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賢明
Responsibility is a fundamental value in human society and institution is a norm that people rely on. Both of them have a mutual relationship of impact, construction and improvement. Furthermore, they have experienced three stages in the history of human society. First, the institution is based on responsibility. The emergence and continuation of the institution are dependent upon responsibility. The institutional relationship is a reflection of the responsibility relationship. Second, institutional development aims to guarantee responsibility. A scientific structure of power with responsibility and a systematic mechanism of accountability are the effective design for incorporating institution and responsibility. Third, an ideal context of institutional development is an environment in which every agent can be responsible. That means a lifestyle of the community called“everyone has responsibility and can be responsible”.The deep integration of institution and responsibility is a key scenario of modern political civilization and a vital way to activate institutional effectiveness.
公共生活總是在某種約束下得以展開。無論“自然狀態”的思想實驗是否合理,本質都證明了規范或者制度對于人類社會的極端重要性。人類社會的制度從最初的幼稚形態逐漸成長為結構復雜、形態多元的模式,不僅包含了正式的規則,還囊括了非正式的行為準則、風俗與習慣等一系列柔性的規范。隨著時間的推移,制度表現出了穩定的、有價值的、并具有重復性的(recurring)行為模式。①Vivien Lowndes,Mark Roberts.Why Institutions Matter:The New Institutionalism in Political Science.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3.回溯制度發展的整個歷程,剛性的制度——例如成文的法律——并不完全是自生自發的,而是人們在特定的文化土壤以及生產實踐中建構出來的。在正式制度尚不成熟的社會中,為了協調人際關系、保障公共生活穩定,主要依靠人類最原始的規范,即責任。在某種意義上,人類社會的責任生發于血緣,成熟于契約,無論是政治生活還是日常生活,責任始終扮演著協調關系、促進交往的重要角色。換言之,制度與責任相互交織,制度起源于責任又回歸于責任,正是在制度與責任的相互關系中,政治文明才能夠不斷地向前演進,人類生產才能夠不斷地復雜化,人類生活才能夠不斷地豐富美好。理解制度與責任的關系,就是理解制度發展的愿景,就是理解制度優勢轉化為治理效能的方式。為了透視制度與責任的相互關系,我們可以通過三個層次對其進行具體闡釋。
以責任為基礎的制度所要表達的是這樣一個命題:制度生發于責任關系,無論是人際間的關系、宗教規定的關系,還是契約設定的關系。因為,制度作為行為約束模式,本質上規范的是一個主體對另一個主體的行動內容與方式,這正好與責任的內涵相契合。
理解制度的起源,首先要理解政治發展的基礎——無論是規范意義上的還是實際歷史中的。“沒有疏遠就沒有政治”,如果說政治是一門調和的藝術,那么對這種藝術的需求總是因為某種疏遠而產生。①[美]格倫·蒂德:《政治思維:永恒的困惑》,潘永強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 年,第15 頁。換言之,政治的產生是為了調節沖突。經典作家在論述國家的起源時清晰地闡述道:“國家是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斗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年,第202 頁。從歷史的角度看,原始社會中人的社會凝聚和動物之間的關系并無本質上的差別。正如福山(Francis Fukuyama)將人類社會幼稚的政治形態比喻為“黑猩猩的政治”,就是為了說明親戚選擇與互惠利他對于社會凝聚的意義,人們固然傾向于遵從規范,但是對規范的遵從主要以情感為基礎,而不是理性。③[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43 頁。這意味著,一方面,維系合作是制度的基本功能,責任不僅是合作的行動原因,同時也在公共生活的責任關系中構成“人道的”社會憲法;④朱利安·尼達-諾姆林:《理性與責任:實踐理性的兩個基本概念》,遲帥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63 頁。另一方面,生活世界的道德性昭示,制度建設不可能拋棄人的要素,且必須要尊重人類內在最原始、最基本的性情傾向,這樣的規則才會得到人們主動與自覺地遵守。
原始社會中的人就已經開始思考諸如“我是誰”以及“我應該做什么”之類的問題,縱然人們不了解何為“政治”,但是至少要考慮自身所處環境會允許自身如何行動。⑤John Horton.Political Obligation. 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LTD.,1992,p.1.這種對自身角色與功能的判斷構成了責任的基本內容。不過在法律沒有產生的時代,責任往往以道德的形式出現,從這個角度看,制度是具有倫理性的,倫理性也成為制度建設的核心支撐之一。事實上,制度的倫理性在中國傳統社會與傳統文化中更是有跡可循,對于中國政治社會的哲學研究就指出,中國社會始終建設在責任之上而不是權利,對倫理責任的極端強調形塑了整個政治結構。梁漱溟談道:“人一生下來,便有與他相關系之人,人生且將始終與人相關系中而生活,如此則知,人生實存于各種關系之上。此種種關系,即是種種倫理。”⑥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78 頁。這一“中國文化要義”的影響延續至今,從當代社會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以及政治社會的治理模式都能夠清晰地挖掘出傳統文化的要素?;厮輦鹘y文化濫觴,《易傳·系辭上》開篇即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強調一種天地有別、各安其位的自然秩序。傳統社會的“正名”“三綱五常”,也都是明確不同角色之間的權利義務。由此,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結構正是倫理關系的外化與表現,家庭與國家本質是同構的,“中國封建社會里,由子孝、婦從、父慈倫理觀念所建立的家庭關系,正是民順、臣忠、君任的國家社會關系的一個縮影”⑦金觀濤、劉青峰:《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 年,第52 頁。。
隨著社會的演進,社會關系逐漸脫離了倫理一元化的特征,開始向倫理關系與契約關系共存的模式轉變,這成為現代國家誕生的基礎。“社會的進步是一種從身份走向契約的運動”⑧[英]艾倫·麥克法蘭:《現代世界的誕生》,管可秾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208 頁。,制度經濟學家諾思(Douglass North)在分析制度變遷時,運用了兩個術語來概括傳統國家和現代國家之間的差異。在倫理關系占主導的社會里,國家形式展現為“人際化的關系”(personal relationship),現代國家所展現的則是“非人際化關系”(impersonality)。⑨[美]道格拉斯·諾思等:《暴力與社會秩序:詮釋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的一個概念性框架》,杭行、王亮譯,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205—210 頁。對比之下,強調人際化關系的社會將依附、忠誠等情感視為凝聚社會的力量,而非人際化關系的社會以明確的社會規則來協調行動,進而衍生出公民身份、平等諸概念。這意味著,現代社會的各項制度并不是建立在道德關系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契約關系的基礎上。英國史學家麥克法蘭(Alan Macfarlne)在論述現代世界誕生的問題上提到,現代性的關鍵是消除三種傳統的強制合作手段,親屬關系就是其中之一。①[英]艾倫·麥克法蘭:《現代世界的誕生》,第159 頁。制度只有建立在這種契約關系的基礎之上,才能夠擺脫道德維度下個人依附所產生的偏狹利益觀念,才能夠追逐社會的“共同善”。
對契約的強調并不意味著矮化道德。作為人類社會的“元責任”,道德責任必須要進一步發揮作用,構成契約的保障。誠然,此時的道德責任已經不再純粹指代以血緣為基礎的親屬關系,而是類似于自然法一樣的存在。從西方社會契約論的產生過程中看,社會契約脫胎于宗教當中的“圣約”,這種關系必然使社會契約帶有鮮明的道德色彩。無論是霍布斯還是洛克,他們在以契約論證國家正當性之前必然要論及自然法的內容。例如洛克(John Locke)在論述契約和道德之間的關系時明確提出,契約有效性的前提是訂約者必須遵守契約,自然道德法則保證了這一點?!爱斏鐣跫s論從圣約中分離出來后,如果不預設道德系統,它是不能成立的。于是,社會契約論作為普世的現代社會組織藍圖,必須更徹底地把道德也建立在契約之上。”②金觀濤:《論社會契約論的起源和演變》,《中國法律評論》2014 年第1 期。進而,現代社會的制度就建立在兩種要素的基礎上——道德與契約,而這二者所構成的責任關系,事實上界定了制度所包含的一切責任內容。
在明確制度緣起于責任的同時,我們可以再觀察一下制度發展背后所反映出的社會特征以及現代社會中具體的責任形式??偟膩砜矗贫瘸絺惱斫缦拊谟谏鐣碗s性的不斷增殖。一如規模與民主的問題一樣,道德倫理很難去協調大規模的公共生活以及復雜的社會分工。在這種趨勢中,制度變得更為復雜多樣、組織結構變得更加精巧穩定,責任也在這種復雜性中走向多類并存的狀態。“責任內涵的不斷拓展以及不同詞匯的出現正好體現了社會變遷中交往(communication)形式的分化”。③McKeon,R..The Development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oncept of Responsibility.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Philosophie, 1957,No.39,pp.3-32.所以,對于現代社會而言,在理解制度建立在責任之上這一命題的同時,還要進一步理解現代社會中多元化的責任形式。對于政治生活,三種責任類型是現代社會慣常的形式,其中包括政治責任、法律責任與道德責任。這三種責任并不是相互獨立的,而是相互交叉與滲透并相互影響的關系。現代制度建設的復雜性也同樣體現在如何處理好三者之間的界限,從而使三者發揮各自的功能以不至于在彼此的相互替代中削弱制度的有效性。
通常意義上,我們對法律責任的認識比較清晰,它是指一個人在法律上要對一定行為負責,或者他為此承擔法律責任,意思就是,他做相反行為時,他應受制裁。④[奧]凱爾森:《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沈宗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第113 頁。政治責任指的是政治官員制定符合民意的公共政策并推動其實施的職責以及沒有履行好職責時所應受的制裁和譴責。⑤張賢明:《政治責任與法律責任的比較分析》,《政治學研究》2000 年第1 期。政治責任與法律責任之間既存在著交叉關系,同時也具有明顯的差別。例如規定方式不同、追究的優先級別不同等等。以政治責任為原點,公共行政以及政黨的發展又分化出了新的責任類型,例如以官僚制為運作場域的“行政責任”,以政黨或者組織為運作場域的“紀律責任”等。在不同類型責任出現的同時,制度就需要通過不斷地優化自身以保障這些責任的實現,而這構成了制度與責任關系的第二個命題。
制度在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人們所創造的用以限制人們交往行為的框架。換言之,就是“游戲規則”。人類社會依靠一系列制度組織起來,通過制度建構人類行為的約束以及社會組織與運轉的規則,整個社會才能夠按照穩定的軌道運行下去。根據這一理解,制度的核心功能在于保障責任的實現,因而也可據此對制度與責任關系提出第二層次的命題:制度起源于責任又面向責任,制度建設的核心目標是保障各種責任的實現。面向責任的制度要符合現代政治價值,制度復雜化與責任多樣化需要不斷地相互適應。
除了根據不同領域劃分責任之外,也通常將責任分為積極責任與消極責任。積極責任指的是社會對責任主體的行為預期,即期望社會成員能夠遵從社會規范,負擔與自己社會角色相適應的行為;消極責任則指社會對行為不符合社會規范的成員所給予的譴責和制裁。①張賢明:《論政治責任——民主理論的一個視角》,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0 年,第2—3 頁。站在積極責任的立場上,制度建設的目標就是通過科學的權責配置來推動責任的履行,或者為責任的有效履行創設良好的制度環境。對于組織體系來說,如何最大限度地發揮組織功能,輸出治理效能,取決于制度設計與權責分配的原則。在某種意義上,如果把組織的層級結構視為組織的硬件結構的話,那么責任體系就是這個組織的軟件結構。只有硬件和軟件的有機結合,才構成了一個健全的組織體系。②桑玉成:《建構有效的權責體系,防止“責任虛化”》,《人民論壇》2017 年第8 期。不過在公共行政的日常實踐中,我們經常能夠發現諸多責任履行不到位,甚至規避責任、逃避責任的行為。例如基層政府通過“鉆空子”彼此共謀,利用歪曲政策來滿足各自的利益③周雪光:《基層政府間的“共謀現象”——一個政府行為的制度邏輯》,《開放時代》2009 年第12 期。;或者為了規避政策執行的成本采取避責的策略④張力偉:《從共謀應對到“分鍋”避責:基層政府行為新動向——基于一項環境治理的案例研究》,《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8 年第6 期。等等。這一方面可能體現出組織成員的思想作風問題,但問題的核心在于現有的制度仍然有不科學、不完善的地方,能夠讓一些越軌行為抓住可乘之機。這些越軌行為從微觀上阻礙了政策執行的效能,不利于治理效能的有效輸出,從宏觀上不利于政府合法性的建設,因為責任與合法性之間呈極其顯著的相關關系。⑤J.Coicaud.Legitimacy and Politics:A Contribution to the Study of Political Right and Political Responsibility.Trans and edited by David Curti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p.34-35.
以保障責任為目標的制度建設需要重新理解權責分配的基本原則,破解制度運作中責任履行的梗阻。結合公共行政與責任的基本理論,權責分配可以遵循三條遞進式的原則:首先是“以能定責”,即根據組織或者社會成員的角色、功能與能力分配特定的責任,這亦體現了責任是“分內應做之事”的基本內涵。對責任的分配與確認既不能超越角色,也不能無視能力。⑥張賢明:《論政治責任——民主理論的一個視角》,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0 年,第2—3 頁。分析法學派將這種責任稱之為“角色責任”(role-responsibility)。其次是“以責確權”。對于權責分配的問題,傳統的思維所秉持的原則是“有權力就有責任”,這種思路事實上是西方政治哲學的邏輯。例如霍布斯(Thomas Hobbes)在論證自然狀態走向“利維坦”時,就是以“權力”而不是義務作為論證的起點,這種思路的結果就是將責任視為權力的附屬物。這種邏輯的問題在于只是將責任視為約束權力的韁繩,而權力擴張的天然沖動就會同責任之間產生強烈的緊張關系,最終的結果仍然是權力的濫用。因此,以責確權就意味著責任優先于權力,責任不是權力的衍生物而是政府權力和資源調配能力的基準。這不僅符合中國傳統社會“責任本位”的特征,也符合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行為邏輯。⑦張賢明、張力偉:《國家治理現代化的責任政治邏輯》,《社會科學戰線》2020 年第4 期。最后是“權責統一”。權責統一是現代公共行政的核心原則之一,意味著公共權力行使者履行職責和義務應與其所擁有的權力相匹配。⑧張喜紅:《權責一致:責任政治建設的基本前提》,《思想戰線》2016 年第6 期。權責一致可以從兩方面加以進一步理解:一方面,在以責確權的基礎上,要充分地授予履行責任所需的各類資源(人力、物力、財力等),防止權力資源與責任內容之間的不相匹配,充分激發組織與個人履責的能力,避免權力的缺位;另一方面,權力的授予要恪守組織或者個人的職責界限,以避免權力的越位與錯位。
不過,上述權責分配原則并不能完全適應現代治理議題的復雜性。隨著跨域公共問題以及不確定風險的與日俱增,突如其來的棘手問題(wicked problem)考驗著組織體系的協同能力與適應能力。因此,組織的協同性(collaboration)與韌性(resilience)構成了權責調適的目標。協同性意味著組織或者個人的責任要根據問題的復雜性進行有機的整合,通過個體責任向整體責任的轉變,實現整體功能大于部分之和的效果。韌性代表了責任對外部不確定環境的主動調整。面對新問題的時候,組織或者個人往往無從下手,因為自身的職責尚不能及時地涵蓋新問題所關涉的內容,在這種“責任留白”的情境下,就需要組織和個人行動起來,通過主動地調適責任來回應外部環境的新問題或者新需求。公共行政的行動理論指出,其一,制度的合法性不是預設的,并且制度也不是鐵板一塊,制度的創新與發展需要個人在行動中不斷地塑造,組織成員有責任遵從規則,但也同樣有責任去發現制度建設的滯后之處,通過個人的努力來修正制度;其二,統一的規則難以適應現代社會問題的復雜性,因此組織或者個人在回應復雜問題時不能盲目地遵從規則,而是要在規則允許的范圍內,以公共服務為價值目標去“能動”(active)地塑造新的責任。①M.M.Harmon.Action Theory for Public Administration. New York:Longman Inc.,1981,p.131.
站在消極責任的立場上看,任何一種制度都帶有某種制裁功能,這是保障責任落實的根本。就算是我們認為的道德責任都具有一定的制裁性。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émile Durkheim)指出,社會上還有一種約束,它雖然不是強制的,但并沒有因此不存在。如果我不遵從社會習俗,或者我奇裝異服,毫不考慮本國和本階級的習慣,那就會引起人們對我的嘲笑和疏遠。這雖不嚴重,但其作用都是一種真正的懲罰。②[法]涂爾干:《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狄玉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 年,第24—25 頁。懲戒功能賦予了制度以有效性,使之成為真正能夠約束、調整人類行為的規范。英國著名法學家奧斯?。↗ohn Austin)在《法理學的范圍》中指出,責任與命令相互聯系,人類服從法律的原因在于對不利結果的擔憂。③[英]約翰·奧斯?。骸斗ɡ韺W的范圍》,劉星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 年,第23—24 頁。在這個意義上,問責制度的建立在制度發展史中具有里程碑意義。不僅在于問責使懲戒機制得以制度化,也在于問責機制體現出了現代社會的基本價值,連接起了民主與責任的關系。
當然,制裁并不是現代的產物,從規則誕生那天起,制裁就發揮著它應有的作用。不過對于傳統社會來說,制裁所基于的并不是同意的關系,而是支配的關系。這體現出專制社會的基本特征。而我們強調的問責制起源于契約中的委托—代理關系,通常與“民主”一詞連用。正如福山指出,負責制始終存在,只不過最早形式的負責制,其對象不是全體人民,而只是代表社會共識的傳統法律以及寡頭的立法機關。④[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第316 頁。換言之,傳統社會的規則或者法律來源于統治者的意志,而不是全體公民的同意。其中的邏輯是“你不服從我,我就要制裁你”。現代社會則不同,現代社會問責制的邏輯起點是授權。無論是政治領域還是日常生活,我們必須依靠他人來做我們自己不能做的事情。例如公眾不能直接行使權力,需要通過一定的機制將權力委托給政府,由政府進行統一的公共事務管理;我們可能無法從事某些專業性的活動,因此需要委托給專業的機構或者人來做,等等。委托—代理所產生的問題是,如果我們將一定的權力委托給其他機構或者人,那么如何保證他們能夠按照我們的意愿而不是為了他們的利益行事,以及一旦他們違反了我們的利益,我們將如何保障權利。⑤Richard Mulgan.Holding Power to Account:Accountability in Modern Democracies.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p.1.
在這個意義上,問責制不僅僅是“懲戒”或者“制裁”,而是代表了一個過程。根據詞源考釋,宋明時期已經出現了“問”與“責”連用的表述,表追究責任之意。⑥蘇紹龍:《問責詞源考略與我國當代黨政問責制度的發展》,《中國紀檢監察》2019 年第14 期。對于問責的外來詞“accountability”,學術界將其解釋為一種讓公眾知情、讓權力行使者受到制約的方法。它意味著,在復雜的世界中,需要專門的組織或者人來執行專門的任務,但這一切都要建立在民主的前提之上,因為公眾有權利來質疑這些專門的組織或者人的不合理的行動,并對他們行使最終的控制權。⑦Richard Mulgan.Holding Power to Account:Accountability in Modern Democracies.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p.1.在此,責任同民主之間建立了關聯,指代了責任的“人民性”。有了問責制度,才有責任政府的概念,責任政府也才能夠建立在人民主權、法治、契約等觀念與價值之上。⑧李軍鵬:《責任政府與政府問責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0—51 頁。在問責機制之下,制度建設所保障的責任是民主維度下的責任,是對公眾的責任,因此現代社會的政治負責制體現了政府與公眾的平等關系,這種關系通過制度確定下來,成為限制公共權力以及奠定政治合法性的基礎。
《禮運·大同篇》中,思想先賢將理想社會描述為“男有分,女有歸”。直言之,就是將“禮”貫徹到社會的方方面面。這種社會的價值在于,每個人各依其在社會中之名位而盡其所應盡之事,用其所當用之物,則秩序井然,而后百廢可舉,萬民相安。①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5頁。因此,追求完備的責任關系始終是崇高的政治理想。映射到現實社會中,我們的理想追求也是每個人都各安其位、彼此負責的狀態。簡單來說,就是“人人有責、人人盡責”。只不過與傳統社會不同,現代社會所追求的“負責任的政治”是一個以現代價值貫穿其中、彰顯政治文明的“責任政治”?;诖?,制度與責任關系的第三層次命題是:制度建設應充分地調動起各個主體的責任,化被動為主動,讓責任主體能夠充分地履行對自己、對他人乃至對未來的責任,通過構建一個緊密的責任網絡來預防與修正社會問題,構建生機活潑、和諧有序的社會。
從概念上看,責任政治指的是以責任為“中軸”的政治形態,強調政治中的責任關系與責任形式,并以此展開特定的權力結構、制度設計與行動方式。②張賢明、張力偉:《論責任政治》,《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2期。責任作為一個社會的“功能原理”,不同的社會系統、組織與個人都要圍繞著責任展開互動,在彼此負責的狀態中實現和諧的交往模式,構造一個有序的公共生活。從哲學角度看,責任政治的邏輯基礎是“共在”抑或“共在先于存在”——如果人們是充分理性的,就將選擇良好的共在關系以便創造最大可及利益。③趙汀陽:《每個人的政治》,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07頁。借助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的倫理哲學,共在的生成在于“面向他者”的穩定關系。④Emmanuel Lévinas.Ethics and Infinity. trans by Richard A.Cohen.Pittsburgh: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1982,p.95.因為就生活世界而言,個體的存在必然以共同生活為前提。現實生活不同于《圣經·創世紀》中的伊甸園,個體必須依靠交往生存,所以“各種存在只有相互配合才能使每個存在達到其可能的最優狀態”。⑤趙汀陽:《每個人的政治》,第210頁。責任正是保障共在的前提條件。通常意義上,責任是面向他者的行動,彼此負責任的關系會生成人際間的信任,創造了交往中的行為預期,減少了交往中因為懷疑、猜忌所產生的成本,從而會使整個社會的互動變得更為簡單。對于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彼此負責是實現帕累托改進的前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整個社會因為交往所產生的不確定性與不安全感被降低了,和諧成為社會關系的主流。故而,德國著名社會學家盧曼(Nicolas Luhmann)才將信任視為復雜社會的簡化機制。⑥[德]尼克拉斯·盧曼:《信任: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瞿鐵鵬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第12—26頁。
當然,上述討論只是一種規范層面的論證,人們對一種“負責任的政治”的呼喚更立足于現代的社會事實?,F代性總是和現代化過程緊密相關,它代表政治、經濟、社會以及文化領域的進步,現代性的進程可以被視為政治文明的進程。然而,現代性內在又充滿了矛盾和對抗,⑦[英]齊格蒙特·鮑曼:《現代性與矛盾性》,邵迎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3頁。我們在享受現代性豐富成果的同時,又要不斷地承受與現代性相伴而生的不安全感與不確定性。按照貝克(Ulrich Beck)的風險社會理論,“有組織的不負責任”儼然成為現代社會的寫照,人類在不負責任中創制了各種風險,構造了“文明的火山”。⑧[德]烏爾里?!へ惪耍骸讹L險社會》,何博聞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年,第19頁。在系統反思現代社會的基礎上,思想家們從不同的視角剖析了通向責任政治的路徑?,F代思想的責任政治邏輯,概括來說,就是重新將道德責任置于公共生活的凸出位置,并將責任視為公共生活的聯結機制,引領人們走向“共同體”的生活方式。①張賢明、張力偉:《找回責任:現代思想中的責任政治觀念分析——以漢娜·阿倫特與齊格蒙特·鮑曼為研究對象》,《社會科學戰線》2018年第1期?;冒⑻m·圖海納(Alain Touraine)對共同生存的理解,“負責任的政治”立足于這樣的邏輯之上:我們能否共同生存,全看我們是否能夠認識到共同任務是把工具性行動和負責任結合起來,看我們每一個人是否都能成為主體,是否能夠制定以保護我們主體自主的、負責的生活的要求為主要目的的法律、制度和組織形式。如果沒有責任作為協調的原則,我們便會像妄想在20 世紀就上天摘星星那樣,不可能過上一種美好的生活。②[法]阿蘭·圖海納:《我們能否共同生存?——既彼此平等又互有差異》,狄玉明、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453頁。
構建這樣一種“負責任的政治”,首先需要將負責視為一種“慣習”,而不是僅僅將履行責任視為一種遵從社會規范的需要。這里可以借用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概念,將負責視為一種“性情傾向”。按照布迪厄對自己概念的解釋,慣習具有兩方面的特征:第一是它通過將舊有的各種經驗結合在一起,作為慣常性的各種知覺、評判和行動的母體發揮作用,從而完成無限復雜多樣的任務;第二,慣習所產生的行動方式并不像根據某種規范或者原則那樣具有嚴格的規律性,反而是一種生成的自發性。③[法]布爾迪厄、[美]華康德:《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8—22頁。從習慣的視角理解責任,就是將責任融入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負責并不是為了遵守規范或者害怕制裁的被動行為,而是為增進自身利益、創設和諧關系的主動行為。將負責視為慣習是人承認自身主體性的基本條件,因為“能夠負責”是具有自由意志的人類的本質。負責體現了人的自主性,人的負責任行為就是證明自身主體性的過程。
其次,將負責建立在“前瞻性”(forwardlooking)的基礎上,將負責理解為共同的任務,進而預防與修復社會問題。一如我們的分析,現代社會充斥著不確定性與不安全感,這一切可以視為公共性衰落的表現,即極端的個人主義對共同生活的破壞。對于社會問題的政治哲學分析指出,類似于不平等、歧視等社會風險,都是社會上“系統性”的不負責任所造成的。換言之,不負責任的行為在個體之間不斷被放大,構成了整個社會的不負責任,一系列的社會問題也就由此產生。例如,如果每個人僅僅強調對自己或者家庭負責,那么整個社會就會失去道德感,就會沒人關心公共事務,最終形成極端碎片化的社會情境。美國政治學家艾麗斯·楊(Iris Young)在分析社會不平等的問題上指出,不平等的社會問題是結構性的,因為整個社會出現了極端重視個人責任的傾向,公共生活被忽視了,由此造成了社會的撕裂。不過傳統的責任模式已經不能完全適應現代社會的生存方式,負責需要超越簡單的“責備模式”(blame model),將“前瞻性”整合進來,通過集體行動來修正社會不公,實現社會正義。楊認為,一個負責任的人“在行動前應考慮各種選擇,做出對所有相關者都最有利的選擇,同時要審視自身的行為后果是否對他人產生不利的影響”④Iris M.Young.Responsibility for Justice.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25.。在這個意義上,前瞻性意味著每個人都需要和其他人聯合起來,如同“匯小愛為大愛”一般通過負責任的行動改變社會結構。任何一種社會都存在問題,或者說不存在任何問題的社會永遠是書中描繪的理想,但是社會得以進步和發展的動力就是社會具有修正自身問題的能力,而不至于在問題的質變中將自己毀滅。這種修正能力的來源就是責任。鮑曼(Zygmunt Bauman)談到,現代社會中對他者負責和對自己負責本質上是一個東西,負責創造了寬容與協同,這是現代人類同命共運的觀念基礎。⑤[英]齊格蒙特·鮑曼:《現代性與矛盾性》,第356頁。
制度之所以重要,在于制度提供了可信的承諾;承諾之所以可信,在于其以責任為基礎。責任與制度都是人類賴以生存的要素,責任與制度之間的關系也折射出了政治文明的歷程。筆者提出了責任與制度的三個層次的關系:制度以責任為基礎建立起來;制度以保障責任為基本目標;制度以通向責任政治為根本愿景。我們強調責任,是因為無論在政治世界還是生活世界,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在于總有人試圖不負責任?;蛟S有的人秉持著“惡小而為之”的觀念,最后演變為公地悲劇?!皦氖澜纭被蛘摺皦闹贫取本褪怯梢粋€個“小惡”積累而成,人在短視中謀求一己之利,卻最終將自己推入到萬劫不復的境地。
責任很簡單,因為責任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常使用、處處使用的概念;責任也很復雜,因為責任構成了現代社會的政治之惑、社會之惑與生活之惑。我們知道困惑的答案是負責,但是真正破解困惑、通向責任卻往往遇到各種阻礙。現代的思想觀念紛繁復雜,但是人類對于責任總是存在著共識,都會認為責任是一個“好東西”,或者至少不是“壞東西”,因為每個人的心理預期都是他者能夠負責?!懊總€人都存在于眾人之中,因此必須思考如何存在于眾人之中,必須思考我的生活如何在眾多他人的生活之中得以展開?!雹仝w汀陽:《第一哲學支點》,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 年,第99 頁。負責就是使個人生活在眾人之中的方式。責任滿足了自我與他者之間的期待,構建了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信任。在此,生活世界的責任邏輯就是回到“公共”。無論是觀念維度、結構維度、還是行動維度,只要人類還需要發展、社會還需要進步,探尋責任政治的實現方式就始終是一個重要問題。簡言之,在“責任政治”這一理想之下,我們需要去探索實現負責任的生活或者負責任的政治的方式,理解如何能夠讓人在負責中構建彼此的聯系,又在彼此的聯系中實現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