，也不再和喬力手拉著手出門溜達。喬力迷上打網絡麻將，有時李靜盛好飯，喬力還窩在沙發里，有時坐下來端碗就吃，全然不顧李靜還在廚房里盛湯。喬力開車送女兒上學，將手機放在方向盤邊，紅燈亮起時就點開手機。女兒不讓他玩手機，喬力不再是女兒眼中具有權威的爸爸，喬力說話不好聽，女兒立即頂回去，喬力火冒三丈，他沒想到女兒竟給他臉色看。對此，女兒說：“那是以前不了解你?！?/p>

開學前，學校開會，說能上文化班就不上美術班，你們從重點中學過來的，基礎好，在文化班努努力同樣能考上好本科。女兒說：“我已經想清楚了?！眴塘Σ欢L畫，而李靜像沒事人似的，有天晚上，李靜和喬力散步，喬力發脾氣：“學美術，以后怎么找工作，瞎開玩笑！”李靜很氣憤，她趕緊和喬力拉開距離，拐到路的另一邊，生怕被別人看見?；丶液螅瑔塘ΩC在沙發上看手機，李靜直接將書、畫冊、筆墨紙硯拿到另一個房間。

4

黑衣人走在李靜的前面，一截一截沉入地里。另一個夢里，喬力跟在李靜身后，李靜向前跑，她的耳邊傳來喬力“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小，李靜繼續跑，前方出現幾個模糊的人影，她聽不見喬力的聲音，喬力也看不見她。李靜一次次被喬力拉回現實，被喬力吆喝著做這做那，她在陽臺看香櫞，喬力責備她不做飯；她刻版畫，喬力說她瞎忙乎。李靜的沉默比抵抗更讓喬力惱怒，李靜自小心高氣傲，時間久了，她又討厭自己。她羨慕小區門口開超市的安徽女人，每天將地面、柜臺擦得干凈光亮，夜晚守著小店入睡。李靜沉溺于空想，她本該像江堤的草，小貓小狗，羊圈里的羊，她將自己分裂開來，包括她的身體。李靜越來越無法集中注意力，有天晚上李靜畫畫，她越來越難控制線條的力度和走向，李靜拿出幾年前的畫，當初不滿意的畫竟有感人至深的力量。卡佛寫：他承認，他有某種“無法在任何事情上持續集中精力的焦慮，持續精力的時間正在迅速變得越來越短”，這也是李靜的現狀。但誰愿意承認自己正在喪失控制力，承認自己面臨徹頭徹尾的失敗，在這只要成功，不允許退敗的城市，李靜用十年的時間適應離開家鄉的生活，用十年的時間建立精神世界，她懷疑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城市是否是永久居留之地，懷疑她的執著是否錯了？

手機響了，喬力的聲音有著不同尋常的平靜，他告訴李靜，他下班開車出公司門時被一輛車攔腰撞上?！澳阌惺聠?？”“沒事?！眴塘丶液?，李靜看不出他有何異樣?？蛷d的水晶吊燈蒙著灰，墻紙泛出黃，地板、家具顏色沉悶，長沙發一角被貓抓破。喬力幾次說要賣掉房子重新買房，他說房子要轉起來，經過十年時間，原本的高檔住宅區淹沒于市井，年輕人都離開了，中老年人越來越多。

喬力沒買車身險，在4S店修復需六萬元，喬力找了家小修理店，價格只有一半。李靜擔心價格便宜質量不好，喬力說一樣的，李靜不再爭辯。周日上午，李靜陪喬力去修理店，喬力指著店門口的一排車，說，在那。李靜的目光尋了會兒，在一排灰頭土臉的舊車中認出喬力的車。李靜走到車旁，駕駛座左側的窗玻璃被撞得粉碎，左側車身癟進去一大塊，安全氣囊像粉色的魚泡擠壓在外。

夢境轉換卻又極真實，李靜用門禁卡打開小區通向公園的小鐵門。女兒小時候，她常帶女兒來公園，那時的她衣食無憂、心有閑愁。公園里的人有的打羽毛球、有的拉二胡唱曲、有的練太極拳……公園西邊是揚子江大道、江堤。

有天晚上，貓“啊嗚啊嗚”地叫。李靜看向臥室門口，只見貓嘴里叼著玩具老鼠，李靜夸貓能干，貓受到鼓舞，跳到床上，眼睛睜得圓圓的。夜里，李靜右腹部刺刮似的疼。自女兒上初中，李靜沒在11點前睡過，有時睡不著，李靜渾身“生銹”，頭皮隱隱作痛，另一個房間響起“啪嗒”的打火機聲。李靜起床后簡單收拾一番走向小區門口，班車已開走。她打開手機，朋友圈里出現幾條揚子江隧道被封的視頻，泥漿涌進隧道，視頻里響起驚叫聲。李靜走向地鐵口，在草場門站停下時，一個老婦挨著李靜坐下來，李靜渾身發緊，雙手垂在隨身攜帶的布袋兩邊。

5

早晨將醒，李靜又一夢。喬力最近經常加班，有時干脆不回家，喬力說他租了個房子?！笆裁磿r候租的，我怎么不知道？”李靜和喬力騎車來到一處老街，灰色的磚墻，窗和門框破落落的。弄堂里沒有人，李靜經過一扇窗口，看見窗子里一個女人模糊的身影，喬力不見了。李靜找不到喬力，巷子里靜悄悄的。有天晚上，李靜在江堤跑步，肥胖的喬力跟不上李靜，李靜不管他，兀自跑向前方沒有燈的夜色里。李靜身邊不時經過幾個跑步的人，唯獨沒有喬力，喬力不知在原地等她，還是先回家了。女人的身影再次出現，燙著發，涂著紅唇，在窗玻璃后晃動著，像貼在墻上的招貼畫。李靜繼續向前騎，穿過弄堂來到一處空曠地，地上長著荒草，在城市的新建地帶，高樓拔地而起。二十多年前，李靜在北京上學，美院正值搬遷，臨時校區在城鄉結合部，李靜從學?；刈庾〉姆孔?。偌大的城市，沒有一扇自己的窗口，沒有一處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喬力的出現讓李靜有了歸屬，他來北京接她，讓她跟他走，但現在，他在哪里，她不知哪天丟了他。李靜看看手機，沒有電，她無法和喬力聯系，她問保安有沒有看見一個胖胖的男人，保安說沒見過這個人。李靜轉身看見身后的高樓，一扇扇窗口亮著，喬力在某扇窗口后看著她。

喬力在李靜左邊背對著她睡著。喬力醒來后，李靜告訴他夢見他在外租房子，喬力看著她不說話。鬧鐘響起，喬力起床去廚房做早餐，洗手間里響起女兒擰水龍頭刷牙的聲音，貓走來走去。喬力喊李靜起床吃早餐，說等會冷了。李靜說不吃，喬力將一碗蛋炒飯端到房間的床頭柜上。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