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鉦雯
(吉林藝術學院藝術學研究所,吉林長春 130021)
藝術是人類精神世界的物化形式,也是一種伴隨人類文明而共生的審美創造。以藝體道(道即規律),就會發現藝術在他律之軸線(即哲學、宗教、社會等)與自律之軸線(即自身的繼承革新)的“合律”中接續發展。
在藝術的外部系統中,哲學以其相對理性的方式影響著感性的藝術。以儒道釋學為重要組成部分的中國優秀古典哲學既是人生哲學、政治道德思想,又在一定程度上指導著藝術家創作與藝術作品的表達。因而在傳統文藝作品中常常映射出中國古典哲思與體悟。值得注意的是,儒學、道家、佛學并不是宗教,其哲學思想不能與佛道二教混為一談。盡管中國古代宗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藝術的發展,但古典哲思才是中國傳統藝術的核心內涵。
以孔孟荀為代表的儒家學說是一種關乎禮的規范、仁的思想、義的準繩、智的手段的綜合性哲學思想,更是一種注重現世功績、倫理道德與實用理性的治世之學。
傳統儒學觀念倡導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人生之最高目標,樹立一種內心修養與政治使命兼備的“內圣外王”之道。
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思想以及舍生取義的崇高精神境界反映在文學作品中,便是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大聲疾呼,就是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憂國憂民,更是魯迅“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滿腔熱忱。
儒家認為藝術不但能陶冶情操還可以協調群體,不僅可以塑造人格理想又可滿足欲求、約束禮義,因而儒家學派主要將藝術看成是道德教育的工具。
如果說為政為民的儒學思想滲透于歷代仁人志士的誓言中,那么東晉顧愷之《女史箴圖》的玄熊攀檻、班婕有辭等畫面內容則反映了儒家成教化、助人倫的德教觀念,唐閻立本《步輦圖》主大從小、尊大卑小的繪畫手法又體現著儒家的等級尊卑和倫理綱常。
此外無論是儒家強調的“思無邪”“歸于正”的詩教理論還是唐宋以來的“文以載道”之說,都深刻影響著古代文論與文學。正如《中國傳統文化精義》一書所言,假如四大名著褪去歷史的、傳奇的或魔幻的外殼,其內核無不顯示著對于社會倫常的關注以及對于現實的思考,因而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常以政教倫理為內容,或探討人生道路或與道德規范緊密相連,形成了“以善為美”的獨特文學審美觀。
當然任何思想思潮都有其消極因素,儒家的德教思想于歷史的不斷推演中逐漸摒棄其綱常糟粕,于現代社會中以揚棄的態度批判繼承,且常以喜聞樂見的方式呈現于主流文藝中。
正如陳傳席在《中國繪畫美學史》中所言,在傳統繪畫中那些工整之作遠不如筆法恣肆的寫意畫備受重視,這種游戲筆墨的心態要追溯到《論語》中對于藝術的見解。從孔子提出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思想可以看出,儒家沒有給予藝術以極高的地位,只是強調了藝術的精神調節作用。這種“玩藝”的思想也使得歷代以藝謀職的文士顯得十分卑賤,故古代文人作畫之時皆以“聊以自娛”自詡。
由此,儒學觀念影響著藝術家的創造,使其在藝術作品中不自覺地留下了儒學的痕跡。
與儒家提倡的內圣外王所不同的是道家返璞歸真、生死順然的哲學觀,因而相比儒家的入世觀念,以老子、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學派則更傾向于超脫隱逸的出世思想。
道家的至高境界是自然,推崇“道法自然”。這里的自然首先指回歸客觀存在的大自然。
受道家思想的影響,歷代藝術家遍歷自然、寄情山水、游目騁懷。無論是詩人陶淵明《飲酒》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從容瀟灑態、李白《將進酒》中“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熱烈奔放美,還是畫家宗炳《畫山水序》里“澄懷觀道,臥以游之”的暢神山水間、郭熙《林泉高致集》中“身即山川而取之”且“仰山巔、窺山后、望遠山”的審美觀照法,都體現了道家那種回歸自然的心性以及超然人生的理想境界。
其次,道法自然還意指不受外界干擾的自在與自然狀態。在《莊子·田子方》中講述了宋元君邀人作畫時的一位不同于其他繪者舔筆調墨、小心謹慎之態的解衣裸身、盤腿箕坐的真畫家的故事,以繪畫之事揭示了“任自然”的思想。此后其“解衣磅礴”的精神狀態也備受歷代書畫家的推崇。
道家思想影響著藝術家對于藝術本體的塑造,對中國傳統藝術影響廣泛而深遠。
道家“大音希聲”“五音令人耳聾”的觀念影響著音樂創作中天籟、大音、心樂的意境塑造;“虛室生白”“五色令人目盲”的觀點推動著傳統繪畫從崇尚金碧青綠到推崇水墨繪畫的轉變;“庖丁解牛”“莫不中音”的舞蹈自由節拍以及以意運拳、氣勢貫通的太極自然韻味生成了中國傳統舞蹈的視覺美感。
由此可見,當道家不受外界約束、自由超逸的生活態度融入藝術創作之時,便形成了搜盡奇峰、外師造化的自然探尋,并最終呈現于虛實相生、動靜相諧的藝術表現和“無聲勝有聲”的意蘊境界之中。
自印度東傳而來的佛教歷經本土化改進與吸收形成了中國化的佛學,即禪宗思想。其后儒、道、佛家與兼收三者思想的宋明理學一并形成了獨特的中國哲學體系。
從《心經》中照見世間一切并非實有的生滅現象以度脫煩惱的“五蘊皆空”,到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的即心即佛、向心內求的宇宙心或佛性,再到慧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非心非佛、無(妄)念為宗方成大道,以及“擔水砍柴,無非妙道”的靈活法門、誘導開悟,禪宗學派以其獨有的方式強調頓然體悟與自性空靈。
因此中國傳統書法講求運禪于中、落筆恰當、心手合一、不拘形式的禪韻,王維詩詞中講求空靈澄澈、曲徑通幽、坐看云起的禪境,因而宋元繪畫常以“瀟湘八景”表現空靈的意象世界。
自王維的禪趣入畫到宋明的墨戲、畫禪再到清石濤的“無法而法”以及清鄭板橋的“不立一格”,文人畫那種不拘泥成法、抒胸中逸氣的畫風以及閑靜淡遠的深幽意境無不受到了禪宗思想的影響。
此外,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明代畫家根據禪宗南北兩派的分類法提出了唐后山水畫的南北宗論:北宗以李思訓、李昭道為宮廷青綠山水的代表,而王維則是南宗文人水墨畫的鼻祖,崇南而抑北,極度推崇文人畫。雖然關于南北宗論的思潮于此后的年代中爭論不斷,但依然具有畫史意義和時代價值。
可以說,禪宗思想的見性成佛、自悟自修等特點不僅影響著沉思頓悟、直覺體驗的國人思維方式,還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藝術創作,形成了中國禪韻書法和禪境詩畫,頗具韻味。
正如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所言,中國哲學既不是純粹的關乎社會與人際的入世思想,也不完全是離苦離欲、超脫解脫的出世思想,而是既包含儒家“游方之內”強調社會責任而有為,又包含道家“游方之外”解衣磅礴的內心秉性的既出世又入世、既對立又統一的哲學。
因此學習中國古典哲學并非要求人們做出或為官一任或超脫一切的極端行為,而是要在紛繁復雜的世界中尋求內心的安寧和依托,保有穩健的人生態度,積極地面對困境、解決困難。可以說中國古典哲學無論儒學道家還是佛學,本質上都是一種人生體悟和哲學信條。
儒家利己利人、博施濟眾的仁愛,老莊清靜無為、縱情自然的灑脫,佛家見性成佛、普度蒼生的慈悲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藝術家的創作。藝術家并不是簡單地對照個人或群體的信奉并以獨特的藝術語言刻意逢迎,而是作品本身映射著自身經歷、社會背景以及歷代流傳的哲學思想。明代畫家徐渭以書畫抒發“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的憤懣,卻依然以肆意揮灑、寧折不彎的姿態面對人生,這就是傳統哲思凝聚成的獨特文藝表現和生命價值觀。
可以說從根本對立走向融合統一的儒道佛三家思想,于揚棄中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詩意的、藝術的、審美的人生觀,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文化心理特征,同時也建構了國人的文化性格和文藝基因。
無論是虛中有實、追求意境的傳統繪畫還是簡短精練、意蘊深遠的中華詩詞,不管是物我交融、情景結合的傳統音樂還是圓轉靈動、造型優美的中華舞蹈抑或是其他藝術門類,無不體現著古典哲思影響下的妙造自然、空靈澄澈、剛柔相濟、至中至和的中華傳統藝術精神。
當下的藝術創作中不僅有袁武《東坡詞意》的當代水墨表現、張藝謀《影》的國風電影表達,還有劉歡《鳳凰于飛》的詞曲唱作、黃豆豆《秦俑魂》的古典舞蹈,掀起了新時代的國風熱。由此可見藝術家在創作之時并沒有拋棄優秀的中華藝術基因,而是在繼承中革新,在求索中發展。
中國優秀的古典哲學思想(儒學、道家、佛學)既是困境之明燈,又是價值之引導,更是中華藝術的深刻思想淵源。與此同時,中國古典哲學作為藝術創作的他律因素,將其獨特的精神風貌熔鑄于藝術表達之中、滲透于各藝術門類,同時又凝結成深厚的文化情感、構筑成中華民族的獨特文化認同與接受,并于當代的傳承中綻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