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軍
智能算法已廣泛滲透于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領域,成為影響這些領域運行和發展的重要技術要素。作為一種新的權力形態,算法權力在經濟領域表現為技術資本的利益最大化追求,在文化領域表現為技術特質下的精準高效、分化固化的文化傳播,在政治領域則表現為政治決策的算法化、政治治理的精準性和政治傳播的針對性。因而,算法權力的運用領域和主體的不同將導致其產生差異化的技術效益與效能。就政治社會生活中算法權力的現有研究看,在社會治理與政治決策研究中,算法治理研究存在宏觀和微觀之分。宏觀研究以智能治理為整體,將算法作為智能治理的局部環節,闡釋算法嵌入社會治理帶來的治理轉向及其潛在的治理隱患。微觀研究則集中于探討算法技術用于政治決策和政治參與,體現為三點:一是從算法的技術實質分析算法在政治決策中的技術優勢和技術弊端;二是討論算法治理異化對公共利益的損害,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法律、道德、技術、政治與人文等方面的規制措施;三是分析算法在政治決策中的優勢價值、風險隱患及其生成邏輯。以上研究多側重于分析在政治、資本的運用下算法技術的可能性風險及其風險規制。而對算法權力的政治建構作用和意義未有深入研究,從主流政治主體指向來分析算法權力對于社會治理的建構意義還未具體展開。因而,從社會治理視角對算法權力進行權力主體的政治定位分析,能具象化算法權力的政治指向,發現因風險隱患而被忽視的政治效益。
算法技術因深入社會生活并對人們的利益產生直接影響而具有權力屬性。關于“權力”的定義,社會學和哲學認為,凡是特定主體擁有的足以支配他人或影響他人資源的均可稱為權力。(1)尤爾根·哈貝馬斯:《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和科學》,李黎、郭官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76頁。算法本質上屬于人工智能范疇,是人工智能技術實質性運作的基礎。就技術實質而言,算法本身并不具有權力屬性,但是,當智能算法嵌入社會并對人們的生活和利益分配產生影響的時候,算法技術也就成為一種“無處不在”的新型現代性權力形態。從權力主體差異看,資本與政治都是算法權力的形塑者,不同的權力主體導致算法權力產生差異化的社會效益。資本嵌入算法以資本逐利為基本目標,也是最終目標。資本力量利用算法分析用戶的信息偏好,以推送個性化的商業信息誘導用戶進行信息消費。政治力量利用算法傳播政治價值觀念,塑造政治意識形態。政治力量的算法納入分為主流政治納入與非主流政治納入,政治群體立場差異影響算法權力的政治意義。資本與政治對算法技術的角逐是資本與權力的較量,兩者主體立場的差別使算法權力具有不同的社會取向,其結果是社會利益分化。主流政治與非主流政治的算法納入是主流意識形態與非主流意識形態的力量博弈,其結果導致權力與權利的主體間性關系產生變化。
從主流政治主體看,算法權力是智能治理時代主流政治權力的技術延伸,承載了治理者的權力意志和政治意識,成為社會治理的重要方式。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存在技術之維,并將其視為社會行動者創造并占有經濟、政治和文化技術以實現社會秩序建構或改造的一種有效的武器。(2)周凡、李惠斌:《后馬克思主義》,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第269頁。分析算法技術獲得權力的必然性及其實踐意義是探討算法治理的政治建構功能及其影響的基礎,算法權力的政治必然性有其方法論意義、價值基礎和強大的實踐動力。
第一,政治內嵌為算法權力及其治理基礎提供方法論意義。新技術的發明與使用本質上是要反映人的意志,要為人類的社會生活與政治理想服務。(3)郭小平、秦藝軒:《解構智能傳播的數據神話:算法偏見的成因與風險治理路徑》,《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9年第9期,第20頁。從技術發展的背景來看,任何技術的發展并不單一地依靠經濟社會的發展,政治因素成為技術發展的重要力量。技術的政治內嵌是利益集團操控輿論、維護權力統治的一種必然手段。算法具有社會性和技術性,其設計與使用的過程也必然會嵌入某種政治屬性與權力關系。(4)郭小平、秦藝軒:《解構智能傳播的數據神話:算法偏見的成因與風險治理路徑》,《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9年第9期,第20頁。算法權力的政治意義在于對政治關系的相互作用方式產生影響,使權力與權利的主體間性關系呈現出以算法的個性化信息分發為基礎的社會互動模式。政治權力運用算法技術傳播價值觀念,營造擬態政治信息環境,在算法的環境規訓中培養公民對權力意志的價值認同。算法傳播的圈層效應固化公民認知并導致社會認知整合困境,致使主流政治必須將算法納入治理范疇以維護主流價值在社會認知中的主導地位。算法技術運用的合理性及其對社會行為的規訓,既有制度化的強制又有公民自覺的行為服從,有助于維護公共領域的秩序。在算法影響下,公民算法行為的本質是公共權力與公民權利的置換,公民讓渡自己的權利以獲得社會生活的便利性。亦即算法權力具有信息暗示與認同、認知固化與分化、行為強制與順應、權益交換與互動等效益。馬克斯·韋伯認為,“權力意味著在一種社會關系里哪怕是遇到反對也能貫徹自己意志的任何機會,不管這種機會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之上。”(5)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上卷,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81頁。算法權力在技術基礎上對社會公眾產生的數據進行控制壟斷與轉化,形成橫向引導社會發展的“準公共權力”。算法的政治意義使其必將被納入政治權力的運行范疇,成為政治權力貫徹政治意志與維護社會秩序的智能手段。
算法是政治權力再生產的技術空間,是維護權力基礎和社會秩序的基礎性工具。蘭登·溫納認為新技術的發展為“給定的政治體系”提供確立或鞏固權力的基礎,政治對技術的天然需求以及技術對政治發展的某種需求回應,使技術成為權力生產的場域。伊德以“技術擴散”概念來描述技術從經濟領域擴散至政治領域的溢出效益,認為技術的政治屬性使其成為權力的爭奪對象。算法對公民的數據、行為方式和公共資源的調動能力使其成為生成、分配和再生產社會資源的重要技術手段。智能算法的技術勢差導致縱向上存在技術精英與普通公民的群體區隔,算法的程序設計在橫向上產生了權力空間。深度嵌入社會的算法是與資本和政治交織在一起的權力網絡,誰在具有縱向技術區隔和橫向權力空間的算法社會掌握并建構自己的權力關系網絡,就意味著誰掌握了社會資源。政治權力以算法為核心構建智能時代的社會治理秩序,這為實現有效的社會控制奠定了技術基礎。算法技術能對社會信息進行深度收集、有效甄選和高效利用,這些技術優勢是前智能時代的人力治理無法企及的,可以說,算法技術提高了社會控制的高效性。因而,遍及社會的算法技術很容易被政治納入權力的再生產過程,成為維護權力基礎和社會秩序的技術工具。
第二,獲得肯定性權力是算法權力及其治理的價值基礎。肯定性權力是指基于算法規則在可數字化可程序化與不可數字化不可程序化的人與事物之間加以區分,從而建立起可數據化的人與物相對于不可數據化的人與物的權力。算法的肯定性權力是算法治理中政治主體再生產權力規則的表現形式,即符合算法規則的人所擁有的權力邊際效益較高,在社會政治生活中言行舉止受到規制的概率小;相反,不符合算法規則的人,其權利行使受到規制的可能性更大,因而,社會公眾對算法規則的遵守是政治主體獲得算法肯定性權力的基礎。肯定性權力的技術指向在于借助智能算法提高社會治理的高效性,這種高效性表現為在社會行動者行為軌跡的基礎上,通過對行為者進行數據化分析與智能識別準確感知、預測、預警基礎設施和社會安全運行的重大態勢,及時把握群體認知及其心理變化,實現社會精準治理,從而更有效地管理社會公共事務,服務社會公眾。肯定性權力是算法治理數據結構化的結果。社會治理數據結構化意味著在智能算法下社會成員的行為與存在狀態被數據化記錄、運算、比對和分析,這些數據將成為社會安全平穩運作的基礎。算法治理的數據結構化特征決定了公共領域中公眾行為的數據邊界,它要求參與公共生活的公眾都必須按照可計算、可數據化的治理方式再生產自身以規范個人的公共行為,將偏離算法規則的行為視為治理的重點,并對數據顯示異常的行為所產生的結果進行最優化計算,為有效治理提供決策基礎。
第三,治理算法化是算法治理強大的實踐動力。技術嵌入社會治理促使國家(政府)社會治理形態轉型。在福柯的治理技術中,懲罰體制與規訓體制是社會治理的重要政治技術。懲罰體制治理的目標在于消滅所有威脅主權權力的力量以捍衛主權的無上權威,規訓體制旨在通過建立一種普適性的社會規范機制以培養符合治理體制的理性行為主體。前人工智能時代的治理方式主要是通過國家話語規訓和體制規訓,從內外雙重維度塑造國家治理預設目標的行為主體,社會治理囿于公共領域,治理主體是以人為本質的官僚系統。智能算法治理形成了治理體系算法化的局促樣態,致使治理方式數據化、治理主體機器化與治理規范重技術化。以數據分析處理為基礎的算法不僅成為國家治理工具,還推動國家權力往更廣泛、更隱蔽的空間滲透,形塑智能時代“算法政治”新形式。
算法治理代表治理主體的主觀意識與價值倡導,不但體現了宏觀的政治管理結構,而且也表現為對個人和群體行為的直接介入與引導,具有“準主體”的公共權力性質。“人工智能算法不僅是一項新技術,更是新的權力形態”,(6)汝緒華:《算法政治:風險、發生邏輯與治理》,《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27頁。算法長期在公共權力中運作,逐漸成為權力合法性建構的技術進路,社會行為規范的數據秩序取代傳統行為規范的話語秩序,因其對公共生活的深度介入而具有“微公共權力”性質,重新確定了國家、社會與公民之間的關系。算法權力是程序規訓權力,數據獲取及行政吸納由治理權力意志決定,公民的社會認知與行為在微觀中受到算法權力的引導、建構與規訓,權力主體通過算法從政治參與、話語構型和制度構建等方面實現權力治理社會的功能性建構。
現代民主理論認為,政治參與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平衡杠桿,良好的政治參與有利于促進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政治參與的前提在于政治議題的確立,這決定了議題涵蓋的主體和范圍。算法權力的政治參與功能建構的意義體現在它以技術進步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擴展社會政治參與議題的有效性,亦即政治權力通過算法運用有效確立對政治議題的認同,降低政治議題因考慮不全而導致的社會不良反應,提高議題決策的科學性與回應性。
第一,從公民政治參與角度看,算法權力在政治參與層面的構建體現在參與形式的廣泛性、政治互動的持續性和參與限度的深刻性三方面。“現代政治的發展以公民對政治的普遍參與為顯著特征。”(7)包心鑒:《論中國公民的政治參與》,《政治學研究》,1989年第2期,第9頁。算法技術突破了參與空間限制,實現了公民政治參與的自動化、即時化和動態化,促進了智能時代的政治發展。前人工智能時代的政治參與以在場參與為主,制度化的參與方式不僅限制了參與人數和參與時間,還要求參與者具備較高的政治素養。智能算法下的政治參與以網絡線上參與為主,算法技術對公民日常生活的深度介入可以動態化地采集公民的數據信息,政治權力主體通過算法對公民的數據信息進行分析,能夠實現對社會公共議題的廣泛涉獵,并在此基礎上,對社會問題進行跟進式的思考與規劃。
算法權力擴展政治參與的持續性體現為智能算法推動政府與公民、公民與公民之間的持續互動。一方面,公民的網絡瀏覽、點贊、評論與轉發都會成為數據,在公民的政治無意識情況下,被智能算法系統記錄并自動將公民數據傳遞給決策部門,決策者的算法程序設定也會對公民數據進行自動歸類處理,通過數據畫像,個性化地向公民推送政治信息,實現決策部門與公民之間的自動化互動。另一方面,智能算法的個性化信息推送會根據公民的統計學特征、信息偏好與價值訴求等數據特征將相似個體聚集在相關議題的參與群體中,并根據算法權重優先推送公民關注的熱點話題,從而實現公民之間有意義的深度參與,強化議題的協商溝通與交流互動。
算法權力擴展政治參與的深刻性體現為算法技術下的政治參與突破了參與限度與價值之間的內在張力,導致參與規模與政策回應性之間的沖突。算法技術對政治參與的深度突破在于算法能對不同民意訴求的數據進行分類分析,并根據智能化的情景設定與數據邏輯推演對相關政治議題進行價值排序,給予政策部門具有針對性的政策方案。算法的個性化數據邏輯提升了公民的政治參與地位,公民也能通過算法推送有效了解與己有關的政策信息。算法的分類處理解決了議題參與的公民分類,提高議題商議性和政策針對性。
第二,從政府治理角度看,算法權力提高了社會議題決策的科學性。算法技術通過數據分析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議題主體來提高政治決策的科學性。尤瓦爾·赫拉利認為自動化技術的快速發展將以“非人類能力”的技術優勢在更智能亦即更有效率的實現目標層面上直接解決現實問題。政治權力主體利用算法技術接收社會議題的決策數據并將其輸入算法的決策程序中,然后將輸入值帶入方程和公式中運行,再將得到的答案作為新的輸入,層層迭代演繹,創建出細節復雜的計算機指令字符,(8)[美]斯坦納:《算法帝國》,李筱瑩譯,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4年,第14-15頁。在大數據掌控與分析的基礎上能對決策數據進行“推理”并精準“預測”社會決策的立意方向。與人力決策情況相比,政治權力主體在社會政治議題的確立、討論、制定、執行等過程中依靠算法數據和智能運算能快速地得出具有科學性、客觀性的分析結果,能快速準確地掌握議題信息,降低政治決策的人力成本和時間成本,提高了決策效率。從以往政治議題的構建實踐來看,基于科層流動機制確立的議題具有模糊性。科層制議題的確立具有單向性的信息流動特征,是決策部門在研判社會整體發展態勢的基礎上開展的模糊性抑或寬泛性的公共決策。模糊性的議題不具有利益針對性,往往不能很好地滿足社會公民的訴求,甚至可能有違公民意愿,引發秩序混亂。算法議題的確立是通過對公民在網絡空間留下的信息數據進行全息化動態分析,使公民意愿得以充分展現的同時,也能促使決策部門整體感知各類社會群體的民生意向,系統把握民生領域的政治態勢,精準判別公民群眾對于美好生活的切實需求,并通過智能算法推薦對公民進行靶向推送,釋放政治參與議題的政策信號,對碎片化的意見反饋進行聚類分析,為議題構建與實施提供智能化建議,提高議題的政策民意度。(9)趙友華:《人工智能時代優化民生政治參與的算法邏輯》,《寧夏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第50頁。
第三,從政治文化角度看,算法權力有益于培育參與型政治文化。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下,政治文化體現為公民對政治生活相對持續的政治價值取向與政治心理傾向,能影響和指導人們的政治行為,影響政治體系的確立與穩定,影響國家的政治發展。算法權力預設了政治權力主體的意識形態立場,參與型政治文化的培育建立在算法政治議題的有效性和政治意識形態基礎上。阿爾蒙德認為,在參與型政治文化環境中,社會成員對政治系統的輸入與輸出有明確的認知和價值取向,社會成員參與政治活動是參與型政治文化的關鍵。權力主體依靠算法議題的有效性在政治訴求輸入中提高了公民的參與感,通過公民政治主體意識的提升來培養公民對社會政治生活的情感。基于算法價值立場的預設機理,權力主體通過算法的信息傳播,在政治意識形態輸出中引導公民的政治意識和參與行為,形成公民和意識形態立場的政治參與環境,維持權力運行和秩序穩定。
算法權力的政治話語構型是指政治權力主體通過對算法技術的掌控,在算法信息傳播和算法權力收編的過程中建構主流話語權力及其話語傳播特征的功能。從技術使用來看,算法技術的使用者主要是國家和技術企業,公民是算法技術應用的主要承擔者。這意味著算法權力分散在國家與社會技術企業手中,公民作為算法權力的承擔者能影響權力結構及其使用。基于算法的技術特征,國家規制統攝算法治理中各行為者技術使用的話語構型,國家(政府)從社會治理目標出發,將非主流算法權力納入治理話語體系,根據公民的數據習性建構主流話語并傳播主流意識形態和主流價值觀。具體來說,算法權力實現政治話語構型功能有三種方式。
第一,通過算法分析建構主流話語輸出體系。智能算法信息傳播的內容推薦、協同過濾推薦、熱點推薦和組合式推薦是政治權力通過算法技術建構主流政治話語輸出體系的社會認知基礎。基于算法信息的內容推薦機制來建構主流政治話語輸出的原理是政治權力主體利用算法技術動態化和差異化地高效分析公民的行為數據特征,并據此提取出公民的信息偏好,準確描畫出公民的話語表達與接收習慣,進而持續性地為公民提供符合其信息接觸習慣的主流政治信息。基于算法的協同過濾機制建構主流政治話語輸出的意義在于算法對公民的社交圈層進行精確的群體定位,通過算法將社會認知相似和情感相近的公民以信息連接的方式,劃定主流政治信息接收的主體范圍,由點帶面地推進主流政治的群體傳播。基于算法的熱點推薦機制來建構主流政治話語輸出,旨在通過算法的信息熱點分析了解公民的社會關注視角,對社會政治熱點事件進行主流政治話語引導。權力主體通過熱點信息的算法分析,將公民的社會視角偏向作為主流政治話語輸出的認知基礎,建構符合公民社會視角的主流話語表達體系,從認知心理層面嵌入主流話語價值,提高主流話語輸出與社會吸納的契合度。基于算法的組合式推薦機制的主流政治話語輸出建構則是權力主體綜合內容推薦、協同過濾推薦和熱點信息推薦等方式優化主流政治傳播方式和提升主流政治傳播效果的路徑選擇。因此,對公民進行算法分析有助于形成特定的主流政治話語輸出體系,形成一套符合公民數據思維偏向的行為方式,在權力的社會滲透下生成主流政治傳播的算法路徑,成為建構主流政治意義的重要力量。
第二,非主流算法話語的權力收編鞏固主流政治話語。話語權力爭奪是社會治理的重要問題,算法話語權力是智能傳播時代政治和資本爭奪的對象,不同話語主體借助算法技術形成話語交鋒,呈現出差異性話語實踐,沖擊了現有權力結構。福柯的話語權力理論認為監視技術產生權力效益,以算法數據、超強算力為運行方式的現代個人信息經過數據聚合、代碼設計、算法挖掘等一系列后臺“催化”,對信息主體進行規訓與控制,構成獨具智能時代標簽的監控范式與權力滲透路徑,(10)許天穎、顧理平:《人工智能時代算法權力的滲透與個人信息的監控》,《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0年第11期,第78頁。構建了算法話語權力場,規定和確立了主體的身份、立場和地位。算法權力具有公共指向,它對社會生活的影響具有不同于傳統權力的“軟規訓”屬性,主要通過算法的話語傳播形塑公民的價值觀念,分化社會政治態度,影響社會意識形態的權力結構。馬克·波斯特認為,“數據庫首先是話語,因為它導致了一種主體建構,它是一種書寫形式,它把書寫的基本原則延伸或延異,使該原則改變了它必然的終結認識并疏遠、區分和宕延了這種認識。數據庫的純書寫形式直接強化了使用人的權力”。(11)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時代》,范靜曄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20頁。算法話語權力的主流與非主流爭奪是圍繞意識形態傳播效果展開的。非主流政治的算法話語傳播基于資本、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女權主義、自由主義等不同利益訴求,也具有泛娛樂化、去政治化、偽中立性等表現形式,其商業邏輯、偏好原則、技術理性與隱性運行等特征將在信息傳播場域中動搖主流政治話語傳播的認知基礎,弱化主流話語的引導力。“技術力量的運用必須在特定的政治、經濟、文化語境下展開,從始至終接受主流意識形態的主導和管制。”(12)張志安、周嘉琳:《基于算法正當性的話語建構與傳播權力重構研究》,《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第36頁。主流政治對非主流政治算法話語的權力收編主要通過主流話語訓誡,要求非主流與非建制的算法使用者要保持與主流政治立場一致的傳播行為,以主流價值觀念作為算法權力使用的理念與行為規制,以法律和道德相結合的方式來規范非主流群體的算法傳播行為,使算法話語的主導權力掌握在主流政治群體手中,在算法價值傳播層面強化主流政治話語引導力。
第三,通過算法推薦實現主流話語有效傳播。算法的信息推薦建立在用戶數據基礎上,反映用戶需求,具有“受眾本位”特征,這與傳統的“傳者本位”不同,算法主要從受眾需求出發搭建價值觀及其話語體系。湯普森認為,“現代社會中的意識形態分析必須把大眾傳播的性質與影響放在核心位置,雖然大眾傳播不是意識形態運作的唯一場所。”(13)約翰·B·湯普森:《意識形態與現代文化》,高铦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286頁。智能算法是主流政治意識形態及其話語傳播的重要影響因素,算法推薦的主流話語建構必須受主流政治的引導。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探索將人工智能運用在新聞采集、生產、分發、接收、反饋中,用主流價值導向駕馭‘算法’,全面提高輿論引導力。”(14)習近平:《加快推動媒體融合發展 建構的全媒體傳播格局》,《求是》,2019年第6期,第7頁。權力主體能利用算法的數據分析對用戶的主流政治傾向進行研判評估,通過算法推薦的個性化推送嵌入主流政治話語與價值的信息,提高主流政治話語傳播的針對性和有效性,實現對用戶的認知、態度、行為和信仰的引導,進而形塑社會政治生活。
算法權力對制度權威的建構是指權力主體通過算法技術運用在算法數據秩序基礎上建構社會規范要素,規范社會公民行為,形塑與強化制度權威,實現公民遵守和服從社會秩序的治理目的。關于“制度”的理解,道格拉斯·C·諾斯認為,“制度是社會生活中的游戲規則,正式來說,制度是人為設計的,用于人際互動的約束條件。”(15)Douglass C. North D C,Institution,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3.韋伯從支配與服從的角度來界定“權威”,即權威是對某種命令的服從。制度權威是指“制度的規則,規范性要素,通過與制度主體的互動,內化到主體的心理結構內部,并影響外在行為方式,從而實現人們對制度的服從,實現所承載的秩序和價值的一種狀態。”(16)程同順、邢西敬:《合法性、認同和權力強制:制度權威建構的邏輯》,《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16年第5期,第13頁。制度權威的建構從制度合法性、制度認同與權力強制三者之間進行邏輯展開,其中,合法性是基礎,認同是關鍵,權力強制是保障。
算法權力的制度權威建構是智能算法成為社會行動領域的行動元,擁有拉康所說的“大他者”的絕對權威,迅速成為社會公眾行為的“無意識”認知規導。拉康的“大他者”具有“非人類行動能力”特質,并認為“無意識是大他者的話語,無意識是作為符號秩序的一個功能建構起來的”,(17)Lacan J,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London: Routledge,1992,p.12; Lacan J,Ecrits: A Selection,London: Tavistock Publications,1977,p.49.算法權力的“大他者”權威與現實秩序的涵化不僅通過符號話語、符號知識和符號規范實現對社會公眾個體行動的有效控制,還通過“無意識”的技術馴化引導社會公民的社會認知。亦即算法權力具有制度化與非制度化的跨越性特征,以制度化與非制度化相結合的方式實現制度權威建構。在制度化權力領域,算法權力因為被政治權力收編,成為政治權力同心圓的一部分,延伸了公權力的意志與意識,具備公權力的社會合法性基礎。在非制度化的權力領域,算法權力借助超強算力和智能程序設計成為了控制網絡言論和社會行為的非制度化權威。算法權力的非制度化權威建構以現實政治權力的制度化為基礎,成為現實政治權力維護和鞏固現行制度的技術方式。算法權力建構制度權威的邏輯基礎與算法權力是現實政治權力的技術延伸緊密相關,即現實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基礎、社會認同與強制保障形成了從基礎到關鍵再到保障的算法權力建構制度權威的完整邏輯。
第一,算法技術的意識形態合法性是算法權力建構制度權威的合法性基礎。馬爾庫塞強調“社會控制的現行形式在新的意義上就是技術形式”。(18)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第1頁。被納入制度化體系的算法技術在其程序運行中內嵌了公權力的政治意識形態與價值預設,體現公權力的意愿與意志。具有意識形態化特性的算法技術一旦投入社會獨立運作就會在復雜的算法推薦過程中不斷影響公民的政治認知與價值取向,公民對算法運用的廣泛接受使其具有社會合理性。具有治理效益的算法被權力納入社會控制體系,不僅保護了統治的合法性,算法本身也變成了一個具有獨立性的統治體系,其實質就是充當意識形態,維護秩序合法性,即現實權力的意識形態權威的合法性自然也就構成了算法權力制度權威建構的合法性基礎。公民基于對主流意識形態的認同對算法權力產生認同,自覺接受和服從算法支配,成為算法秩序的維護者。阿爾都塞指出,意識形態發揮其社會職能“具有很強的隱蔽性、潛移默化性和無意識性。”(19)孟登迎:《意識形態與主體建構:阿爾都塞意識形態理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18頁。政治權力對算法權力的制度化收編可以利用算法的智能化推薦實現主流政治信息資源的個性化配置,通過算法技術營造主流政治信息傳播環境,建構合乎社會規范要求的行為主體。
第二,內在的意識形態認同與外在的技術規制認同是算法權力制度權威建構的關鍵。制度認同涉及人們對規則與規范的理性價值選擇與行為遵守,算法權力建構的制度認同在認知層面上隱含了社會對權力意識形態的認同,在行動層面上體現出對算法程序規則的遵守和服從。曼紐爾·卡斯特指出,認同是人們意義與經驗的來源,社會學理論強調制度建構社會“意義”、引導社會行為的功能。算法治理承載權力主體的意識形態價值主張,算法秩序是權力意志建構的意義體系,嵌入算法秩序內部的價值規范要素是一種軟性規制因素。公民對算法內嵌的主流政治價值意義認同形成內生型認同。內生型的意識形態認同使公民將算法的秩序規范內化于自我認知中,公民在認同算法規則的前提下自覺、自愿且持續不斷地遵守規則。算法治理同時也具有技術理性特征。智能算法時代,社會治理已成為技術理性的內在控制,對技術的服從就是對統治的服從。對算法治理權力的服從是算法技術對人的馴化的結果。在日常生活中,公眾的公共行為若與算法的數據設定和操作不一致,生活就會受到限制,為了生活便利人們就會順從算法規則。
第三,算法權力的強制性是算法權力制度權威建構的保障。強制性是權力的基本特征,算法權力的強制性不同于傳統政治權力的強制性。傳統政治權力的強制性是通過制度化的官僚行政體系形成的,其強制性是通過制度的物質規制與價值的精神規訓相結合而呈現出來的。算法權力的強制性一方面是權力制度化的強制性延續,另一方面是算法程序操作的自主性表現,并且算法程序的自主性強制在社會治理制度化中得以強化。算法秩序形成基礎是對公民的數據吸納分析與權力意志設計,算法秩序一旦形成,無需人時刻操作就會自動化運行,具有“非人格化”特征。算法治理將社會公民劃分為正常人與非正常人兩類,對符合算法數據秩序的正常群體進行常態化管理,對不符合算法數據秩序的非正常群體進行非常態化的重點關注,對違背算法秩序的非正常群體進行規制懲罰。規制懲罰是政治權力主體利用算法秩序強制非正常群體遵守秩序,其邏輯是,如果不遵守算法秩序,就要受到算法規制,個人的社會生活就會受到影響,以此確保秩序得到遵守。
算法技術對社會生活的深度嵌入與廣泛影響決定了它必將被主流政治納入治理和運用的政治范疇,成為政治主體延伸權力意志,促進政治發展和維護社會秩序的技術進路。算法權力的政治建構涉及現代政治運行的特征、焦點和基礎,從政治參與、政治話語和制度權威等方面實現智能時代政治治理的升級發展。政治參與層面的算法權力建構有助于實現社會公共議題的有效確立,在提高政治決策高效性、科學性和回應性的同時,提升了公眾的政治存在感、價值感和責任感。算法權力對政治話語的構型通過建立有效的主流政治話語輸出體系,對非主流算法話語的權力收編以及針對性的主流政治話語傳播,能在紛繁復雜的網絡世界有效保障主流政治話語的主導地位,提高主流政治話語的傳播力、引導力和影響力。算法權力對制度權威的建構需要現實權力的制度化與算法技術的非制度化的合力,能有效促進現實政治與網絡政治、現實社會秩序與網絡社會秩序、自發秩序與建構秩序的二元統合,實現制度權威的全覆蓋。總之,算法技術抑或算法權力與現實政治權力已經相互嵌入且相互影響,二者的交互關系決定了算法權力的政治效益與社會效益,對算法權力的研究與審視不能只關注算法技術異化對政治系統和政治價值體系可能存在的風險隱患,而忽視其作為一種政治工具應有或存在的意義。這樣的審視不免存在拔高“技術決定論”而輕視“技術工具論”的思維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