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平
內容提要 論文在“作協體制”與“學院體制”的觀照下討論“批評化”與“歷史化”這兩組概念范疇與研究方法的變動。在總結“歷史化”相關研究優勢的基礎上,論文也借助海德格爾等理論,指出需要深入理解“學科化”與“科學化”,警惕史料工作背后的科學主義來統領人文學科研究。在此基礎上,論文區分三個彼此關聯的概念即“重返八十年代”、歷史化、史料研究。論文認為“重返八十年代”是問題意識,歷史化是研究方法,史料是研究基礎。論文最后嘗試借助對于新時期文學起源階段史料工作的案例討論,指出當下需要“有史料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史料”。
對于當代文學研究史料學轉向的討論,往往會回溯到程光煒2008年發表的一篇文章《當代文學學科的歷史化》。在這篇寫于12年前的文章中,程光煒在文章第一段,首先承認了當代文學學科的兩個獨特性:與“當代”的糾纏、與“當前作品”的糾纏。①與“當代”的糾纏,也即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化政治內涵,不惟當代文學獨有,現代文學、世界文學、古典文學的研究,乃至于哲學、歷史學、經濟學、政治學、法學、社會學的研究等同樣如此,只是當代文學學科對此表現得比較明顯。與“當前作品”的糾纏,是當代文學學科的獨有特色,古典文學或現代文學沒有“當前作品”;世界文學研究固然有“當前作品”,但對于世界文學中的“當前作品”的研究,不存在當代文學學科和“當前作品”的復雜關系,也即不存在評論、研討、評獎、經典化等等話語權力關系。當代文學學科和“當前作品”的復雜關系,受制于中國獨特的作家協會體制。
與作協體制相對應,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這一轉向,肇始自“學院體制”的浮現與強化——正如程光煒這篇文章標題所指向的,討論的是當代文學這個“學科”的歷史化。學院體制在世紀之交開始強化:1999年大學擴招,比1998年增加52萬人,招生人數達160 萬,增幅近48%,這場擴招持續十余年。與大學擴招相伴隨的是學科點擴張,以及研究生學位授予單位的持續增加。還是在1999年,教育部將南京大學《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SSCI)列為教育部重大項目,刊物的等級與隨之而來的數量化考核開始強化;也是在1999年這一年,從當年7月開始,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幾所名校陸續簽署985 協議,成為第一批985高校,高校之間的等級化進一步強化;從2002年開始,財政部對中央直屬高校的預算核定模式改革為“基本支出預算加項目支出預算”,項目支出預算指的是“985 工程”專項經費等;也是在2002年,國家社科基金的資助金額暴增到一個億(前一年是六千萬);2002年還展開了第一屆全國學科評估; 就代表性人才項目而言,“長江學者”在2004年擴展到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從此各類人才項目遍地開花。可以看到,進入新世紀之后,以大學擴招、學科點擴張、985 工程、CSSCI 期刊、專項資金、社科基金資助、學科評估、人才項目為代表,學院體制開始系統性地強化。
學院體制以“科學性”作為自身的合法性,當代文學學科如果說想在急劇強化、充滿競爭的學院體制中謀求一席之地,勢必要完成關于自身學科合法性的論證。吳俊如下的看法較有代表性:“當代文學‘史料’的成立,即史料意義上的當代文學的成立——當代文學才從批評進入了歷史、進入了理論、進入了學術性的研究范疇。也就是從感性和經驗領域躍入了理性思維和抽象觀念的領域。當代文學也才擁有了制度性的現代學科身份。”②對于文學研究的“科學性”訴求,勢必側重文學的實證主義研究。正是基于這一內在邏輯,史料越來越受到重視,當代文學研究越來越側重借助“史料”,就像理工科借助“數據”一樣,來邏輯清晰地推導出結論。吳俊也指出了這一點:“較大者應該要算是制度機制上的原因了,最突出或關鍵的恐怕是國家學術制度的鼓勵與引導,經費、學術評價、學術的現實條件等構成利益驅動的強大杠桿機制。”③
“歷史化”與“批評化”并不構成本質上的沖突,筆者將“歷史化”與“批評化”視為“學院體制”與“作協體制”在分析方法上的對應物,而兩種體制都是國家文學體制的組成部分,從不同角度推動當代文學發展。誠然,就兩種研究方法來比較,強調“歷史化”的一方可以指出“批判化”的一方流于隨感,強調“批評化”的一方也可以指出“歷史化”的一方堆砌材料。就具體的研究對象來說,有的更適合“歷史化”的方法,有的可能更需要文學批評的介入。但筆者所關切的,不在于這種具體的討論,筆者更為關切對于“歷史化”的歷史化,即宰制“歷史化”的“知識型”是什么。在此基礎上,筆者試圖區分重返八十年代、歷史化、史料研究這三個概念的內在不同,討論如何以鮮明的問題意識面對當下的史料研究。
近年來對于“歷史化”走向“史料化”,一些學界同仁有所批評。孟繁華、武新軍、付祥喜等學者針對史料研究的具體問題展開批評: 孟繁華肯定一批學者在史料領域的重要工作,但是也指出這一潮流泛化后帶來一些問題,“史料研究是對材料與事實之間某種‘關系’的尋找、發現與闡釋,而‘跟著材料走’的做法,是絕無可能讓那種‘關系’不言自喻的”④;武新軍以近年來涌現的當代作家年譜為例,指出“作家年譜”往往流于“作品年表”,“年譜編撰者普遍缺乏輯佚、校勘、辨偽、考證、版本以及目錄等方面的學術訓練”⑤;付祥喜認為存在“以資料代替史料”的現象⑥。張清華、郜元寶等學者以文學批評為基點批評史料研究: 張清華在2009年指出“歷史化”即是當代文學的“科學化”與“學科化”意志的一種體現,與此同時張清華強調文學研究“與一個時代的思想與人文精神構成傳達或回應的關系,成為參與創造和守護黑格爾所說的‘時代精神’的形式和有機部分”⑦;同樣,郜元寶強調文學研究要把握“一時代文學所反映的整體時代精神及其嬗變線索”。
以上的討論都各有其價值,很多話題值得進一步展開討論。比如即以把握“時代精神”為標準,偏重歷史的研究是否就遜色于文學批評? 筆者也注意到一些側重歷史化的學者如吳秀明在《當代文學“歷史化”需要正視的八個問題》⑧中對“歷史化與批評的關系”等問題也有所回應,筆者在此不再重復。
筆者想將對于歷史化乃至于對于史料的討論,在現代性的層面上展開,深入挖掘“科學”這一維度,這或許比在學科內部討論更為重要,畢竟“學科”(Discipline)這個詞本身也意味著“規訓”。海德格爾在《世界圖像的時代》 一文中曾經分析過,史料發掘、清理、證實、評價、保存和闡釋等工作,與自然研究中的“實驗”相當。⑨要注意到,海德格爾將史料工作類比成科學實驗,不是對史料研究的肯定,而是對史料研究的批評。海德格爾的這一批判非常著名,包括筆者在內的史料研究工作者,不得不首先面對這位大哲的質疑。海德格爾是如此批評的:
但數學的自然研究之所以精確,并不是因為它準確地計算,而是因為它必須這樣計算,原因在于,它對它的對象區域的維系具有精確性的特性。與之相反,一切精神科學,甚至一切關于生命的科學,恰恰為了保持嚴格性才必然成為非精確的科學。⑩
在海德格爾這一批評的延長線上,程光煒在《當代文學考證中的“感情視角”》一文中,也回憶到2016年春在浙大講座時吳秀明教授的問題,即如何看待史料考證中敘述者的“感情視角”。程光煒表達了這樣的“困惑”:
憑借在寫《家世考證》之前一點文獻學的自學經驗,我知道這種“感情視角”是非常不應該出現的一個錯誤。但是,更令我苦惱的是,作為“當代史”的“當事人”,又無法完全徹底地把這個“感情視角”剔除出去,如果這樣,那么克羅齊所說的“歷史的人性”“歷史的積極性質”還有什么意義呢? 換句話說,即使考證者不抱著把歷史真相告訴下一代讀者的想法,但如果他的敘述只是一些冷血材料,是一些類似木乃伊的歷史斷片,那么“最終的考證價值”又在哪里??
實證主義的邏輯是理性的邏輯,如果我們一定要將文學研究指認為“科學”,那么“感情視角”是不應該存在的——不能想象科學家的情緒會影響科學實驗結果。然而文學研究自身真正的“科學性”,恰恰是對理工科式的“科學性”的超越。“感情視角”所關聯的,是如何理解理性邏輯之外的情感的邏輯。這里的核心問題是,人性是否可以被理性所完全解釋? 而進入現代世界以來將人性理解為“理性人”的邏輯,并不是基于所謂客觀化的科學規律,而是資本主義對于人性的想象,一種為“市場”所服務的敘事。在資本主義之前,任何一種偉大的文明,都從未將人性理解為一種可以被計算的存在。
在這里,筆者嘗試概括自己的看法:人性是不能被精確地計算的。理性是人性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有兩種力量在近五百年來一直試圖將人性理性化:一種力量是資本的力量,即基于市場模型的“經濟人”假說,由于資本主義主導了現代世界,市場邏輯高度侵入到社會生活中,“經濟人” 成為一種仿佛不證自明的規訓; 另一種力量是科學的力量,即以數學的方式來解釋自然,甚至于解釋人類社會和人本身。兩種力量不是彼此隔絕的,現代科學越來越成為現代資本的從屬,不僅在體制性的基金支撐的意義上,更是在對于人性認知的意義上。最終的合流,就是現代科學以“人工智能+生命科學”來最終攻克人性的秘密,人工智能的人性論是將人性理解為“黑箱”,即不討論人性的本真,只討論人性的反饋——在科學家看來,一個黑箱子里有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輸入信息后這個黑箱如何反饋,這種人性論多么像訓練一條狗。
文學和科學在大學里相遇,而當下大學的建制,由理工科的科學邏輯與資本的績效邏輯所主導,在這種體制中理工科尤其是其中實用主義導向的工科如魚得水,包括文學在內的人文學科不斷萎縮。面對這一局勢,存在一種極為危險的“突圍”:以理工科的方式來改造文科。如果跳出中國當代文學的學科視野,“史料研究”的下一步,很可能導向“數字人文”。筆者注意到一個有意味的細節,很多史料學文章的英文摘要,“史料”這個關鍵詞經常被翻譯為historical data (史料研究正確的譯法是archival research)。Data 這個詞倒是頗具癥候性,我們是潛意識里將“史料”對位理解為“數據”么?能否可以幻想,依賴一個無所不包的“數據庫”,就可以來進行文學研究,解釋人性的秘密嗎?
筆者覺得我們有必要正本清源,回到三個基本概念展開辨析,這三個概念是重返八十年代、歷史化、史料研究。在筆者看來,“重返八十年代”是問題意識,歷史化是研究方法,史料是研究基礎。誠然,“重返八十年代”首先是學科化地對于1980年代文學的研究,某種程度上也是當代文學學科“十七年文學” 研究較為成熟后的自然延展。在2007年《當代作家評論》開設“重返八十年代”專欄之前,兩位主持人程光煒和李楊都出版了可以被歸為20 世紀50—70年代文學研究的相關著作:程光煒出版有《文化的轉軌——“魯郭茅巴老曹”在中國:1949-1976》(光明日報出版社2004年版)、《文學想象與文學國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1949~1976)》(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李楊出版有《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典再解讀》(山東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但問題在于,從20 世紀50—70年代文學,并不能“自然”地過渡到20 世紀80年代文學——1980年代文學恰恰是對于20世紀50—70年代文學的翻轉。故而,無論程光煒還是李楊都強調“歷史化”,強調將新時期文學的批評結論陌生化。李楊在“重返八十年代”專欄的第一篇文章《重返八十年代:為何重返以及如何重返——就“八十年代文學研究”接受人大研究生訪談》 中直接談到,“類似于杰姆遜和福柯等人的理論對我們‘重返八十年代’是很有啟發的”?;程光煒也有類似表達,在接受楊慶祥的訪談時他如此概括“重返八十年代”的研究方式,“我把這種方式表述為‘歷史分析加后現代’,或叫中國傳統的史學研究加福柯、埃斯卡皮、佛克馬和韋勒克的方法。”?
問題在于,傳統史學研究和福柯所代表的知識考古學,兩種方法的沖突非常大,二者如何協調? 程光煒的這一概括,隱含著理解“重返八十年代”這一學術思潮走向的關鍵所在:傳統史學研究更多地走向了史料研究,福柯這一脈絡更多地走向了杰姆遜意義上的歷史化。李建立敏銳地以“史學化”與“歷史化”區分了這一不同,他在《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與“史學化”》一文中談到:
注重實證和科學的史學研究方法一般被認為是歷史主義或舊歷史主義的典型路徑。后者往往將歷史獨立于歷史研究者以及研究手段之外,以為歷史研究者在把握歷史過程時能克服或排除主觀因素,將湮沒在時間深處的“史實”挖掘出來。但在后現代理論家眼里,這種對歷史的認識本身就是非歷史的。杰姆遜所謂的“歷史的文本化”即“歷史”已經被文本化了,而“文本”是充滿印跡的存在,是各種闡釋相互博弈的場所; 文學史研究者只能經由“文本”進入歷史,通過揭示文本中的各種闡釋模式來接近歷史,而無法“還原”“重構”歷史,無論宣稱要借助的是“真實”“準確”的史料,還是更“客觀”“冷靜”的論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杰姆遜提出一條近乎絕對化的超歷史口號:“永遠歷史化”。?
在這個意義上,“史學化”將走向史料化,也即師法現代文學乃至于古典文獻學,走向帶有當代文學特色的史料整理;而“歷史化”并不必然走向史料化,歷史化永遠意味著質疑,挑戰學科常識以及這種常識背后的大敘事。程光煒在發表于2007—2009年間的《歷史重釋與當代文學》《重訪80年代的“五四”——我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并兼談其“當下性”問題》《文學史研究的“陌生化”》等文章中,直陳“現代文學已經變成了古代文學”?,追問“什么是‘歷史’,它是‘誰的歷史’? ”?,試圖將學科的公共經驗陌生化,挑戰其背后的認知框架。在《歷史重釋與當代文學》一文中程光煒問到:
什么才是我們的“當代”? 我們應該怎樣表述才接近一個真實的事實? 近年來一些文學史家做過了不乏艱苦的探索和追問。他們立足于后現代主義的知識立場,重返“當代”的歷史語境,試圖作出更為切實的深掘,以期勘探出曲折復雜的歷史深度。?
這種歷史化的思路,也見于張旭東《重訪八十年代》乃至于蔡翔、羅崗、賀桂梅等學者對于20 世紀80年代文學的著述。在這一脈絡中,“重返八十年代”不能直接等同于20 世紀80年代文學研究,而是討論形塑20 世紀80年代文學的認識性裝置。故而,賀桂梅將“新時期”的文學意識指認為當代文學七十年的 “原點”:“80年代形成的文化觀念、歷史意識和知識結構已經成為了‘自明’的知識,也成為了人們理解整個當代中國歷史與現實的合法性依據”?。而歷史化就意味著暴露這一“自明”的知識的文化政治屬性:“把80年代文學還原為一種歷史實踐過程,首先改變的將是我們對置身其中的現實的基本認知與判斷,乃至重構整個當代文學六十年歷史的闡釋模式。”?
正是在上述的基礎上,筆者認為“重返八十年代”首先是問題意識而不是研究對象。“八十年代”是改革時代現代性的起點,理解綿延至今的改革時代,必然要重返這一現代性的起源。同樣,對于改革時代有怎樣的理解,又反身建構了對于20 世紀50—70年代的理解。而研究這一問題的方法,被命名為“歷史化”,也即“八十年代”作為方法。?“歷史化”這一方法對于史料有內在要求,“歷史化”的方法不僅僅針對經典文本,同樣也針對文本的周邊,揭示經典文本的歷史建構過程。史料是“歷史化”這一方法的題中應有之義。
所以,如果要對這三個概念進行邏輯排序的話,筆者的順序是重返八十年代、歷史化、史料,而不是相反。這并不是說,史料工作在當代文學研究并不重要。當代文學學科在史料層面來說還不是一個成熟的學科,吳秀明等學者在2005年時就提出“應當重視當代文學的史料建設”,近年來一批學者如程光煒、吳秀明、吳俊、王堯、黃發有、張鈞、武新軍、斯炎偉、王秀濤等在當代文學史料領域有卓越的貢獻,大大推進了當代文學研究。史料工作確實有助于促進學科成熟,這一點毋庸置疑。筆者想說的是,在史料的基礎上,我們要將控制著學科的認知框架歷史化,對其有基本的反思。從這個角度說,是歷史化促進學科的成熟,而史料是歷史化的基礎支撐。如果由史料工作來統領歷史化,筆者很擔心學科的批判性不復存在,最后發展成史料工作背后的科學主義來統領人文學科研究,并最終取消“重返八十年代”對于現代性的反思,進一步奠定高度理性化的現代性之正當性。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們的文學研究將變得和理工科一樣,成為“數據”的仆人。
綜合上文的論述,對于史料工作,要以問題意識為先導,也即對于史料“整理”與“研究”并重。程光煒討論過這一點,“我們課堂上的文章偏重史料搜集整理,情不自禁地忽視了如何點出問題、用問題去牽引材料,這已經相當突出。我幾次在課堂評論中提出這個問題,可能沒引起同學們的注意,也許作者自己被材料淹沒,還不知怎么從材料中脫身出來。”
筆者這幾年比較集中地梳理新時期文學起源階段(時間限定在1976—1982年)的相關史料,覺得如何把握“整理”與“研究”確實是個難題。這一時期的相關史料很多,但整理什么?又為了什么整理? 這些問題并不是自明性的。任何一個研究者,首先從個人關切的問題意識出發,同時這一“個人化”的問題意識,應該內在于本學科的脈絡,并且具備超越學科的公共性。
在這個意義上,筆者對于新時期文學起源階段史料整理工作的理解,在于能否通過史料爬梳,更好地理解宰制“新時期”的“現代化”邏輯。故而,筆者首先嘗試主要討論新時期文學起源階段的文學制度方面的史料。文學制度方面的整理,又可細化為會議與期刊兩部分。會議部分,筆者主要關切文聯三屆三次擴大會議、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劇本創作座談會等會議。也即以第四次文代會為中心,向第四次文代會之前和之后展開,討論這些重要的文學會議如何塑造新時期文學。
當下對于新時期文學起源階段的想象,往往在“思想解放”的大敘事下,受制于以下這兩個里程碑式的會議所構建的歷史圖景:1978年底的十一屆三中全會、1979年底的第四次文代會。然而如果完整地還原這一階段的歷史現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隨即召開的理論工作務虛會(1979年1月18日—4月3日)、第四次文代會后隨即召開的劇本座談會(1980年1月23日—2月13日)同樣非常重要,這兩次會議以及圍繞前后的文學事件,更清楚地展現出新時期文學起源階段的復雜性。比如筆者比較看重的劇本創作座談會,這次會議是第四次文代會的一個延續,它將第四次文代會上懸而未決的問題,重新展開討論。劇本創作座談會的目的是集中討論三部有爭議作品:《在社會的檔案里》《假如我是真的》《女賊》。會議試圖尋求對這三部作品的闡釋框架,尋求文藝觀點上的共識,最終將討論的中心指向文學如何為實現“現代化”服務。
期刊部分,以新時期文學起源期的代表性文學期刊《人民文學》《文藝報》《詩刊》《時代的報告》為中心,通過梳理其編輯部組成以及辦刊方針,試圖打破以往對于新時期文學相對單一的文學史想象,呈現新時期文學的復雜性與多元面貌。筆者尤為看重以往研究中較少關注的《時代的報告》,這是一份現有研究成果不多卻頗具典型性的期刊,代表了新時期文學起源階段相對保守的文學立場。筆者整理了《時代的報告》的創刊史料,并通過對其發起或深度參與的多場論爭,勾勒《時代的報告》的辦刊方針。
承接對于文學制度的討論,筆者覺得對于文壇領導人的史料工作還不充分。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工作大多集中在作家、作品維度,然而和新時期代表作家相比,這批文壇領導人如周揚、張光年、馮牧、夏衍、陳荒煤、賀敬之、林默涵等,更為深刻地塑形了新時期文學。目前除了周揚,其他人還缺乏較為完備的新時期文學年譜。
最終,落實到文學概念上來,正是一些重要的文學概念建構了新時期文學的基本面貌。限于篇幅,筆者舉最有代表性的兩個概念。比如“傷痕文學”,在當下的文學史論述中,“傷痕文學”被視為一個帶有解放色彩的起源性概念,也即“傷痕文學”從“暴露文學”的框架中解脫出來,展開新時期文學敘事。然而問題在于,文學史中以《班主任》《傷痕》為代表的“傷痕文學”,是否在其解放性的同時,也包含著文學史的壓抑機制?比如《今天》派的“傷痕書寫”與劇本創作座談會上討論的劇本,代表著另一種被“傷痕文學”這一概念所壓抑的傷痕文學。又如對于“改革文學”這個概念,筆者嘗試更為理論化的整理,作為“改革文學”核心的對于“管理”的討論,和福柯所討論的“治理術”是什么關系?對于“改革文學”的史料爬梳,將有助于我們揭開其背后的現代性裝置。
總之,對于新時期文學起源階段的史料整理與研究,在于能否通過史料,深切地理解新時期文學的起源乃至于新時期的起源——20 世紀70年代末、20 世紀80年代初這一歷史時段是改革時代現代性的奠基階段,還有太多的思想能量,亟待學術研究的激活。故而,在這個意義上,史料工作不僅僅是基礎性的工作——用一句流行的句式來講,我們今天需要“有史料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史料”。
注釋:
①程光煒:《當代文學學科的歷史化》,《文藝研究》2008年第4 期。
②吳俊:《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的多維視野考察》,《文學評論》2020年第6 期。
③吳俊:《新世紀文學批評: 從史料學轉向談起》,《小說評論》2019年第4 期。
④孟繁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 “乾嘉學派”——以洪子誠、程光煒、吳俊等的研究為例》,《文藝爭鳴》2018年第2 期。
⑤武新軍:《中國當代作家年譜編撰的問題與對策》,《文藝研究》2020年第3 期。
⑥付祥喜:《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窄化”現象》,《文學評論》2020年第6 期。
⑦張清華:《在歷史化與當代性之間——關于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狀況的思考》,《文藝研究》2009年第12 期。
⑧吳秀明:《當代文學 “歷史化” 需要正視的八個問題》,《學術月刊》2021年第1 期。
⑨⑩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84、81 頁。
?程光煒:《當代文學考證中的“感情視角”》,《文藝爭鳴》2016年第8 期。
?李揚:《重返八十年代:為何重返以及如何重返——就“八十年代文學研究”接受人大研究生訪談》,《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1 期。
?程光煒、楊慶祥:《文學、歷史和方法》,《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3 期。
?李建立:《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與“史學化”》,《文藝爭鳴》2019年第12 期。
?程光煒:《重訪80年代的“五四”——我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并兼談其“當下性”問題》,《文藝爭鳴》2009年第5 期。
?程光煒:《文學史研究的 “陌生化”》,《文藝爭鳴》2008年第3 期。
?程光煒:《歷史重釋與當代文學》,《文藝爭鳴》2007年第7 期。
??賀桂梅:《打開六十年的“原點”:重返八十年代文學》,《文藝研究》2010年第2 期。
?參見程光煒《文學講稿:“八十年代”作為方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洪子誠《“作為方法”的“八十年代”》,《文藝研究》2010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