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華

2019年6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頒發《關于深化教育教學改革全面提高義務教育質量的意見》,特別提出要“強化課堂主陣地作用,切實提高課堂教學質量”。文件對課堂教學的強調,代表了最廣大群眾對高質量課堂教學的期盼。確實,課堂教學關乎學生的每日心情、健康成長,而課堂教學質量的提升也正是辦好人民滿意教育的重要體現。顧明遠先生說:“要上好每一節課,教好每一位學生。”一句話,就是要讓好課燎原。
好課燎原是理想,也是強烈的現實需求。
浙江省教研室小學數學教研員斯苗兒和她的團隊,正在把好課燎原的理想變成現實。浙江省小學數學教育界(以下簡稱“浙江小數”)有一批全面發展、各有特長又相互協作的優秀教師,更有一大批有想法、有創意、能夠與名師同臺改課的年輕教師。浙江小數的教師隊伍生機勃勃、充滿生氣,他們的課也極有啟發性、導向性。
浙江小數的課常被名家贊賞、被一線教師拿來模仿。斯苗兒帶著浙江小數團隊在教研網做教研活動直播,引起廣泛關注,從關鍵問題專題研訓、單元整體教學成果展示到新教師成長機制探索,每場活動觀看人次都突破10萬。他們的好課正在燎原。
好課燎原的條件、機緣雖然難以明述,但我們從教研角度來看,至少要有以下三點基礎。
一、教研員要用心
提到教研員,常能聽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是高度的褒揚與仰視,言教研員水平之高超、功勞之卓絕,教研員是教師專業發展的領航人;另一種則是極度的鄙視與不屑,言教研員之不勞而獲、不懂裝懂,“有他沒他一個樣兒”,教研員是一個“活少錢多”的輕松活兒,是個“肥差”。
提到浙江小數教研員斯苗兒,不能保證全都是褒揚,但一定不會認為她干的是省力的輕松活兒,也一定不能無視她的存在。即使與她并不熟識,聽過她的故事,許多人也會感動。不過,也有不少人生出感嘆:這個教研員太特別,她的教研太特別。不好學!
斯苗兒和她的教研確有諸多特別之處。正是這些特別之處,為浙江小數的燎原好課提供了星火。
斯苗兒畢業于杭州大學教育系(今浙江大學教育學院)。這與絕大多數“教而優則教研”的學科教研員不同,她沒有“學科背景”。一般來說,這絕對是她的“短板”,會讓她工作時缺乏底氣。但她有“迷之自信”,愣是把“短板”變成了“特長”。她說:“教育系背景更容易基于學科,超越學科;基于學段,超越學段。”也許因為沒有學科背景,所以她比較“空”“軟”。因為“空”,便可以吸收容納更多不同的意見;因為“軟”,便可轉彎抹角觸及通常不被觸及的領域,讓原本很“硬”的學科有了孩子們的活動軌跡,有了教師的個人風格,讓冷冰冰的教學變得溫暖友好,成為孩子們喜歡的活動。她的“毛數學”的主張,極富孩子味,因而極具教育韻味,讓原本壁壘森嚴的學科,成為可以吸收、擴展的鮮活實踐。她用“軟”軟化了學科的“硬”,她用“空”空掉了陳見和偏見,讓小學數學的數學味變得可愛、可親、有人情味。看來,要學斯苗兒,得先學學教育學、心理學,知道教育是什么,教育應該怎么做,知道教育的根本意義。
斯苗兒沒有學科背景,但她有主心骨,從來不跟風跑。她說:“之所以能不折騰不跟風,因為大學里學過教育史的課程。”——這話有底氣。一浪又一浪的所謂改革,在學過教育史的人看來,相當多都只是花樣翻新的把戲,歷史已經證明這些并不是“正道”。有了這樣的底氣,便可輕拂“迷人眼”的“亂花”,安心做點實事,實實在在地研究點問題。哪怕只是一點點小的推進,也比大動靜的花架子改革要好。鉚住勁推動一點小小的進步,是真正有意義的貢獻。既對得起自己人生的“瀟灑走一回”,也對得起自己得以立足受人尊敬的工作崗位。如此看來,要學斯苗兒,還得先學點教育史。教研員的視野應該是廣闊的,至少要知道教育及學科的歷史坐標。
斯苗兒的學科視角很特別,她關注教師對學科的理解、學生對學科的學習,尤其關注學生是怎么學的,關注學生的思維過程、思維品質。例如,她會出幾道“挖坑題”看有多少學生“掉到坑里”,然后再用問卷、座談的方式,問學生為什么會“掉坑”,轉回頭再與教師一起討論研究如何打破學生的思維定式。這樣的方式看起來簡單,實則是一種有效的教學“破壞實驗”——打破常規,暴露日常教學中不被關注的問題。常用的問卷與訪談,也因為她能夠抓住關鍵,而成為她進行教研的得力助手。看來,要學斯苗兒,還得學學教育研究方法。教研員要看到課堂教學背后的東西。
以上幾點,下功夫是可以學到、做到的。
不過,要像斯苗兒那么有人格魅力,倒真是不容易。
斯苗兒教研時的嚴厲嚴格與她日常的靈活機智、幽默風趣“難舍難分”,是她處世風格的一體二面。如若沒有后者,她的“霹靂雷霆金剛手段”,大約是老師們難以承受的。若只是截取她的一個工作片段,人們難免驚訝她這樣的工作風格竟然會得到老師們的擁戴。若是了解了她,便會明了為什么她這么做能夠行得通。
她的風趣隨時隨地,料想不到,出人意表。一次,和斯苗兒結伴同行,偶遇一個小伙子發傳單推銷牛奶。同行的幾人不理不睬繼續聊天行路,只有斯苗兒回應:“斷奶了!謝謝!”諸位應能想象,稍一愣怔之后,雙方都爆出開懷大笑。剎那間,楚河漢界毫無關聯的兩方,立時和諧友好起來,有了眼神交流,看得清對方的面目,變成了一個交融的小場域。推銷的小伙子估計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應對,笑得不能自已。原本他是立在街中的透明人,人們大多面無表情冷漠前行,不會專門關注他,更少有回應,尷尬是他的常態。斯苗兒的這樣一句回應,即便于他而言并沒有得到物質性的好處,卻得到了精神上的回應,他一定滿心愉悅,一生難忘。
斯苗兒就是這么地會搞“氣氛”,這種本事真是少有人能學得來。不過,機智幽默也許難以學來,但她熱情誠懇的態度、對他人呼喚的積極回應,卻是可以學的,也是一個教研員最基本的根底和素養。說到底,教研員并不能代替教師上課,教師的成長終究是要教師自己在實踐中摸爬滾打、積累經驗、反思改進的。因此,對教師“上心”“用心”,形成人人愿意教研的氛圍,才是根本。斯苗兒的教研是“玩”出來的,教師們跟她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在這樣的氛圍里,“霹靂雷霆金剛怒目”都是“玩教研”的要素,沒有不行。
斯苗兒是一位資源配置能手。能致力于好課燎原的教研員,初心和意圖大概少有考慮自己是不是能成為一個有名的教研員,而是要成就好課、成就好教師。所以,絕大多數像斯苗兒這樣的教研員,都可以用“為教師做嫁衣裳”來描述。她的眼里有課、有教師,所以她要為教師的研究搭臺階、找資源、建平臺。她說:“我可以不行,但我要知道誰行。”所以,她所做的一項極為重要的工作,就是開放空間和資源,做好資源配置,讓教師們有更大的視野、更大的見識、更多展示的平臺。
有這樣的教研員,好課、好老師便可期待。
二、教研活動要有料有趣能提氣
在我們的語境下,提到“教研”這個詞,意思明明白白,無須解釋。如果跟外國人解釋或者譯成英文,則通常將其解釋為“教學研究”,即“研究教學”或“對教學的研究”。民國年間的中小學校有教學研究會,職責與做法與今日學校教研組類似。因此,若套用早期“教學研究會”的名稱解釋“教研”的話,似乎把“教研”看作“教學研究”的簡稱也理所當然。但是,經過近百年的發展,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專門的教研機構(教研室)的成立及常規教研活動的展開,使得“教研”有了自己獨特的內涵與價值,成為一個專有名詞而與“教學研究”有所區別。若譯成英語,則應該如“加油”那樣,用拼音直譯為“jiaoyan”。
我們認為,“教研”不能等同于“教學研究”。二者的區別極其微妙,大約只能意會。例如,人人都可做教學研究,卻并不都在做“教研”,這是明白無誤的。高校的課程教學論學者的教學研究,通常就只是教學研究,而不是教研。這樣的教學研究即使以“課”為對象,其目的也不直接指向“課”的改進,而在于解決某個理論難題或探索最一般的教學規律。這樣的研究,雖然其終極目的是指向實踐的,卻并不直接關聯實踐,尤其不指向某節課的改進。這樣的教學研究相對超脫也相對抽象,某種意義上也脫離實際,甚至可以對實踐不負責任。事實也如此,一線老師經常說大學“專家”的講座和文章“云里來霧里去”“云遮霧罩”“不知所云”。理論脫離實際,是常有的。
但是,教研員的教研完全不同。教研卻不能不指向某節課的改進,不能不對實踐負責任。教研員的教研一定是直接在實踐中并指向實踐改進的。
例如,關于以下問題的討論,教研員與學者的立場與解決方式便不同。如何看待教師的研究?教師要不要研究,如何研究?教師要不要寫文章?寫什么樣的文章?學者們發現,一線教師做課題通常是為了評職稱、評特級,課題研究多為低水平的重復,是遠離教學的另外一件事,需要另花時間、用另一套話語。當一線教師用繁復的大詞、生硬的名詞,寫出一些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文章時,學者們多會認為這樣的文章不該寫。他們認為,教師就應該“好好上課”。“把課上好”是教師的職責和義務,上好課勝過一切研究和文章。但是,大多數做研究、寫文章的教師,課也上得好,不矛盾。上課上得好的名師,文章通俗易懂,倍受歡迎,寫的是大家想解決而沒能解決但被他找到了解決法子的好文章,一如浙江小學數學教師團隊所寫的那些文章一樣,與課息息相關。顯然,學者所說的“研究”和一線教師所理解的“研究”是不同的。教師們的研究,是從自己的實踐中生發出來的,就是對現實問題的轉化和解決。
作為教研員,斯苗兒沒有學者的這種猶疑,她用教研行動處理了學者和一線教師的困惑。她用“三段十步”教研支架,樸實地解決了“上好課”和“做研究”的矛盾,讓教師們把教學與研究融為一體,做成一件事兒。“想明白、說清楚、做到位、寫出來”,便是教學的過程、研究的過程。這個過程提醒著教師們要認真對待自己的每一節課,形成自己的代表作。“三段十步”把教師為什么做研究,應該做什么樣的研究,如何做研究,想得明明白白、說得清清楚楚,而且通過自己的努力做到位了。斯苗兒和她的團隊的成就表明,一線教師不是不應該做研究,而是應該做這樣的研究。
說到這里,我們應該能夠體會出“教研”與“教學研究”的微妙區別了。帶動教師們做實實在在研究的活動與工作,就是“教研”,特指教研員帶領教師研究教學的活動與方式。所以,“教研”不同于“教學研究”的地方,在于它不是一個人對教學所做的抽象的研究,而是帶領、激發教師們做研究的活動。
斯苗兒帶領教師們所做的研究,實在、扎實、接地氣,它們不是從概念或理念出發來的研究,也不是針對具體某節課的“上法”所做的處方解決,而是“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交互結合的研究,也是日常工作推進與理論突破的結合。這樣的教研,從實踐中找難題,以敏銳的眼光審視篩選教研主題,在解決問題中推進理論的發展。他們通過培育教師上好一節一節的“課”來發現問題、改進實踐、發展理論。這樣的研究雖然目的不在制造概念,但理論的發展卻離不開這樣的研究。
那么,如何帶動教師做研究?斯苗兒的經驗是:組建團隊,形成研究共同體,形成研究問題的氛圍。她說:“老師不能孤孤單單地做研究,一定要有研究的氛圍。無論是在教研組、學校,還是區域,一定要有能夠一起討論、一起商量問題的人,要有持有共同認識的人一起研究。”斯苗兒的工作就是讓每一位教師都卷入教研,讓教師在教研中喜歡上教研,發自內心地覺得教研有用,從而心甘情愿地“不惜犧牲休息時間來做教研”。
三、教研要“以課為本”
斯苗兒創造了一種“聊課”“改課”的教研模式,目的在于好課燎原。
“課”是教師的立錐之本,因此,研究“課”、改進“課”,以“課”為對象、為抓手,也以“課”為目的的教研,教師們是喜歡的。但是,僅僅是聽課然后由教研員發表“隔靴搔癢”的評課,教師們不喜歡。斯苗兒把傳統的聽評課升級為聊課、改課,聊“課”的“前世今生”,不同的人改“課”之可“改”之處,把一節課做成一群人的研究狂歡。所以,斯苗兒有時戲稱她做教研是在“玩人”。無論是“聊課”還是“改課”,她都把新教師和老教師放在一起,讓年輕教師刺激特級名教師,讓名教師助力新教師。新教師見到偶像自然激動,名教師總不能在新教師面前落下風……于是,當斯苗兒把他們組合在一起的時候,新、老教師都格外認真投入,也常會有豁然開朗的提升和突破。
那么,“以課為本”的教研,如何才能讓研究有前瞻性呢?在我國的教研實踐中,很少有不以課為對象的。斯苗兒教研的可貴之處,是在研究“真實”的課,是以“課”為本的。在斯苗兒的教研里,“課”比天大——講的是態度,“以課為本”——講的是內容與方式,但教研的抱負絕不僅在于給某一節“課”開一個具體的處方。教研要成就的是教師,而教師要有所成就就必得對教學有深刻的理解。所以,“聊課”“改課”式教研,既是探查“課”的具體問題,更是對一般性問題、規律性問題的探討。沒有理論的眼光,探不出真實的問題。斯苗兒所主張的單元視角的整合與拓展,領全國小學數學教學之風騷,不是偶然的。斯苗兒團隊有俞正強的種子課、袁曉萍的項目化學習、劉善娜的作業研究……每一項研究都是教研催生的成果。
“以課為本”而又能適度超脫的研究,長遠來看,才能真正以“課”為本,才能讓好課燎原。
斯苗兒走上教研員崗位已30年,如果前10年屬于自己的適應期,那么后面的20年,正是新課程改革風起云涌的20年,觀念繁多駁雜,改革層出不窮。關于“好課”的認定說法不一,關于如何能夠上出“好課”的路徑也同樣各有說法。有的以新為好,以奇為好,完全不顧教學規律,也不顧學生發展,一味創“新”,忘記了課的本來目的,說是在糟蹋課也不為過;有的則以光鮮亮麗為好,涂脂抹粉、嘩眾取寵,追求“表面光”,不細究課的內里,不關注學生的發展,可以說這是在粉飾課……總之,各有不同。經過20年的實踐,終于有相當一部分人能夠透過紛繁看到本真,對于好課以及好課燎原的路徑有了一定的共識。就“課”而言,具體的表現形態可以千姿百態,但學生主體立場、結構化的教學內容、有智慧挑戰的學生活動、和諧友愛的師生關系、真實無虛的學生發展,是好課的基本元素,而以課為本的教研活動是好課燎原的基本路徑。
要強化課堂主陣地作用,切實提高課堂教學質量,需要有一批像斯苗兒這樣真正把“課”作為研究對象、以“課”的改進為旨歸的教研員,“上好每一節課,教好每一個孩子”的理想才有可能成為現實,好課才能燎原。
在斯苗兒眼里,好課燎原的教研秘密就在于一群人持續的“好課多磨”①。表1是斯苗兒團隊在《小學數學教育》“好課多磨”欄目發表的部分文章。
我們希望有更多像斯苗兒這樣的教研故事,這樣的故事多了,好課才能真正燎原,也才能更好地彰顯中國教研的特色。
參考文獻
[1] 斯苗兒.集體備課的價值取向和實踐機制[J].人民教育,2019(22):65-68.
[2] 斯苗兒.小學數學“三段十步”改課的教研范式探析[J].課程·教材·教法,2020(9):81-87.
[3] 斯苗兒.現場改課:從“說給你聽”到“做給你看”[J].人民教育,2022(22):55-58.
(本文選自《好課燎原——斯苗兒和她的教研故事》,即將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胡玉敏
huym@zgjszz.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