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聰
廣州中醫藥大學 廣東廣州 510000
隱喻即通過相似性,將兩個不同領域的事物進行類比關聯。其中被說明者稱作目標喻,用于說明者稱作始源喻。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更是認知現象,是人們根據某一領域之經驗用來說明、理解另一領域經驗的一種認知活動[1]。中醫文化是基于隱喻的文化,深深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中醫學具有自身的語言特點——在“援物比類”的背景中充斥了大量的隱喻式概念或稱之為“概念隱喻”,隱喻充斥在中醫藥語言中[2]。
中藥中的隱喻現象,體現在描述藥物功效的語言表達和人們對藥物功效的探究認知兩方面。本文嘗試對中藥功效中的隱喻概念及作用機制進行分析,并對其中隱喻語言及隱喻思維的缺陷作一定的探討。希望能通過此探討增強中藥運用的精確性。
麻黃、桂枝等藥物被認為具有發散風寒的功效,此“寒”是為將癥狀“病人主觀感到寒冷”與自然界的“氣溫降低使人感到寒冷”兩個不同領域之事物進行關聯,加之人們或觀察到氣溫驟降時較易發生此類疾病,故將有惡寒、脈浮、或見發熱之表證稱作“外感風寒”,而相應的,麻、桂一類具有治療外感風寒的藥物,便被總結歸納為具有“發散風寒”的功效。又如“清熱瀉火”之“火”,取顏色鮮紅、灼熱疼痛、亢進、可蒸發減少水液、發生范圍相對局限等特性為聯通依據,將自然界之“火”與“紅腫、灼熱疼痛、心煩、口干渴”等癥狀進行相似性關聯。
隱喻思維結構一定程度影響著人們對藥物功能的認知。比如,以藤類藥物質地堅韌、善于攀越纏繞、形態類似人體之四肢,認為其可以通絡引經,治療痹癥及四肢疾患[3]。此即為中醫中“以形補形”的醫療思維,其實質可理解為隱喻結構下憑借形態方面的相似,認為這部分與人體具有形態相似的藥物對相應部位有特異的治療作用。
又如以“求其稟氣”來追尋藥物功效的理論思想,以我國東部地區氣候溫暖、生機盎然的生態特點,與五行中具有“生發、活力”的木進行類比,遂將地域之“東方”與五行之“木”進行相似性關聯;又以肝、目同歸類于木系,進一步將確立了東方、肝、目三者的關聯性,從而嘗試對“相對于其他品類的菊花,懷菊一藥更擅長平肝、清熱明目”[4]這一觀點進行解釋。
隱喻認知思維對中醫學有正負兩方面的影響,就像雙刃劍,一方面隱喻具有顯示廣闊的外延涵蓋性以及豐富內涵的優勢[5],但另一方面,隱喻類比使語言部分產生了模糊性、寬泛性,隱喻結構的自由寬泛也容易導致對隱喻影響下的理論進行不合理的過度推演,這兩者都不利于對中醫理論語言的解讀和使理論更準確地指導臨床實踐。故對此應有更深入清晰的認知。
中藥中隱喻語言之模糊寬泛的特點,突出表現在始源喻的多元對應使得目標喻與始源喻無法完全對應,并且難以從語言文字對其差異進行精細區分。如前述清熱瀉火之“火”,即根據不同的共同特質將自然界的火與醫學病理生理之火相聯系,從而賦予了清熱瀉火以清心除煩、止渴、減輕下利后重感、除骨蒸、治療咳嗽黃痰以及緩解目赤、瘡瘍、小便灼熱疼痛等局部炎癥等多種內涵外延。雖然許多藥物均可用清熱瀉火這一詞進行功能描述,但是這些藥物所具有的確切功效及同種作用的不同效力都不盡相同。以有清熱瀉火作用的藥物為例。知母與石膏相比,知母具有治療骨蒸、遺精盜汗的作用,而石膏則無此作用。又如,即使作為同為清熱瀉火具有止渴作用的藥物,也有人認為不同的藥物止渴力量不盡相同,如天花粉與蘆根。
由于始源喻豐富的內涵和多元的對應的特點,使得在通過隱喻語言對藥物進行認知的過程中,雖然可以較為容易地憑借對始源喻的理解對藥物功效有大致的總體認識,但卻難以對其具體作用有深入的把握。如若僅限于此類隱喻語言所描述的功效,則難以有效精確地指導臨床。
人們對中藥功效的探索認識及認知都一定程度上受到隱喻思維的影響,其中較為典型的有前文提及的中醫“以形補形”思維在中藥中的影響。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藥物的功效主要是根據其臨床作用判定,所有隱喻思維指導下的推測都應該經過實踐的檢驗方可成為可運用的理論。一方面,某些情況下,一些藥物具有的某種功能確實和與其具有相似性的事物相關聯,但這種相關性并不足以作為規律的總結過度推廣到其他藥物上,如前所論述的藤類藥物多擅長治療四肢疾患的隱喻思維結構,鉤藤雖也是藤類藥物,但與雷公藤、海風藤等藤類藥物不同,鉤藤并不擅長治療肢結痹痛。另一方面,此種隱喻結構指導下的對中藥功效的推測、認知甚至可能是完全偏離客觀實際的。如古人以櫰木果實體積較大,認為櫰木果具有“使人多力”的作用;以沙棠木質輕盈適用于造船,認為食用沙棠可以使人在水中不沉溺等觀念,便是偏于隱喻思維的想象,完全偏離了臨床實際[6]。
從“稟氣”角度,借助隱喻相似性理解藥物功效具有單向局限性。如認為川貝母生長于西方,以沉降、肅穆等相似性將西方與五行之金進行關聯,再通過沉降、延展、變更等相似性[8],將生理之肺與五行之金進行關聯,最后以五行之金為連接點確定了肺和西方的關聯性,并由此說明生長于西方的川貝具有較其他品類貝母更強的清肺止咳功能。上述推理過程中包含了兩個隱喻結構,并通過同一始源喻將兩個隱喻結構中的目標喻進行了關聯,這種過度推演使得兩個被關聯事物之間的相關性、相似性都被極大地削弱了,其正確性也相對更加難以保證。雖然對已被證實具體功效的藥物而言,這種追尋原因的闡釋難以被證明完全正確,也難以被證明完全不正確,故運用隱喻思維對此類藥物進行原理方面的的闡釋尚無大錯;但如果用此類方法對功效未知的藥物進行推測,則錯誤率極大。如若上述推理方法具有可推廣性,那么可以認為所有生長在我國西部地區的中藥均應該具有一定治療肺系疾病的作用,而這一推論明顯是不合理的??梢婋[喻結構推理僅能夠勉強對已知事物的發生原因作推理,卻無法直接幫助人們準確認識未知事物。
如若對藥物功效描述中的始源喻作脫離目標喻的多度延伸應用,可能會導致藥物的不正確使用。如發散風寒藥,其實際功效為治療以惡寒、頭痛為重要組成癥狀的表證,人們通過使人感到寒冷、偏于影響較高部位等特征,將自然界之風與上述證候進行相似性關聯,遂將此類病證命名為外感風寒,并將可以治療此種癥候的藥物稱作發散風寒藥。然而“風”作為始源喻,在中醫學中具有較“發散風寒”更豐富的內涵以及多重指代。如“中風”,即將腦卒中之突然發病、病勢發展迅猛、后遺癥期常見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等癥狀,通過變化迅速、動搖不定等特點與自然界之風進行關聯,故將此類疾病稱作中風。不難發現,拋開其中隱喻介入的語言加工過程可以發現,“發散風寒”與“中風”兩個詞語中雖然都有“風”字,但此“風”在兩者中的特定指代含義完全不相同,但受到共同始源喻的影響,其實質并不相關的兩樣事物卻在中醫治療學方面發生了相互交匯。漢唐時期對中風的病因病機主要是“外風致病”理論,認為本病是由于本虛加之寒邪外侵,虛、寒相加而致病,其代表論著為《金匱要略》,中有“夫風之為病,當半身不遂,或但臂不遂者,此為痹;脈微而數,中風使然?!盵7],并運用驅散風寒藥進行治療,創制了大量用解表藥治療中風的方劑,然而此類治療方法效果不明確。不難看出,上述臨床實踐的錯誤,實際就是忽視了隱喻語言的本質指代,錯誤地將“中風”之“風”從癥狀特征的總結描述認為是對致病因素的闡釋,又進一步對驅散風寒藥的功效進行了圍繞始源喻的不合理推演擴展。
不可否認,對于腦卒中這一類在當時難以準確判斷病因病機且治療效果不佳的疾病,借助隱喻思維,參照具有相似性的事物進行嘗試性治療是無可厚非的。借助較為簡單的、為人們所熟知的始源喻來簡化理解目標喻,本來也是隱喻作為修辭的出發點,但是此類推理在不經實踐證實正確的情況下,無法上升為理論,若對這一類理論不行進一步的認識和辨證分析,很容易深陷其中,反而不利于有效地指導臨床治療。
隱喻無論是作為一種語言修辭還是作為一種思維方式,都對中醫藥產生了方方面面的重要影響。作為修辭手法,一方面根植于中華傳統語言文化的用字遣詞,可以使醫學專業語言更加簡單易懂,但另一方面,這種內涵的寬泛與表述的簡化單一卻不能完全滿足醫學精準、確切的要求。作為一種思維結構,隱喻思維并不能夠上升為規律或真理的高度去指導實踐,特別是對于中醫學這一注重實踐經驗總結的學科。應用相似性及相關結構推導,雖然的確能夠對已知事物進行某一層面的說明,但無法實現正確理論的構建。而對隱喻理論進行過度泛化推演得出的理論,其本質已經遠離了通過相似性進行連接的基本架構,不但在理論推導上難以站穩腳跟,其低準確率也無法使該類理論有效地指導臨床。因此,理性辯證地認識看待中醫藥中的隱喻語言及思維十分必要,可以幫助對藥物的實際功效作用有更準確的認識,從而指導臨床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