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忠
南陽市中醫藥學會,河南南陽473000
張仲景舉孝廉,存世的最早文獻記載見于林億的“宋刻《傷寒論》序”,其曰:“張仲景,《漢書》無傳,見《名醫錄》,云:南陽人,名機,仲景乃其字也。舉孝廉,官至長沙太守。始受術于同郡張伯祖。時人言,識用精微過其師。所著論,其言精而奧,其法簡而詳,非淺聞寡見者所能及。”這是有關張仲景生平事跡最為詳細的記述。
林億所引《名醫錄》,乃唐代甘伯宗所撰,原書已佚。甘伯宗,唐代人,生卒里籍不詳。《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有其書名記載,曰“名醫傳”。《玉海·卷六十三》記載,此書收集歷代名醫:“自伏羲至唐,凡一百二十人”,南宋周守宗《歷代名醫蒙求》有所引錄。
《名醫錄》之書名,見于《新唐書》。《新唐書》成書于宋嘉佑五年(公元1060年),為歐陽修主持編纂。而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宋政府設立校正醫書局,由此可見,林億校正《傷寒論》與《新唐書》的成書時間幾近重合,二書載述之《名醫錄》,相互印證了其在嘉佑年間的存世。而其后南宋《歷代名醫蒙求》的引錄,也佐證了《名醫錄》的存在。可以確定,林億之時《名醫錄》尚存,林億引錄之張仲景舉孝廉的史跡記載,可追溯至唐代。
從公元618—907年,唐代歷經貞觀之治、武則天之治、開元之治,進入全盛時期。唐代的醫學發展,由此進入鼎盛時期。其中涉及仲景傷寒之學的重要文獻線索有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和王燾的《外臺秘要》。另有作為選拔醫官考試之試題,明確指定有張仲景《傷寒論》之內容等[1]。
孫思邈(公元581—682年),唐初著名醫學家和藥學家,京兆華原(現陜西銅川市耀州區)人,撰《備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被后世譽為“真人”“藥王”。孫思邈非常敬重張仲景,其在《千金翼方·卷九·序》中說“至于仲景,特有神功,尋思旨趣,莫測其致”,又有“江南諸師秘仲景方不傳”之謂。其在《備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中對引用仲景的文字,必冠之以“仲景曰”“張仲景曰”,這種貫穿二書始終的體例形式,既傳達出對仲景著述的推崇,又表現出仲景著述在唐初的醫學影響。而仲景其人“特有神功”的評價,又彰顯其神圣化、宗主式的膜拜思維傾向[2-3]。
其實,將仲景傳說故事給予神化的思維端倪遠遠早于唐代。皇甫謐在《針灸甲乙經·序》中“望色先知”診王粲病,葛洪《抱樸子·內篇》“仲景穿胸以納赤餅”,都演繹了仲景的神奇醫技,受到后世醫家的頌揚。
到了唐代,與疾病、醫學有關的神話不勝枚舉,這是社會發展過程中醫家和病家的各有所需,在讖緯文化、醫巫不分、儒釋道博弈的文化大背景下,更多人物被賦予神化色彩。被神化者具有一定的知名度,被時人或后人不斷模塑、層累造成其“神跡”,進而整合成民俗信仰體系的神化人物符號。被神化者,多為先唐人物,所推崇的醫學人物多半來自前代[4]。
基于推崇贊頌仲景的生平史跡,因其史志無傳,則仿照史志人物體例為之書刻傳記,應是不二之選。在距仲景去世400余年后,隨著社會穩定、經濟繁榮,唐代醫學發展也進入鼎盛階段,從《名醫錄》中收載有唐代醫家的史實推測,甘伯宗生活年代應屬唐代中后期,為仲景樹碑立傳,成篇之素材內容不外幾個來源:一是晉隋文獻記載;二是民間傳說收載;三是作者史志加工;四是民俗風物推衍。
而從林億引述《名醫錄》有關仲景生平的60余字記載來看,《名醫錄》著引晉隋文獻為仲景作傳的可能性較小,即使有所參引,亦應是零星的、散在的記述,一如陶弘景之“昔南陽張機……”而皇甫謐《針灸甲乙經·序》涉及仲景的148字生平傳記內容,皆未在林億引述的《名醫錄》中得到明顯體現。
關羽(公元160—220年)與仲景(公元150—219年)屬同一時代。作為同一時期的兩個重要歷史人物,其生命軌跡雖有不同,但歷經千百年中國社會文化的洗禮,最終成為中華民族精神文化符號的重要代表。關羽,《三國志》有傳,而仲景則史志無傳;關羽是忠義勇武的化身,仲景是方書濟世的形象。關羽從人到神的崇拜,是漢代以后民間社會和統治階層神祇文化持續發展的結果,“法施于民”者、“以死勤事”者、“以勞定國”者、“能御大災”者、“能捍大患”者,往往被祀為貴神,而區別于山川自然之神祇[5]。這種社情風尚對于仲景的膜拜衍化也有極大的借鑒價值,反映了漢民族思想歷史進程和文化演進軌跡,承載了中華傳統的道德倫理和價值觀念,是各種社會力量、民俗文化交互作用的結果[6]。
從歷史空間上看,相距400余年后的唐代,更多的仲景生平素材搜集,應當是依靠民間傳說、作者加工和民俗推衍來完成的。我們不能簡單或斷然否定民間傳說的可靠性、與史事關聯的不確定性,而應更多地從民俗文化的特征、特性中去考察,去認識這種現象、這種事例所隱含的背景動機和社會意義,不再糾纏于“舉孝廉”史事存在與否的簡單判定,而在更高層面去透視文化現象對傷寒學、對社會的積極意義,對醫學、對文明的傳承影響,啟發、指導我們研究的思路和方向。
5.1 “孝廉”的身份意義和屬性象征孝廉,是漢代選拔官吏制度的一種形式,是發現和培養官吏預備人選的一種方法。舉孝廉,是由侯國、州郡的地方長官在轄區內隨時考察、選取人才,推薦給上級,經過試用考核,再任命官職。被舉之學子,除博學多才之外,更需孝順父母,行為清廉,故稱為孝廉。在漢代,“孝廉”已作為選拔官員的一項科目,沒有“孝廉”品德者不能為官。從《三國志》中56個孝廉的人物記述中,皆為博覽經籍、聰穎好學、雄才奇異之人,或詳或略,入仕為官,出世以情、才、技、藝名聞天下[7]。
仲景醫學之專才,若合符節;醫疾活人之德才,堪比孝廉。以此則“仲景舉孝廉”之傳聞史事有了民間推戴、醫界推崇、史志推衍的成分因素,有了民眾認同、順理成章的基礎和條件。
自古以來,醫界之社會地位,從來就不被封建帝王以及文人史官重視,只有與帝王君主產生交集者,方有入志記載的機會和可能。與仲景同一時代的華佗,既與魏公曹操有同鄉之誼,又與魏公是醫患關系、尊卑君臣,更因華佗之孤傲清高、輕醫重仕之念想,終落個悲劇收場[8]。這種題材于史志可讀、可看、可以廣揚;于醫界則可悲、可嘆,令人扼腕,從醫何益?
自仲景《傷寒論》成書以來,其傳承之脈絡時隱時現,但無一例外地呈現出珍本秘籍、高貴不凡的氣質。雖有魏太醫令王叔和之整理,但漢晉醫籍之刊刻傳抄、私藏秘授,必然影響其傳播傳承,即使皇甫謐、葛洪如此之醫家大師亦未必得見《傷寒論》書簡,只留下“望仲宣之色”“穿胸納赤餅”之神奇傳說,呈于后人綿延回味。
5.2 醫官考試與《傷寒論》的典籍地位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開設之中醫醫官考試,內容涉及張仲景的《傷寒論》。
《唐會要·卷八十二·醫術》載:“乾元元年二月五日制。自今以后,有以醫術入仕者,同明經例處分。至三年正月十日,右金吾長史王淑奏,醫術請同明法選人,自今以后,各試醫經方術策十道,本草二道,脈經二道,素問十道,張仲景傷寒論二道,諸雜經方義二道。通七以上留,已下放。又尚食藥藏局,請同典膳局;太醫署請同大樂署。”此印證說明3點:①相較于孫思邈之唐朝初期,《傷寒論》已得到廣泛流傳和重視;②納入醫官考試內容,確定了《傷寒論》的經方重要典籍地位;③仲景生平事跡的記述有了官方、民間相互補充印證的基礎。
從《千金翼方》[永淳二年(公元682年)]、《外臺秘要》[天寶十一年(公元752年)]收錄《傷寒論》之內容來看,此前唐代《傷寒論》無官方明確的版本流傳。但到了乾元元年(公元758年)進行的醫官選拔考試,列有“張仲景《傷寒論》二道”題試,則說明《傷寒論》已得到較為廣泛地流傳,似乎可印證已有通行刻本的傳播行世。
5.3 《傷寒論》成書內容及時代的啟示《傷寒論》的內容、臨床效用價值印證了仲景醫術之高超;亦佐證了仲景醫界之聲望,雖不及華佗之傳奇色彩,但在當時應是朝野聞名。
這點從與魏太醫令王叔和的關聯記載中已見端倪。王叔和撰《傷寒例》云:“今搜采仲景舊論,錄其證候、診脈聲色、對病真方有神驗者,擬防世急也。”皇甫謐《針灸甲乙經·序》云:“仲景論廣伊尹《湯液》為數十卷,用之多驗。近代太醫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遺論甚精,皆可施用。”另有葛洪、陶弘景之著作均述及仲景,以及史志《隋書·經籍志》著錄有《張仲景方》十五卷、《張仲景辨傷寒》十卷、《張仲景評病要方》一卷、《張仲景療婦人方》二卷等,綜合印證了魏晉隋時期張仲景醫術、方書的持續影響力。以仲景之著述、聲望,非朝野聞名,則其人其事其書可能湮沒于塵世而無跡可尋。
中國傳統之醫界私密相授的習俗,決定了《傷寒論》在成書后的若干時間內不可能廣泛流傳。只有成為官方必讀學課,方有廣為傳播的可能。
秦漢時期是中醫藥學理論體系的重要奠基階段,奠定了醫學臨床診療理論體系和辨證論治方法內容。然醫界傳承的顯著特點是師徒秘藏、私密授受,不論是《史記·扁鵲倉公列傳》,還是《靈樞·禁服》,均顯示方書技藝傳承的私密禁忌。即使如今信息科技時代,依然有中醫“傳男不傳女”之陋習。從固守私傳家術的學術壁壘,到方技諸家的學習交流,無疑加深了中醫藥的學術積淀[9],但其漫長而艱辛的認知進步也只是緩慢前行,也就有了藥王孫思邈“秘仲景方不傳”的感嘆。
《傷寒論》之著述,以當時之簡牘刊刻體量、時代背景推測,仲景生活應具有家境相對殷實、家族官宦背景、生活較為從容穩定的特點,非游方郎中可比。若如神醫扁鵲,云游四方,生活動蕩,則醫術之著錄傳世,只能是只言片語、作偽假托,則《傷寒論》之微旨宏論不復見矣。
“學富五車”源自《莊子·天下》,用以形容學識淵博。然以滿載竹簡之車,其容量也不過百萬文字。《傷寒雜病論》以現存版本的文字計,總量亦近8萬字。雖仲景之時,已有蔡倫發明的造紙術,紙張書寫已趨普及,但呈紙、簡并用之勢[10],但其醫書使用習慣和紙張保存,尚存諸多待考疑問。醫籍是閱讀使用頻繁的工具,以紙張抄寫傳世顯然不及竹簡木牘之刊刻適宜。即使到了北宋,翰林學士王洙(公元997—1057年)在館閣日,于蠢簡中得仲景《金匱玉函要略方》三卷,為校正醫書局林億等編校整理,此可印證仲景之書以簡牘傳世。
葛洪在《抱樸子外篇》中言:“累遭兵火,先人典籍蕩盡。農隙之暇,無所讀,乃負笈徒步行借。又卒于一家,少得全部之書,益破功,日伐薪賣之,以給紙筆;就營田園處,以柴火寫書。坐此之故,不得早涉藝文;常乏紙,每所寫,反覆有字,人鮮能讀也。”葛洪幼年伐薪賣錢,買來紙筆,抄寫借來之書,可見紙書亦是難求不菲之物。東晉末年,豪門桓玄把持朝政,公元404年廢晉安帝,并下令以紙代簡。作為知識載體的簡牘從此退出歷史舞臺,而紙成為官方及民間的文書載體[11]。此距蔡倫造紙術約300年,距仲景著書約200年。
當然,不可否認仲景或以紙書形式撰著《傷寒雜病論》,而王叔和則以簡牘形式編次仲景方論傳世,此或是珍藏之需、官家規制、耐久使用之舉。但王叔和對仲景著作的關注、推崇,加上先師“宗族素多,向余二百”的自序,印證了仲景的學識、家境、履歷實非一般醫家所可比擬。
王叔和之整理,更說明仲景著述、仲景聲望昭彰于醫界,是當時國之上手、醫之眾望。作為魏太醫令,王叔和精通醫術,“性沉靜,好著述”,不僅著述《脈經》,更編次整理仲景著作,在《脈經》序言中推崇仲景,受到同時代醫家皇甫謐的稱贊。有關王叔和的史事功績,映襯出仲景先師的醫術聲望,也得到陶弘景認可和稱頌,“惟張機一部,最為眾方之祖”,昭彰于醫界,傳揚于后世。
我們無法還原歷史,即使是距今100年前的歷史,擁有大量的文字、圖像、實物等,也無法再現當時真實的情景,只能從史料中尋找、勾勒出歷史的輪廓、史事的場景而已。
“張仲景舉孝廉”的故事,我們已無從考究其真偽,更無從再現歷史的史實,但作為存在的文化內容,姑且稱為一種文化現象,其反映的是社會的一種認同,醫界的一種尊崇,百姓的一種敬仰。這種現象是對社會制度的一種合乎情理的意愿解釋,是對民眾敬畏的一種合乎情理的傳揚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