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安
內容提要 司法期望是司法系統與政治系統以及民意系統之間意義溝通的重要渠道,也是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學理論不可缺少的概念工具。司法系統建構并使用意義,而意義又支撐著期望,所以司法與期望在意義脈絡中得以勾連。司法期望是包攝司法與期望兩個分屬法律與意識系統的二元構造,兼具認知與規范的雙重功效。 依據對司法期望結果的理想態度,如果改變認知,調整期望所遭遇的失望,就可以成為司法緩解失望的認知機制;如果恪守規范,堅持先前的期望,則表現為規范期望,有助于抵制司法過程中出現恣意。 為了保證司法期望的穩定,對其進行規制與約束都是必不可少的。
司法除了回應當事人的期望,還須關切人民群眾的期待或期望,這不僅是政治命題,也是一個意涵豐富的法理命題。但司法期望是什么,其運行機制如何,該怎么兌現期望的實現?以往研究鮮有涉及。 或許司法期望在西方法理中是無足輕重的理論概念,可是在堅持黨的領導與司法為民的制度中,司法應當踐行與滿足黨與人民的期望,是暢通與政治系統、民意系統不可或缺的意義溝通渠道。 同時,司法也只有契合黨與人民的期望,方能體現司法的本體價值。所以,構建司法期望不僅是理解司法運行、解釋司法功效的實踐指南,也是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學的理論構成。
司法期望關涉著期望元素的意識系統與司法元素的法律系統。在意識系統,意義是指每一個思想的各個事件都有一個意向,即現象學胡塞爾的意向性;盧曼則將之普遍化并延伸到社會系統,還強調只有意識系統與社會系統是建構意義并使用意義的系統。①在法律系統中,法律解釋就是促使法律規范的意義得以釋放,正是通過意義的釋放才使司法的運作成為可能。意義及其意義建構②不僅支撐著期望,是主觀世界的隱藏核心,而且也聯系著司法,是冰冷法律獲得生命的基礎。法律系統要想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就需要司法裁判與人民群眾期望之間有合適的意義溝通。 可見,意義與期望的意義,或者期望與意義的期望較之于其他關聯人與法律的如司法公信力、群眾滿意度等脈絡而言,無疑更為根本。正如邊沁認為法律的功能歸根到底在于使期望得到可靠保證。③確實,只有在較為穩定的期望之下,人們的相互交往才有可能被闡釋為特定的意義,變動的行為才可能積淀為安定的秩序。因此,對司法期望及其穩定化與免于失望的一般化進行理論探究與制度建構就顯得十分關鍵。
期望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生存狀態,它在人類的生存與延續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作用。④在意識系統中,期望是個人行為的心理動力或理由;在社會系統中,期望是人們相互交往能順利進行的基礎。
以心理學方法解釋與預測司法裁判問題在近代法學理論中并不鮮見,特別是法律現實主義,例如弗蘭克就認為法官的裁判是法官的個性決定的,哈奇森則認為是直覺決定的。⑤心理學家Victor H.Vroom 認為,人總是渴求滿足一定的需要并設法達到一定的目標,這個目標在尚未實現時,就表現為一種期望。⑥
依據期望的心理機制,可以有助于了解人們在多種可能性中如何作出選擇; 也可以解釋司法場域中法官、當事人、代理人、檢察官以及鑒定人等諸個主體的行為決策。 人們在司法場域中的現實行為多數就是其自身期望驅動下的行為。⑦心理學家Neumann 和Morgenstem 提出解釋風險決策行為的期望效用理論,該理論假定人都是理性的,個人主觀追求的效用函數不同,對各種結果可能性發生所認為的主觀概率就不同,最終導致了判斷和決策的因人而異。⑧后來,心理學家Kahneman和Tversky 指出期望預示著效用價值,修正了期望效用理論并提出期望價值理論,⑨他們發現人的決策取決于結果與期望的差距,而非結果本身,人在決策時會在心里預設一個參考點,然后衡量每個結果是高于還是低于這個參考點,對于高于參考點的收益型結果,人們往往表現出風險規避,偏好確定的小收益;對于低于參考點的損失型結果,人們又表現為風險喜好,寄希望于好運氣來避免損失,偏好不確定的高收益。⑩新近的行為經濟學家Richard Thaler 繼續沿著決策的非理性路徑推進,指出期望是一種非理性的心理偏好,驅動著個體作出某種選擇。?
盡管人們非常不情愿接受期望是一種非理性偏好,但近半世紀來的認知科學與心理實證研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幾乎都揭示了人類決策的有限理性或非理性。因此,作為理性事業的法律領域對司法期望作些制度規制或理性約束就顯得十分必要。
法社會學家關涉法律領域的期望問題,基本是從法律之外的視角進行考察,將法律視為社會現象或要素之一,是社會系統的一部分。?例如涂爾干認為,法律中的行為只是對曾經經歷的如愿或失望的當下延續,并不考慮未來期望; 依據韋伯,行動由主體選擇、實施并顯示或闡釋其意義,這就使得不同個體自認為充滿意義的行為可能與期望產生不一致,由此導致期望的“偶在性”和“復雜性”;帕森斯宣稱社會系統的結構是由規范期望的期望構成的。?他們有個共同之處,都將期望作為分析社會系統或秩序的更加基礎的元素。
法社會學集大成者盧曼提供了啟發性方案,依據對失望的不同反應,將期望界分為認知期望和規范期望。在時間面向上,如果對方行為不符合自己預期的這種情形就叫做失望,那么面臨失望,有兩種選擇,一種選擇是調整和改變自己的行為和預期,這就是對失望采取認知的立場,這種期望就被體驗為認知性的; 另一種選擇是堅持原先的行為和預期,這就是對失望情形采取規范的立場,這種期望就是規范性期望。?這一界分可以促進復雜社會中行為期望的簡約取向,以及成為緩解失望的成功機制。 正如美國學者Thomas Barton十分精辟地指出:“通過從不同的預設著手,盧曼揭示了迄今為止很少被人們所認識到的法律與社會之間的關聯。 ”?這樣,依據期望與失望、調整與堅守的二元符碼就可界分出司法期望的認知屬性與規范屬性。
總之,司法場域的嚴肅性與普通的生活場景還是有本質區別的,當事人對法官可能作出的裁判進行期望,在社會關注的敏感性案件中,公眾也會產生司法期望,所有持有期望的人們都不太可能全憑主觀臆想,或多或少都會仰賴某些法律規范,這就促使司法期望吸納規范的部分意義。但這種司法期望與基于類似演繹推理的確定性要求相比仍然差距甚遠,故需要對其進行必要的規制與約束,才能成為適洽司法領域意義溝通的有效途徑。
司法期望的形成一般需要建立在事實建構與規范理解等認知基礎之上,這也是認知對期望具有約束功能的內在機制。 當某個個案的生活事實與要件事實接近,法律理解與有效解釋一致,則基于該個案的司法期望就獲得了規范的剛性力量,反之規范也約束了期望,避免其演化為不切實際的奢望。
傳統的認知理論,是從事實或公理(axioms)出發,進行邏輯上的推理尤其是三段論推理,從而得出認知結論,簡言之,從過去推導未來,從一個確定性推導另一個確定性。?而期望理論代表著一種新的認知傾向,它從人的行為與行為選擇的角度來解釋認知世界,面向的是有風險的未來和不確定性的預期,基于經驗的觀察而提出一些具體的假說、認知過程和效用期望等。?可見,人的覺知與信念是常見的認識認知狀態,可以得到推理驗證;人的期望、目的假說是另一種認知狀態,可以得到實驗檢驗,前者偏向理論性,后者偏向實踐性,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認知可以區分為認識認知(epistemic cognition)和實踐認知(practical cognition)。?拉茲也區分了兩種推理,一種是對信念的證成,一種是對行為的證成,后者關涉實踐領域。?
首先,認識認知對司法期望的約束。一個被賦予認知能力的主體,在處理外在輸入并獲得認識狀態后,就會在期望的推動下從已有的認知狀態轉向建立新的認知狀態。 認知狀態這種轉向并非是毫無規律的、隨機的,它傾向于遵循某種圖式、執行某些程序,司法裁判領域也是如此,法官的認知將受制于認識理性。?司法領域的認識理性主要包含以下幾個方面:1.劃定信息輸入的邊界。在實體層面通過罪名類型化、法律關系條理化、事實要件特征化等方式將現實中的糾紛或事件提煉為法律意義上的案件;然后又通過程序意義上的訴因、案由、指控范圍、證據相關性、案件爭議焦點等等一系列運作設定本案爭辯的邊界。在這一場域中,各主體的知覺信息有著重疊的內容。 2.優先適用決定性推理。 推理樣式在法律領域通常存在著一個對應演繹推理樣式即司法三段論,將法律規范作為大前提,案件事實的判斷作為小前提,推論出案件的裁判結論。 決定性推理圖式的特征是理由與結論之間緊密聯系的真值保持,即當前提為真,則結論也為真。3.法律執業人員類似的思維訓練。成為專業法律人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形成一套法律思維,統一的教材、統一的學制、統一的司法考試以及課堂上推薦的通說理論,都給法律人員的成長注入了更多相同的元素。除了這些條件外,還有許多其他的約束因素,如法官合議制度就是一種集體認知約束,專業問題需要專家鑒定就是一種委托認知約束,這些都為司法場域中的認識認知增加了理性的含量。當然,理性的主體不是行為都由推理來決定的主體,推理(理性)并不能取代其他所有認知能力,而應當是監督和控制其工作,并處理其結果。因此,認識認知的約束功能只是為司法期望設定了最基本的邊界而已,還遠遠沒有達到類似數學公式或算法那么精確。
其次,實踐認知對司法期望的約束。實踐認知是意動狀態之間的轉變,這個轉變也不是隨機發生的,而是根據某些樣式或標準而發生,這些標準可以構成意動狀態的正確方法,或者稱為實踐認知理性。司法期望就是人的一種意動狀態,人的意動狀態一般遵循偏好、愿望、意圖、打算這樣自內而外的表現路徑。擁有某一期望的人們可能進一步發展為意圖,然后促使其開始制定關于如何滿足期望的計劃,計劃又是實現某個目標(愿望的外部指向) 的指令的組合,最后表現為人的具體行動。雖然司法場域的實踐理性備受關注,但圍繞實踐理性的探究始終沒有在司法中取得恒定的模式。不過,旨在揭示意動狀態轉變規律的研究在政治、道德、經濟、法律等許多領域都曾發生,例如決策論中的期望效用理論就試圖通過甄別描繪每個結果的期望特征,以及確定在什么程度上每個特征將會被那個結果滿足,以此來分析每個計劃中的期望結果,然后進行綜合評估,最后作出選擇。雖然至今仍然沒有一個類似于認識認知領域的演繹推理公式那樣被人發現或總結出來,可以確保結論的真值與有效,但是人們多少有些經驗,依據某一愿望可以預測他人的可能意圖或打算,似乎也存在著某種規律或預測軌道。至少,一個理性的決策就是要使自己的期望值最大化,或者說最大化原則要求理性人在面臨可能的選項時選擇其中期望值最大的選項。 最近有研究概括了不同領域的分項理性,例如物美價廉的經濟理性、趨利避害的生態理性、知己知彼的社會理性、化繁為簡的現實理性等等,這些理性原則在人群中至少具有統計學意義上的顯著性,在司法裁判中也難以忽略其存在。正如阿列克西所言,實質正確性具有界定法概念的效果,即便它僅僅設置了一條最遠的界線。
總之,司法期望會受到主體的認知機制約束,不管這種機制是來自于人類共同的認知規律,還是社會多數人認可的認知原則,客觀上都為司法期望設定了最基本的底線,這類似于圖爾敏的普遍標準,司法場域中的活動對于任何主體都不是恣意妄為的。
相對于認知的約束力,規范對司法期望的約束力量更為剛性,所以規范約束力經常被作為降低社會風險手段的主要選項。 司法期望的規范依據是司法場域最常見的論證基礎,這種依據主要表現為已有的判例及有效的法律。
首先,判例對司法期望的約束。相對于抽象的法律規定,判例因為更加具體與形象而易被人們在認知加工中優先使用,盡管在傳統的大陸法系國家,一般不承認判例具有約束力,但判例所具有的在視覺上的沖擊力遠勝于抽象法條的推演。我國不管官方還是民間都普遍存在對司法系統應具統一性的強烈期望,盡管現實中難免存在類似案件沒有類似裁判的現象,但同案同判的強烈社會需求已經深入人心,所以基于類似判例對當下裁判所持的期望就具有高度的正當性,這種具有正當性的期望就會對法官的裁判行為產生一定的約束力。也許是為了回應這種現實,近年來最高人民法院已經推行案例指導制度、類案檢索制度,這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強化了判例對司法裁判的約束力。 盡管判例對司法期望的約束可能較之于法律影響來說更為直觀,但并不意味著判例的約束力就比法律的約束力強度更高,畢竟我國還沒有真正將司法判例作為法律淵源,而且判例的約束所奠基的類似性推斷或者類比推理也存在更多的或然性,即不是真值保持的決定性推理模式。因此,判例及裁判要旨會對當事人或律師的裁判期望形成一定約束,現實司法中當事人或律師依據類似的判例形成了某一具體司法期望,只要能論證具有足夠相似度,自然也會對法官裁判產生約束作用。
其次,法律對司法期望的約束。法律特別是司法解釋為裁判期望提供了直接的理由或依據,雖然曾經因司法解釋僭越了立法權而飽受詬病,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國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法律適用問題所作出的專門解釋對于促進抽象法律意義向具體方向延伸、減少語義模糊空間、約束法官裁量范圍等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裁判要求法官將有效的法律適用于他們所面臨的案件(問題),此時的法律即是案件的答案(裁判的理由)。 所以,法律適用就是發現體現在一般抽象性的“法律規范”中由法律淵源學說來定義的有效的法,并將其符合事實地適用于當下的案件。美國有法官言:“我們總能看到法官推理。 法官推理首先要決定法律規則是什么,其次決定與規則有關的事實,第三將法律適用于事實。做出這樣的決定是法官每天工作的部分。”由此可見,法律為司法裁判設定了剛性的邊界,也成為人們對司法裁判產生期望的最有效理據,任何超越法律規定的司法期望都會被視為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妄想,這就提示著法官以外的主體對司法的期望應該遵循法律;同樣,法官作出超越法律規定的裁判在應然的意義上都會面臨著被撤銷,這會帶來法官職業生涯中的污點,甚至有更嚴重的錯判責任等法律后果,這就會對法官的恣意產生約束。 據此,司法場域的各個主體對司法的期望就有可能且有必要與法官的裁量在法律層面上尋求并達成一致。
期望主體以何種態度回應所遭遇的失望,是改變原先期望還是堅持原先期望,界分為司法的認知期望與規范期望,一般個體的期望沒有實現,會先表現為堅守,再表現為改變或放棄,即從規范期望到認知期望。
規范期望是依據規范的指引而形成的期望,通常情況,基于法律正確理解所形成的司法期望,即使個體遭遇失望,仍會堅持自己意識到的期望,這對于制約司法中恣意有著積極意義。 但是否正確理解法律,則是意識層面的事,難免存有仁智之見,致使持有規范期望的主體不是把違反規則看成是自己期望出錯,而是看成他人行為出錯。 所以,司法場域如何處理規范有效性的認知機制直接影響著司法的效果與質量。
人們對規范期望的堅守是因為規范期望的穩定性來源于規范的有效性,盡管這種規范的有效性可能表現為實際是或應當是,甚至是意識層面的誤認為是。 法律規范有效性在法律系統中表現為系統的同一性,是系統進行溝通操作時的遞歸性選擇結構,這個選擇結構是經過歷史演化后所獲得的成就,系統通過這個結構在時間維度、社會維度和事實維度上減少來自外部環境對司法的復雜性與偶在性影響。 正是因為規范有效性的這一功能客觀上強化了司法期望的穩定性,同時也簡化了司法場域復雜性與偶在性,所以說是規范有效性把司法場域的復雜性和偶在性的負擔與風險從意識中卸載下來,或者說,這種風險受到規范約束的有效控制和引導而大大降低。另外,基于規范有效性的司法期望,還可以在應然層面超越事實屬性,甚至與規則是否得到實際遵守無關,這種規范性期望體驗有效性是無條件的,所以當司法期望遭遇失敗后,就可能堅定地認為法官作出了錯誤裁判,堅守先前的期望。 再者,基于錯誤認識規范有效性的司法期望,自然與規則的實際運行存有落差,但遭遇失望的體驗同樣會發生,此時仍有可能固執地認為法官作出了錯誤判決,經過上訴等司法場域的意義互動、期望博弈,調整了先前的期望,促使失望得以修復,這是司法消解失望的良好機制。 當我們把形成趨同的期望視為法律的一個功能,而不是法律主體所追求的一個目標時,法律就可以被定義為建立在對規范性行為期望的連貫歸納之上的一個社會系統結構,難以想象無法形成穩定期望的社會是否還能存續下去。
在社會系統中,失望的累積會對社會肌體產生損害,現代社會為避免損害不斷擴大,都在法律領域設計了一些救濟程序,可以視為規范性期望的疏散軌道或者宣泄途徑,這也是社會為應對因偶在性與復雜性所致失望的正常機制。 我國法律系統處理規范性期望所產生的失望有著多重渠道與良好的機制設計。 如果說經過眾多的機制仍然無法達到規范性期望的目的,則規范性期望的主體也應該通過反身性認知而轉化為認知性期望,最后放棄或改變期望。所以,司法過程實際是良好的認知交流與意義溝通過程,促進持規范性期望的主體間溝通,進而向認知性領域轉變,這是一個理想的轉化機制。但是,并非所有法律問題都能通過理性論辯得到解決,一部分規范性期望主體基于經濟理性,通過投入與收益的評估,不想在訴訟中投入太多精力而放棄規范性期望; 還有一部分規范性期望主體仍保留自己的期望,但因案件終審而停止自己的行為; 最后一部分規范性期望主體仍堅守自己的期望,實施具體行為,堅持不懈地處于維權道路上。 這是按照規范性期望脈絡分析的進展路徑,不斷分流的機制越往后人數越少,則越有利于社會調控。
總之,規范性期望是在規范約束下而形成的,所以具有較高程度的穩定性。依據社會心理學,穩定的期望如果沒有實現,還會形成一種挫折感,進而轉化為對社會的憤怒情緒或攻擊性行為。因此,保障規范性期望者或者社會公眾承認實現規范性期望的理所當然性都是極為重要的,而且現代國家治理的價值追求也應當包括司法裁判能夠確實公正地兌現規范性期望。
司法實踐中,當某一司法期望沒有實現而采取接納裁判結論(效用期望值調整)時,就涉及到在不同主體間的表意與意義溝通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另一種期望,即認知性反應或認知性期望。因為認知性期望主要是因為自身的認知不足或認知有偏差的狀態下所產生的期望,通過認知的改變即調整自己的效用期望值來適應現實,得以消解失望,這就是以“知”服己,如果促使他人期望改變,就是以“理”服人。所以,通常情形下,司法中的認知期望如果發生調整多數是源于事實認知的錯誤或者法律理解的偏差。當然,也可能因個別案件錯判而誤認為自己認知不足而調整期望的情形。
首先,基于片面事實認知的司法期望。任何案件都具有客觀實在性,這是一種獨立于人的表征之外的客觀存在。如果世界是可知的,人類當然能夠對證據的客觀狀況進行真實描述,這種客觀事實是“基本上”沒有經過法律評價過的“純粹”的事實。 而且,作為客體事實本身并不存在真偽問題,事實就是事實,只有存在與否的問題,這類哲學意義上的事實觀顯然只具有本體意義。 人們所感知的事實是經過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感覺器官獲取外部信息的心理過程。 以獲取的信息作為線索,在心理期望所產生的傾向性作用下,激活記憶信息庫里的已有經驗內容,加上常識、理論、先例等等,最終形成對案件初步的認知結論,這實際上是一個認知大雜燴,我們稱為心理事實。心理事實具有類似性、背景性、情感性、聯想性、超標性等特點,可能與客觀事實相差甚遠,人類司法文明推進訴訟程序的進化與完善在很大程度就是為了保證法庭所認定的法律事實盡可能接近案件真相,通過一系列的舉證、質證、認證等程序設定,也是為了各主體的心理事實能在公開的陽光下去偽存真。 因為人類社會已經在理性能力范圍之內為法庭設計了最佳的發現案件事實真相的機制,同時也賦予了司法所認定的法律事實是終局案件事實真相(版本)的效力。職是之故,當人們基于自身的心理事實所產生的司法裁判期望,如果與法庭認定的案件事實不一致,也會在認知上進行妥協,放棄自身的期望。
其次,基于法律理解偏差的司法期望。現代社會法律的生產很快,普通人對法律不了解或了解不充分比比皆是,即使法律人對日益增多的法律也經常存有認知的空白。 隨著社會專業的分工趨向精細化,國家相應設立了專門法院,法院也相應設立專門的法庭,并由專業嫻熟的法官組成。除此以外,法律解釋作為專業技能在司法中越來越多,各種解釋難以一致也是不爭的事實。 普通人對于法律的錯誤理解更是屢見不鮮,根據法律教義學原理,法官在個案中所釋放出來的法律意義,被假定是早已存在于法律之中的應有之意,即個案中法官所表達的法律意義不是個人的意思,而應是法律中的意義。法官也只有明示其解釋結果的法律屬性,才能提高解釋結果的權威性以及解釋結果的可信賴性,從而強化其說服力。所以在法律解釋過程中,只能由一個獨斷的主體來確定法律的意義。 因此,人們的司法期望如沒法實現,也會因為法官對法律作出了不同于自己的解釋而修正自己的認知期望,最后接受裁判結論。
總之,司法期望如果沒有實現,那么就會出現堅守或者調整原先期望。對當事人而言,其順序一般遵循先堅守后放棄的過程,即從規范期望轉化為認知期望,期間就可能通過理性的認知消解失望,這是處理司法場域偶在性與復雜性所帶來失望的良好機制。
法律需要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互動建立起一種較為穩固的一致的期望。 這也正是盧曼特別強調的,法律為人們在復雜的社會環境中提供快速定位,從而實現社會秩序的作用。在我國,這種同一性首先表現在司法系統內(個案正義與同案同判)。 其次表現為系統間意義溝通中(司法系統輸出正義裁判,符合當事人對司法的期待)。 除了規范有效與認知理性對司法及其期望的約束功能外,具體機制的建設也是有價值的,以下從方法規程、時間順序以及法官角色等方面,建構相應的促進司法期望同一性的具體機制。
從法律的社會進化中獲得啟示,通過制度化,規范可以在一個融貫的意義脈絡中被承認、被強化和被澄清,并且可以與解釋和辯護產生共識。除了法律外,較之于在社會系統中可被整合并因此成為法律的那些規范而言,還存在著其他更多的相對穩定的、持續的規范投射。那么關于法官裁判的方法能否改造成為一種程序意義上的規范呢?
其實,裁判方法的制度化是司法技術成熟的內在要求。 法律的發展也是如此,總是從粗到細,將沒有規范的地方予以規范,將已有規范的地方進步一細化。司法裁判領域也可以如此,可以先在某些領域開始,逐步規范,先解決重要的問題。 首先在庭審領域,如何將證據證明問題制度化,形成證明規則;如何將合議程序規范化,形成案件合議規程。其次在法律判斷領域,如何就案件事實的要件提煉形成一定模式,如何就法律規范的發現形成指南或指引。再次在法律解釋領域,如何就文義解釋與其他解釋的位階形成序列; 如何就規范中的但書范圍作出說明等等。這些領域,目前都是法官可裁量的空間,如果能提煉成程序性規則,就有助于對司法期望作更為精確的指引。最近,我國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深入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其實就是解釋與說理的制度化,通過法律思維吸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內容,進而在司法文書中傳遞出相應的政治意義。
值得強調的是,由于實體上并沒有取消法官的裁量空間,所以不會影響法官發揮自己的智慧應對個案中的困難,關鍵是如何將裁判方法制度化。方法制度化在許多領域都已經有成功的模式,例如疾病治療方法制度化為診療規程,工程領域的操作方法制度化成操作守則。
不管是當事人還是社會公眾對法官裁判行為持有何種期望,都會把法官或者法院看作是一個理性的個體,假設法官或法院應當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推定法官或法院當下的行為做法都要與先前的行為、決策、案件保持一致,這就是期望脈絡意義在時間維度方面的同一化。
我國遵循前事約束的事項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指導性案例,包括裁判要旨所概括的主要觀點; 二是本院或上級法院的已判案例,許多法院都建立了內部的類案檢索制度,避免法官作出相左的裁判;三是法院關于某類案件的會議紀要,會議紀要主要是內部的,也有層級較高的法院在區域內公布的; 四是法院針對個案的法律疑難請示所作的答復,這類答復一般也會對法官裁判具有較大約束力,因為它預示著法官面臨不遵守答復所作出的裁判可能會被上級法院撤銷與否決的風險。除了這些以外,在熟人的情境中,法官在正式場合的演說與觀點,也可能會成為預測未來行為的理由,當然這種約束力是很微弱的。
法官角色是抽象的概念,并不附著于特定法官個人,而是通過多樣的、可變的角色承擔者來展現,正是這種角色同一性確保了人們的期望從一個人到另一人的傳遞。
首先,進一步明晰法官角色。 一般而言,制度化行為都包含著角色,社會公眾相對于當事人而言,更加依賴角色來進行期望。我國的法官角色并不清晰,一是法官是否屬于官員?因為我國的文化傳統對官員的認知與現代法治意義上的法官角色存有差異,法官仍按照行政序列進行管理,那么法官與政府官員的區別到底在哪里、法院內部的行政權與審判權怎么區分等都需要進一步厘清。 二是法官的上級是否是法律?法官依法裁判,在人情社會中,領導的干預與遵循法律之間的沖突如何解決?個案審理中的法官應當遵循庭長、院長的指令,還是超越他們追求純粹的法律精神?三是法官的職責是依法裁判還是需要兼顧維護社會穩定的責任? 當下要求裁判既要考慮法律效果也要考慮社會效果,在高度分化的現代社會,具體個案的法外效果評價未必與法律評價總是一致的,如出現沖突怎么辦? 這些都造成了社會公眾對法官角色的模糊認知,這種模糊的認知難以形成清晰的期望結構,不利于期望脈絡的穩定形成。
其次,強化法官的群體參照。社會個體多數會自動地將自己歸入某一群體,并受到該群體行為的影響,進而在自己的知覺、判斷、認識上表現出符合于公眾輿論或多數人的行為方式。群體中的個人往往不愿意違背群體標準而被其他成員視為越軌者,害怕與眾不同而成為“一匹離群之馬”。法官個人的參照群體主要是法官群體,也可以是更大范圍的法律共同體。現實的情形是,有些基層法院的某個法庭就一個員額法官,案件以隨機化的方式分配到法官手中也難以實現,或者理解為案件的審理者以隨機化的方式從有管轄權法院的法官中抽取都越來越難了。那么,法官內部的代表性就難以保障,更加不必說代表整個法律共同體了。
司法期望是司法傳輸多元主體之間意義的意識通道,也是連接司法系統與政治系統、民意系統間意義交流的重要紐帶。 多元主體之間的意義溝通與利益博弈在期望結構中得以融合與妥協,不同系統間的意義交流在期望脈絡中獲得共識與融通,司法也正因之而展現出作為糾紛消解終局機制的獨特價值與社會效果。 但當下社會對司法的期許過高,導致司法遭遇了不應承受之重。將司法的規范要素與期望的意識要素結合起來形成司法期望,發揮意識與規范的雙重功效,兼具認知的開放性與規范的封閉性雙重屬性,就可以成為闡釋司法意義的合適理論工具。
注釋:
①[德]克內爾(Georg Kneer)、納塞希(Armin Nassehi):《盧曼社會系統理論導引》,魯貴顯譯,巨流圖書公司1998年版,第97 頁。
②Brenda Dervin 提出意義建構理論,意義建構是一種解釋溝通信息與意義之間關系的概念性工具。
③轉引自[德]尼古拉斯·盧曼:《社會的法律》,鄭伊倩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 頁。
④NiklasLuhmann,Social System,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15.
⑤Charles L,Barzun,Jerome Frank and the Modern Mind,University of Virginia School of Law: Public Law and Legal Theory Research Paper series,2009(01),pp.1-44.
⑥V.H.Vroom.On the origins of expectancy theory,Great minds in management: The process of theory development,2005.p.10-12.
⑦心理學中的期望理論可以用公式表示為: 激勵力量=期望值×效價。 在這個公式中,激勵力量是指個人積極性,激發內心動力的強度。 參見陳立:《期望理論的心理學基礎與實踐意義》,《應用心理學》1982年第1 期。
⑧[美]馮·諾伊曼、摩根斯坦:《博弈論與經濟行為》,王建華、顧瑋琳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
⑨Daniel Kahneman,Amos Tversky,Prospect Theory:an Analysis of Decision Under Risk,Econometrica,Vol.47,No.2(1979).P263.
⑩李紓:《決策心理學:齊當別之道》,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6 頁。
?Thaler,Richard H.,Sunstein,Cass R,Nudge: Improving Decisions on Health,Wealth,and Happiness.New Haven,CT: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pp.11-13.
?參見高鴻鈞:《法學研究的大視野——社會理論之法》,載于高鴻鈞、馬劍銀編:《社會理論之法:解讀與評析》之導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TParsonsTalcott and Edward Shils,Toward a General Theory of Actio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1,pp.150-158.
?[德]尼古拉斯·盧曼:《社會的法律》,鄭伊倩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1~120 頁。
?See Thomas Barton,Expectation,Institutions,and Meanings,California Law Review,1986(Vol.74).
?[美]羅伯特·羅德斯、霍德華·波斯伯賽爾:《前提與結論——法律分析的符號邏輯》,杜文靜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 頁。
?[荷]耶日·施特爾馬赫、巴爾托什·布羅澤克:《法律推理方法》,陳偉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44~247 頁。
?J.Raz,Practical Reason and Normals,London,Hutchinson,1990,p.19.
?秦明瑞:《系統的邏輯——盧曼思想研究》,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6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