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年初,在新冠肺炎疫情反撲的環境下,有77.61%的農民工選擇就地過年,他們或從事外賣行業,或從事家政行業,在一二線城市中默默無聞地工作、生活。但他們的縣城、小鎮,并沒有因為他們不回家而變得冷清,他們“回不去的家鄉”正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在走訪了貴州、陜西、山西、安徽、河南等幾個省的縣城,訪談了數十位回家就業或創業的小鎮青年后,我們發現一個隱然成型的新趨勢:中國小鎮正在重新熱鬧起來。這個新趨勢還有待權威的基本面數據支撐,但在此之前,仍然值得關注和探討。
家門口的新機會
“2021年,我打算回家了。”決定結束兩年北漂生活的小王說道。然而,像小王這樣選擇結束“漂”生活的人還有很多,回家是他們能做出的最優解。
這些小鎮青年回家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出于在大城市生活的無奈,過高的生活成本、難以安居的漂泊感等種種問題橫亙在每一位打工人面前。
不管原因如何,選擇回家的他們都有一樣的困惑一回到家鄉后,我們能干什么?據調查,很多人回鄉之前并沒有明確的下一步規劃,因為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是中國縣城和小鎮缺少能吸引年輕人的工作機會。
但當他們回到家鄉后,卻發現了一些“新機會”。這些新機會是隨著產業和互聯網轉移到了成本更低的下沉市場涌現的。一部分新機會是隨著互聯網平臺經濟的爆發式增長而來,基于成本的考慮,它們大量轉移到了下沉市場,或轉移到了線上兼職平臺。還有一部分是隨著互聯網下沉,城里人的數字化生活方式被拷貝到縣鎮,從而在當地創造了新的就業機會,比如外賣小哥、跑腿業務、社區團購運營等。
這些新工作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它們能提供的收入低于大城市的打工人,但在縣城里卻富有競爭力。盡管這些新機會在就業容量上還無法和大城市相比,但是它們確實給小鎮青年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在家門口就能把小日子過好,背井離鄉到大城市去不再是近乎唯一的選擇。
除了收入紅利,小鎮新青年們還手握一個政策紅利:國家大力推進的新型城鎮化。這一政策紅利能讓他們近乎零門檻地在縣城落戶,這意味著這些縣城新中產、新精英們能在縣城買房、買車,孩子能上不錯的學校,從而拉動了縣城商業、服務業的發展,促進當地消費以及消費升級,進而助推新型城鎮化的進程。公開數據也能印證這一趨勢:近幾年在縣城購買住房的人口從原來的1%上升到了20%。
這改變了小鎮青年此前的奮斗路徑:中學或大專畢業就外出打工,大部分積蓄都寄回家鄉蓋樓、贍養老人、撫養孩子。他們的工作和消費、家庭生活是完全分開的。回到家鄉,曾經被分割的人生重新整合在了—起。
興起的云服務小鎮
毛蜜蜜是從北上廣深“撤退”的一位小鎮青年。從下決心離開北京之目起,包括之后的兩年,他做了很多傳統打工人難以理解的選擇:放棄了扎根北京的機會、放棄了互聯網職業、在不具投資屬性的西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
回到家鄉后,憑借著對網絡和電腦的了解,他在老家山西省臨汾市洪洞縣做起了云客服,“一個月有七八干元,最高時有一萬多元的收入?!边@一收入遠高于當地的平均薪資。
當中國一只腳踏上高收入國家的門檻,我們越來越感受到要抬起另一只腳的挑戰——14億人口的共同富裕;傳統制造業發展到極限,產業升級卻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高收入工作的占比總是很小;廣大后富地區如何才能不被先富地區拉開更大的差距……毛蜜蜜們的選擇讓我們看到抬起另一腳的新的可能性:讓更多生活在農村、生活在中西部地區的小鎮青年,在家門口也能從容生活。
小鎮青年在家門口為大型互聯網公司、電信運營商做客服的機會越來越多。微信、京東、拼多多、電信、聯通、移動等公司都荏將人工客服大量外包出去。
另一種情況是建云服務中心。出于成本和助力脫貧的考慮,互聯網平臺的云客服基地基本都設在中西部縣市以及曾經的國家級貧困縣。黑龍江泰來縣、七臺河市,河南新鄉……已經開始對外主打“云服務小鎮”的名片。這些缺乏資源和產業支撐的城鎮,因為互聯網的下沉開始出現人口回流。
在大山里給人工智能打工
“云客服”這種職業,一度讓毛蜜蜜的鄰居親戚很不理解——天天在家看電腦也算是正經工作?其實,數字技術一直在催生“讓人看不懂”的工作。如今,它的影響下沉到了洪洞這樣的小縣城。
要保證人均收入有較快增長,服務業是其中一個關鍵。一是因為服務業可以吸納較多的人就業,二是其薪酬整體高于農業和初級制造業。
事實上,服務業升級有兩個至關重要的方向:其一是質的升級,這主要是指金融行業以及生產性服務業。這一塊是北上廣深這個量級的城市需要突破的方向。其二是面的普及,這主要是指技術與現代生活方式的下沉,是后進地區實現跨越式發展的方向。
第二個層面有超出想象的巨大空間,并且已經在中國城鎮創造出了眾多的數字新職業,為共同富裕提供了一條路徑。比如“人工智能培訓師”,它被收入了人社部的新職業目錄中,是訓練人工智能不可取代的一環。
陜西清澗人楊彥軍從事的就是這個職業。他日常的工作是給書的標題、目錄、正文進行標注,平均兩天能標注完一本書。在當下,人工智能需要在這些標注的幫助下學習并變得“聰明”。
楊彥軍在深圳打過工,在臺州開過蛋糕店,回老家是被動的選擇,蛋糕店生意一直不太好。剛回到清澗時,楊彥軍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在工地上搬水泥。后來接到當地扶貧辦的電話,推薦他應聘一家當地公司,成為一名人工智能培訓師。
作為公司最勤奮的人,楊彥軍最多每個月可以賺到1萬元左右.他的同事平均月收入則是4000元左右,在清澗這算高收入了。楊彥軍對現狀很滿意,他希望未來可以做一名專門培訓新手的培訓師。他認為,隨著互聯網的發展,會需要更多的人來做這份工作。
事實上,下沉的還不止這些數字新職業,還有互聯網時代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從2017年開始,互聯網平臺不約而同開啟了下沉運動,下沉到中國小鎮、農村去要新流量、新市場。城市里的很多服務也紛紛復制到了縣城、城鎮:掃碼支付、外賣點餐、共享單車、社區團購……
伴隨新服務、新流量下沉的還有工作崗位,最典型的就是外賣騎手,還有收錢碼地推。在移動支付向下沉市場線下滲透的2018年、2019年,僅是二維碼地推就有約170萬人。
鄉村飛行員
十多年前,社會上曾經流行著一句話——回不去的家鄉。這個家鄉包括農村,也包括城鎮。但現在,中國的人口流動呈現出新的分化,一方面,大城市對人才的吸引力不減,另一方面,回老家成了越來越多小鎮青年的選擇。
2019年,中國進城農民工首次出現下降,而且一降就是204萬,如果把在本省內流動的農民工數量減去,就會發現越來越多農民工在老家附近就業。自然資源部國土空間規劃局副局長張兵曾表示,人口單一涌向特大城市、大城市的歷史已經改變??h城、鄉鎮將會重獲發展良機。
小鎮新青年們都會算一筆賬:家門口的新工作,平均月收入普遍高于當地平均工資,除去生活成本,能攢下來的錢不比在大城市打工少。
除了各種數字新職業,像農民這樣的傳統職業也開始和數字化產生交集。
一部分農民隨著電商的發展和下沉,成為兼職甚至全職的小店店主。淘寶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6月30目,中西部淘寶鎮、淘寶村增勢迅猛,其中淘寶村數量同比增長274%。300萬淘寶村、淘寶鎮,能夠帶動的就業超過800萬,如果再加上拼多多、微商……可能已經有幾千萬農民搖身一變成為了電商從業者。
此外,和農業生產直接相關的“生產_生服務業”也開始在農村出現。
隨著許多高學歷人才返回城鎮、鄉村,中國最難啃的產業升級骨頭也出現了突破的可能?!班l村飛行員”是劉俊的頭銜。他的工作是用無人機為農田噴灑農藥,工作流程是:通過手機接訂單,然后帶上無人機前往指定的農田,調好無人機的參數,無人機就會自己飛到農田上空開始噴灑農藥。作業完畢,劉俊把噴灑結果通過手機發給用戶,用戶確認后完工。
相關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年底,近4萬小鎮青年回到家鄉,做起鄉村飛行員和飛行員培訓師。如今,農業的機械化和數字化也正在逐漸改變大眾對農業的刻板印象。
中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城出現了外賣小哥
當中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城西藏墨脫出現了外賣小哥,當山西洪洞縣有了“生產型服務業”,當越來越多小縣城搖身變成了“云服務小鎮”……
我們感受到,重新熱鬧起來的中國小鎮背后有著一些值得注意的慢變量。
第一,在生活消費上,小鎮青年們的工作和他們的家庭生活、大額支出和日常消費從割裂到合一。
過去,他們在大城市打工,工資基本不在城市消費?,F在,能夠在縣城、鄉鎮找到工作并收入不錯的年輕人,往往回鄉后就會在當地買車、買房。越來越多安定的、有消費能力的個體與家庭,將進一步拉動縣城的消費升級,帶動當地的商業活力,并進一步拓展縣城服務業的就業空間。
第二,在生活方式上,中國城鄉差距開始縮小,這有利于吸引年輕人回流。
家門口的新工作機會大多和數字化相關,約五分之一更是和日常生活密切相關,比如外賣小哥、快遞員、移動支付服務商、單車運營等,他們的工作加持了縣城數字生活服務的滲透度和豐富性,這讓縣城里的生活方式與大城市的差距越來越小。
安徽潁上縣的吳海濤是一名外賣騎手。他剛回到老家做外賣小哥時發現縣里還有好些餐館沒有上線外賣平臺,于是在送外賣的空隙一家家上門推廣外賣平臺。如今,當地餐館幾乎全部都能支持掃碼支付、掃碼點餐和在線配送外賣。
第三,在公共服務上,中國城鄉差距也開始縮小,這也有利于吸引年輕人回流。
在江西新余,當地政府因為手機上的數字公共眼務已經做得足夠全面,叫停了一座造價兩億元的市民中心的建造。
在我國最后接入國家電網的西藏阿里地區,在2020年入網前,當地居民就已經能在支付寶上繳電費了,當地的醫院也可以用微信掛號和支付了……
從這些縣城的變化,可以看出數字化公共服務在整個中國下沉市場的滲透度和覆蓋率。而這些以人為核心的變化,正在讓中國縣城熱鬧起來,并有望持續地熱鬧下去。
小鎮新青年在家門口有好工作、好生活,背井離鄉到大城市打工就越來越不是近乎唯一的人生選項。這對于分流大城市人口,避免拉美、南亞、非洲等地區曾紛紛陷入的“城市病”,助力中國的城鎮化,也將產生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