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作為與人類祭祀、戰爭、生產生活都密切相關的動物,牛在世界主要文化版圖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從距今1.7萬年前的西班牙阿爾塔米拉洞窟中的野牛巖畫,到希臘克里特島克諾索斯王宮中的斗牛壁畫,歐洲歷史中的牛兇猛奔放,是野性美的象征;從北美、澳洲草原上一眼望不到邊的牛群和美味的牛肉漢堡,到美國西部片中自由孤獨的牛仔身影,新大陸視野中的牛營養美味;從史詩《羅摩衍那》中的如意神牛舍波羅、濕婆坐騎白牛神南迪的傳奇故事,到整個國家歡慶的母牛節,印度文化中的牛法力無邊;從老子騎青牛西入函谷關的傳說,到唐代敦煌壁畫中牛的耕地畫像,中國人眼中的牛踏實勤懇……

南宋理學家朱熹說“天開于子,地辟于丑”,在十二生肖中,子對鼠,丑對牛,所以人們也有“鼠咬天開,牛耕地辟”的說法。中國以農立國,對農業生產最有威脅的動物是老鼠,最能幫助人們完成農耕的是牛。鼠和牛占據生肖榜前兩位,頗有些不破不立的意思。2021年是中國農歷辛丑牛年,牛年自然離不開牛的話題。在我們今天的餐桌上,牛的分量越來越重。世界糧農組織最新統計數據顯示,2019年全球牛肉產量接近6050萬噸(占全世界肉類消費的21%),同年全球牛奶產量也創新高,達513.22萬噸。那么,對我們如此重要的牛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它是什么時候旅行到全世界的呢?
從古生物種屬關系看,原始牛(簡稱原牛)是除爪哇牛、大額牛、牦牛以及水牛以外,所有家牛的祖先。吉林大學考古學教授湯卓煒認為,原牛起源于印度,在距今200萬年前開始遷入東亞、中東及北非一帶。在距今25萬年前,原牛開始出現在歐洲大陸并迅速繁衍,在更新世時期(250萬年前至1.17萬年前),原牛逐步遷徙到東至朝鮮半島、西至法國、南至印度與埃及、北至北極苔原邊緣的廣大地區。也就是說,牛先是漫步于歐亞大陸,然后隨著人類的腳步旅行到全球各地的。
原牛被成功馴化的具體時間,至今仍不清楚。專家們傾向認為,這種馴化很可能逐步發生并延續了數千年。1971年,考古學家在土耳其西南部迪亞巴克爾省發現了一處新石器遺址,遺址中出土了目前世界上最古老的家牛骸骨,碳14測定其距今約1萬多年。而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相關研究表明:“(家牛)在中國境內最早出現的時間為距今5500—5000年,甘青地區(甘肅天水師趙村和西山坪、禮縣西山、武山傅家門)和東北地區(吉林大安后套木嘎)存在最早的例證。依據古DNA的研究,中國家養普通牛由西亞傳入,傳入路線可能有兩條,新疆—西北地區—中原路線;歐亞草原—東北亞—中原路線。”
從文獻記載來看,中國人飼養牛的歷史的確久遠。《尚書·武成》篇中記載“(周武王)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詩經·小雅》的《無羊》篇有“而牛來思,其耳濕濕,或降或阿,或飲于池,或寢或訛”的詩句;《周禮·地官》中也有“牛人掌養國之公牛,以待國之政令”的規定,這些文字為我們勾勒出西周時期人們飼養家牛的圖景。關于中國牛的來源,古代文獻則著墨不多。如《后漢書·順帝紀》中記載,陽嘉二年(133年)“疏勒國(今新疆喀什)獻獅子、犎牛”;晉代郭璞在注《爾雅》中的犩牛說,“犪牛也,如牛而大,出蜀中”。隱約之中,中國的牛的確自西而來。

從地理環境上看,中國牛的旅行也應當是由西向東、由北向南的。因為除了中原農耕地區,古代大規模飼養牛的民族主要分布在中國北部和西部。如《太平寰宇記·四夷·挹婁國》中記載:“挹婁,魏時通焉,云即古肅慎之國也……有五谷、牛、馬、麻布,出赤玉、好貂。”肅慎是一個古老的民族部落,由于其主要活動在今黑龍江省及周邊,而被古人稱為“東北夷”。此外,生活在西北的古老氐人也飼養牛,《魏略·西戎傳》中記載:“氐人……其本守善,分留天水,南安界,今之廣魏郡所守是也。……其俗能織布,善種田,畜養豕、牛、馬、驢、騾。”
與馬相同,牛在古代也屬于戰略軍事資源,所以,牛群也多隨人們的軍事活動而遷徙,這與其他古代動物零散的旅行明顯不同。《漢書·常惠傳》中記載:“本始二年(公元前71年),漢發十五萬騎,五將軍分道并處,遣校尉常惠持節護烏孫兵,昆彌將五萬騎從西方入,至匈奴左谷蠡王庭,獲四萬級,牛、羊、驢、橐駝、馬七十余萬。”在對匈奴的這次勝利中,漢軍一次性就斬獲敵方以“牛”為首的70余萬只牲畜。如此大規模的牛羊不可能全部就地屠宰,必定有相當一部分跟隨遠征的將士回到了中原。

到了唐初,另一次牛群的跨地域旅行也被載入史冊。《舊唐書·西戎》中記載:“貞觀二十二年(648年)……玄策與副使蔣師仁率二國兵進至中天竺城(茶镈和羅城),連戰三日,大破之,斬首三千余級,赴水溺死者且萬人,阿羅那順棄城而遁,師仁進擒獲之。虜男女萬二千人,牛馬三萬余頭匹。于是天竺震懼,俘阿羅那順以歸。二十二年至京師,太宗大悅。”這是一次極為罕見的遠征勝利,時任右率府長史的王玄策遠征中天竺(今印度比哈爾邦北部),大獲勝利,不僅俘虜了中天竺國王阿羅那順,更將斬獲的3萬匹牛馬一起帶回長安。
當然,除了自西而東的旅行,中國牛也有成群結隊向西旅行的歷史。西漢武帝年間,為了攻打大宛(位于今天中亞的費爾干納盆地,為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三國交界),貳師將軍李廣利聚合了10萬頭牛及數萬匹馬、駱駝等向西挺進。《后漢書》中記載:“于是太初元年,拜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又遣貳師率六萬人,負私從者不與,牛十萬,馬三萬匹,驢橐駝以萬數,天下騷然,益發戍甲十八萬。”
在世界的餐桌上,日本的和牛肉享有盛譽。這種牛肉生切后能見到網狀的細小脂肪如雪花一般散布在肉的肌理之間,食客們稱之為“霜降”。精心烹制過的和牛肉順如凝脂,咀嚼之間,食客們能感覺到牛肉在舌尖上輕舞,在味蕾間綻放鮮味與油香。不過,追溯日本和牛的歷史,人們發現,從676年天武天皇頒布肉食禁止令開始,到1868年明治時期開禁食肉,日本人食用牛肉的時間不過100多年。食牛的歷史短暫,養牛的歷史是否也不長呢?
中日兩國交往的歷史悠久,對于日本是否飼養家牛,中國史書上多有關注。《漢書·地理志》第一次提及日本,說“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余國”。《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更詳細地介紹了日本,但明確記載那里沒有牛,“倭人在帶方東南大海之中,依山島為國邑……其地無牛、馬、虎、豹、羊、鵲”。

到了宋代,中日交流已經相當頻繁,雙方都有大量人員相互往來,然而中國史書上的日本仍然沒有牛。如宋代《太平寰宇記·四夷》中說:“(倭國)土氣溫煖,冬夏生菜茹,無牛、馬、虎、羊、雞,有桂、姜、橘、椒、荷。”不僅日本沒有牛,琉球也沒有牛:“(琉球國)自隋聞焉,居海島之中……有熊、羆、財、狼,尤多豬、雞,無牛、羊、驢、馬。”
我們知道,古代日本是典型的農業國家,并形成了極具自身特色的稻作文明。農耕離不開畜力,所以牛不會缺席日本的農業發展。根據日本神奈川大學河野通明教授在《日本農耕具史的基礎研究》中的觀點,以及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野沢謙教授在《東亞、東南亞家牛和家水牛的起源與系統》一文的結論,牛大約在日本彌生時代(公元前300—公元300年)從中國經朝鮮半島傳入了日本。
對于牛在彌生時代傳入日本的原因,中國學者韓昇認為這與中國古代移民關系密切,他在《日本古代的大陸移民研究》一書中指出:“313年,高句麗滅樂浪郡,結束了中國在朝鮮長達四百多年的統治,引起了朝鮮漢人往南遷徙,進而移居日本。”對此,日本史書《續日本紀》延歷四年(785年)六月條記載:“右衛士……等上表言,‘臣等本是后漢靈帝之曾孫阿智王之后也。漢祚遷魏,阿智王因神牛教,出行帶方……后召父兄告曰,吾聞東國有圣主,何不歸從乎。若居此處,恐取覆滅。即攜母弟遷與德,及七姓民歸化來朝。”毫無疑問,大量漢人從朝鮮半島集體遷居日本列島,不僅帶去了大陸先進的農耕技術、用具,也帶去了與牛相關的生產、生活習俗和文化。
另外,從古代相關的文獻記載來看,日本也有用牛肉祭祀的傳統,其內容與中國的祭祀禮儀一致,透露出日本的牛和牛文化自中國旅行而來的古老信息。如日本史書《古語拾遺》(807年成書)記載:“古昔,某造田之日,大地主讓農民吃牛肉,于是蝗蟲蜂起,侵襲秧田……最后,(大地主)按照歲神的旨意將牛肉放在水渠口祭祀,方才保住了秧田。”
對于日本和牛的來源,野沢謙教授也認為是從中國經朝鮮半島傳入日本的。從基因上看,日本和牛與朝鮮牛都更接近歐系的荷蘭牛。雖然和牛是日本土種牛與歐系牛雜交而成的品種,但在遺傳上卻和沒有雜交的土種牛并無顯著差別。從地圖上看,由歐亞大陸正北部向東、西兩側延伸的一條寬闊草原帶都是歐系牛飼養文化帶。家牛和養牛文化大概是由這條草原帶直接進入朝鮮,并經由朝鮮半島擴及日本的。
西方社會根植于游牧養殖業,因此牛的名稱遠比漢語豐富。如漢語中只有一個“牛”字,不同的牛只需要在“牛”前加上限定詞即可,如黃牛、奶牛、公牛等。但在英語中,每種牛都有特定的單詞,而且分類清楚,如cattle(牛的總稱)、ox(牛)、buffalo(水牛)、bull(公牛)、cow(母牛)、calf(牛犢)、steer(閹牛)、heifer(小母牛)、Kine (黃母牛),等等。
根據美國農業部(USDA)2019年3月的《畜禽全球市場與貿易》報告,肉牛飼養數量排在世界前四位的是巴西、印度、美國和澳大利亞。換言之,新大陸(美洲、澳洲)的家牛數量穩居世界首位。從牛的全球旅行來看,在15世紀大航海時代之前,新大陸上還沒有家牛的身影。無論是南美印加帝國還是北美阿茲特克帝國的印第安人都沒能馴服當地的野牛。所以在西方殖民者進入之前,南北美洲都沒出現牛車或牛耕的現象。

關于牛在美洲的旅行,西弗吉尼亞大學教授G.A.堡靈在《論牛引入北美殖民地的歷史》中有較為詳細的介紹。他認為美洲的家牛是由歐洲殖民者帶入的。從歷史記載來看,歐洲牛旅行到北美有四條線路:一條是從中美洲的西印度群島出發,經大西洋到墨西哥灣任一個港口登陸;二是從墨西哥進入美國西南和加利福尼亞州;三是從法屬圣勞倫斯峽谷進入被稱為“老西北”的地區;四是直接從歐洲殖民國家進入美洲殖民地。
歷史上,首次將牛運往美洲的是西班牙人。1492年,剛剛結束全球航行不久的哥倫布廣受贊譽,整個歐洲對新大陸都充滿期待。對此,西班牙王室決定再次資助他遠航。1493年,哥倫布的船隊再次揚帆。這一次,他的船隊里除了船員和大量農作物種子外,還有牛、馬等大型家畜。哥倫布在自己的航海日志中寫道:“除了少量用于巡邏的馬匹外,船上帶的都是用于飼養和繁殖的母馬、母牛、綿羊和其他家畜。”之所以要帶牛類家畜遠航,是因為“新大陸土地肥沃,植被豐茂,畜牧業幾乎沒有發展”。
首批運往新大陸的家牛是否飼養成功,今天的人們已無從知曉。因為16世紀的海船還都不大,運量也有限。直到30多年后,西班牙人在西印度群島才形成了有規模的家牛飼養。早期的殖民史料顯示,最初西班牙人在北美養牛主要是為了發展皮革業,1565年,西印度群島被屠宰的牛就有6萬頭。到了1572年,養牛業在新西班牙(今墨西哥)一片欣欣向榮,據稱稍大的畜牧主擁有的牛都超過2萬頭。這一時期,牛的皮革成為西班牙殖民地的主要收入來源,為此,不斷有小牛被運送到美洲。
除了西班牙人,法國人、荷蘭人、英國人也曾爭先恐后地向新大陸運送牛。1593年,法國人從西班牙手中購買了數量眾多的牛,并將其從墨西哥趕往今天的美墨邊界,據稱有154萬頭牛最終越過邊界,運送到了法屬的北美殖民地。在法國人來到北美的最初幾年里,牛只是作為殖民者的肉食來源和用來交換的商品。后來,隨著法國移民者的增多,牛的飼養也成為殖民地的主要工作內容。當時的法國領事桑德斯寫道:“1620年,一批數量不多的牛登陸了魁北克。到了1665年,一大批從法國啟航的黑色并棕色花斑的牛來到加拿大,這些經過挑選的牛來自法國的布列塔尼、諾曼底和澤西島。”

1607年,英國在位于今天弗吉尼亞的詹姆斯鎮建立了第一個殖民地。4年后,詹姆斯鎮就迎來了第一批英國本土的牛。由于公牛數量充足,1612年8月,6艘載著100頭小母牛的海船從英國普利茅斯來到弗吉尼亞。按照當時的價格,一只運送到英國殖民地的小牛值15英鎊,而一張從英國到美國的船票才12英鎊。到了1627年,弗吉尼亞牛的數量增加到了2000頭,兩年后增加為5000頭。到了17世紀中葉,新大陸上已是牛群遍地,牛肉和皮革開始出口歐洲和世界各地,牛也完成了自己的世界之旅。
盡管北美洲家牛的歷史并不悠久,但西方文化對征服自然的崇尚、對人的力量和勇氣的崇尚,讓北美洲無形中延續了歐洲斗牛和奔牛的傳統,于是頭戴牛仔帽、衣著牛仔服牛仔褲、腰別左輪手槍、在無邊曠野上揮鞭趕牛的牛仔出現了。牛仔們勇敢、獨立、自由,在荒涼、未知的美國西部穿行。這一形象很快成為小說和電影關注的對象,20世紀初,大量優秀的美國西部牛仔片涌現,馬龍·白蘭度、詹姆斯·迪恩、“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等明星也都以牛仔形象現身,讓牛仔成為美國文化的一面旗幟。甚至到了1976年,美國總統候選人吉米·卡特也不再西裝革履,而是身著牛仔褲發表演講,演講中他不時將手指插入皮帶和口袋,成為一個時代難以忘懷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