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隨著晚唐末日的挽歌四起,唐朝走向了滅亡,歷史進入了五代十國時期。軍閥的混戰,王朝的更迭,使得亂世的文化呈現出自己的特點:中原是文化傳統最深的地區,雖屢經戰亂,卻不乏短期“小康”時光;唐末的文人學士在喪亂之際隱遁逃亡,保存并散布了文化創造的種子;南北文化上的聯系也沒有斷絕,一些統治者為了籠絡知識分子而提倡文化活動,使這時的文化沒有完全黯然失色。
此時的書法藝術處于唐宋交替之間,最主要的特點是唐代以來嚴格的楷書傳統消失,只有用于往來信牘的行草書因其應用的廣泛和便利,而得到發展。在這種書法藝術凋落的總趨勢下,也不能否認其中確有一些書法藝術創新的大家,當時最負盛名的書家就是擅長行草的楊凝式。
楊凝式活了八十五歲,生于唐末宰相之家,昭宗時進士出身,曾為秘書郎等官,是一介微臣,《舊五代史》說他“體雖蕞眇,而精神穎悟”,“富有文藻,大為時輩所推”。如何對待唐末五代的政權更迭,對楊凝式來說是一個擺在面前的嚴峻問題。據史書記載,時朱溫欲篡唐自立,楊凝式勸其父楊涉說:“大人為宰相,而國家至此,不可謂之無過,而更手持天子印授以付他人,保富貴,其如千載之后云云何?”楊涉聽后非常恐慌,數日不得安寧,認為這要“滅吾族”,楊凝式也“恐事泄,即日遂佯狂”,被人稱為“楊風子”。他雖然佯裝狂顛,但還是做了梁、唐、晉、漢、周五朝的高官,從禮部員外郎、兵部侍郎直至太子少師、太子太保等職。因此,有人認為他能勸父不以社稷于人,與顏魯公“拒安祿山、斥李希烈”性質相同,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也有人認為他在亂世中屢居高位,是個代代不倒、沒有氣節的人物。我認為這種說法沒有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五代時期,政局混亂,人們為了生命、家庭、事業,不能不有所顧慮;因此在方式方法、局部問題上可以委婉圓轉,有所妥協,而在事關大是大非、人格良心上卻毫不含糊、掌握分寸。這種心理結構維護了人格的獨立,保全了人才的精華,但也多少損傷了自由的尊嚴,當時的知識分子在正義和生存之間度量著,內心也是痛苦的。
楊凝式就是這樣,他雖居高官,但生活卻常處于“號寒啼饑”之中,他出入官府不乘車馬而策杖步行,有時甚至對著皇帝大吵大鬧,有失高級知識分子的“大雅”,即便被人們笑為失禮也毫不在意。與其說這表現了他的狂放精神,不如說是他痛苦的發泄和鋒芒的偶露!一方面懷有一定的正義感,一方面又無力擺脫處境,不得已而采取了“弗與世網,優游卒歲”的處世態度,以佯狂來掩蓋其精神的苦悶。
楊凝式所處的時代環境和他個人的情況造成了其精神苦悶和佯狂行為,這又同他的書法活動密切相連,并常常在其藝術實踐中表現出來。
楊凝式的大量字跡是寫在洛陽寺觀墻壁上的,《舊五代史》稱:“洛川寺觀藍墻粉壁之上,題紀殆遍。”可知他的書法作品數量是很多的。可惜的是“少師于西京寺觀壁上書札甚多,人間所收,真跡絕少”。他素不喜作尺牘,更因戰亂,寺觀傾圮而題壁盡頹,使一代巨作歸于消亡。
現流傳的楊書墨跡和刻本有《新步虛詞》《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神仙起居法》《夏熱帖》《韭花帖》以及載有“云駛月暈,舟行岸移”八個大字的宋刻。這些作品不但楷、行、草書俱全,而且作品之間在風格面貌上都有較大的變化,絕不雷同,這是難能可貴的。

楊凝式《韭花帖》(局部)
苦于政治斗爭和宦海沉浮的險惡不定,楊凝式“弗與世網”的遁世態度和無所顧忌的佯狂行為,除了表現于他寫字的精神狀態,也反映在他書跡的內容和風格之中。墨跡的內容除了謳歌風花雪月、神仙隱士,就是講求吃食或健身之法,也是小題大做、滑稽可笑,絕少涉及嚴肅的政治或社會內容,這反映的是當時知識分子的心理。如果說《韭花帖》《盧鴻草堂十志圖跋》從結體到章法還都比較規矩,表現了他正常的心理狀態的話,那么《夏熱帖》《神仙起居法》等帖則行筆恣肆,縱橫散亂,像云煙變幻那樣奇奇怪怪,則或多或少反映了他狂放、怪異的精神面貌。
從書法風格上看,楊凝式初學顏、柳,并從中脫化出來,后入二王之妙,疏朗而秀逸的整體布局,筆筆頓挫有序的線條,略有欹側而不失平衡的間架,使多變的筆法和獨特的布局造成一種時空交錯的獨特意境:奇異恍惚、變幻莫測、令人遐想,既沒有前他的顏真卿開拓時所呈現的磅礴氣勢,也沒有后他的蘇東坡開拓時具備的隨意性格。他的字像許多書法大家一樣,可以做到幅幅面目不同,張張別有新意,使那些千字一面者望塵莫及。例如《韭花帖》,寫起來好像毫不費力,實際外柔中剛,頓挫有致,是建立在深厚功力基礎之上的。尤其是章法清朗,行與行之間、字與字之間的舒松寬闊,每字的四周都很空曠,使字的動態姿勢充分顯露出來,這是在他人書法中不易見到的特殊現象。黃庭堅對此帖極力稱贊,寫了“世人盡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欄”的詩句。
佯狂畢竟是楊凝式的表面現象,具有深厚功力和“穎悟”心靈的他,在書法時代轉換的關鍵時刻做出了自己的貢獻,這就是更為注重抒情的因素,以致有人認為他開啟了宋代“尚意”書風的先河。其實,這是唐代盛極一時的抒情說的繼續。只不過由于唐代國家統一、國勢強盛,人們的抒情草書往往寓氣魄于嚴整之中,寄情感于法度之內。五代以后,由于社會的變化,以抒發個人哀怨見長和注重個性描寫的書法形式與內容都應運而生。盡管宋人對唐人的“法”進行了猛烈抨擊,認為自己才是孜孜追求自然天真,追求自我欣賞。其實,他們并非真的完全不要“法”,揚言無“法”,不過是為了適應時代要求,為自己的“自出新意,不踐古人”制造輿論。從宋人的書法實踐來看,也是有“法”有“度”的,只是他們要求的“法”與唐人要求的“法”相差甚遠,其內在追求、美學理想、藝術旨趣、創作動機皆大相徑庭,別有一格。
楊凝式既然佯狂終身,自然不會去嚴肅地闡述這些道理,如果說他有些地方以“狂怪”模樣出現而骨子里追求“天真爛漫”,倒不如說他有些字還常常流露出一定程度的拼湊痕跡。但移易部位,雜取眾體,本來就是書家在傳統基礎上創新所常用的方法之一,特別是具有旋律般抒情性的筆畫線條創新,更是值得肯定的,它不僅在內容方面有自己的特點,而且很注意藝術形式上的完美,王羲之、顏真卿等書法家的優秀作品之所以歷來為人們所推崇,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我認為,楊凝式在書法上表現出的新的精神特色,就是拋棄了唐楷平正為善、整齊劃一的意趣限制,繼承、恢復并重點發展了魏晉唐人“狂草”的傳統部分,并使其帶上了傾瀉個人心中憤郁的抒情特征。從這點上說,楊凝式表現了自己的藝術創造才能,在由唐楷到宋行的發展過程中,起了重要的“樞紐”作用,成為連接唐宋書法的橋梁。

南唐后主李煜書法《入國知教帖》(局部),帖后有米友仁跋語。
五代時期的書法家除了楊凝式外,還有南唐后主李煜。李后主是個喜歡詩詞書畫的文人皇帝,當然也屬于知識分子這一社會范疇,他不僅廣泛收藏前代的書法墨跡,更喜歡評論書家。如果說他把秘府珍藏的書法作品匯刻成四卷《升元帖》還算是對文化的貢獻,那么他自鳴得意、自高自大地品評前人書法作品,就顯得刻薄苛求。如他認為虞世南得右軍之美韻而失其俊邁;歐陽詢得右軍之力而失其溫秀;褚遂良得右軍之意而失其變化;張旭得右軍之法而失于狂;柳公權得右軍之骨而失于生獷;顏真卿得右軍之筋而失于粗魯。幾乎所有唐代的書法大家都是瑕疵叢生,都沒有什么精華值得繼承和發揚。這種有意識地貶損唐,也許是為了借機恭維宋。當時南唐國勢衰危,處處對宋委曲求全,以期逃脫亡國被俘的厄運,哪里還顧得上其他呢?當然,就李后主本人的書法而言,筆法還是很嫻熟的。據說他“作大字,不事筆,卷帛書之,皆能如意,世謂撮襟書”;黃庭堅則說他“手改表草,筆力不減柳誠懸(柳公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