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全枚,張永臣
山東中醫藥大學,山東 濟南 250014
“陽病治陰,陰病治陽”典出《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是陰陽辨治綱領之一,病證雖有表里寒熱虛實之別,涉及范圍卷帙浩繁,但仍可從陰陽兩端循其診治規律。先賢在探究事物的屬性及相互關聯時,將其核心本質與發展規律高度凝練,稱之為“象”。《素問·五運行大論》云:“天地陰陽者,不以數推以象之謂也。”所謂萬物類象,象比萬物。陰陽之象的界定具有普適性,凡是具備陰陽屬性的理法方藥大多可用于“陽病治陰,陰病治陽”。然而古今醫家對該句的發揮常囿于對理論內涵的注解,少于對外延的拓展。本文立足“天時、地利、人和”三大角度,分別通過治療時間、治療部位、治療特色等方面,從中擇取“陽病治陰,陰病治陽”的代表意象,簡而析之。
天時為時間層次,囊括了辨證施治的時序節律與時間節點。本文以冬夏兩季為例,著重介紹病證治療的季節特點。陰陽之氣盛衰隆替必本于四時。冬夏證治符合“陽病治陰,陰病治陽”的治療范疇。《素問·厥論》云:“春夏則陽氣多而陰氣少,秋冬則陰氣盛而陽氣衰。”以陰陽之象分別之,夏屬陽,冬屬陰。《素問·金匱真言論》中“冬病在陰,夏病在陽”雖意在強調“皆視其所在,為施針石也”,但是從側面印證了冬陰夏陽的意象特點。因此,“冬病”可歸為“陰病”,分為實寒證與虛寒證,常發作于冬季,可在夏季陽氣旺盛之時施治,即“陰病治陽”;“夏病”則屬于“陽病”,包含實熱證與虛熱證,多加重于夏季,在冬季陰氣正盛之時診療亦可事半功倍,即“陽病治陰”。
以“冬病夏治”舉例,“三伏貼療法”是一種適應節氣施行夏令補陽的優良方式[1]。借三伏之機溫煦并激發元陽之氣,凝聚了“冬病夏治”的獨特智慧[2]。“冬病夏治”基于“陰病治陽”理念發展而來,借自然界夏令之鼎盛陽氣,培正固本、散寒祛濁,調整陰陽平衡,以減少冬令感寒而誘發疾病的次數。
地利為空間層次,囊括了辨證施治之方位互治規律。人身乃氣血循流、經絡貫通、升降相因的有機整體。上下、左右、前后、內外渾然一體,緊密相連。在病理狀態下,某一部位的病變除卻常規局部治療,還可通過取象陰陽以診治其對應部位,進而尋求更多的治療思路。
2.1 上下證治上下證治一般用于病位與病機的位置相左,尤其是上下部位間存在差異的病證。《素問·五常政大論》言:“病在上,取之下;病在下,取之上。”為上下證治建構理論支撐。《類經·天氣地氣制有所從》[3]中提到:“氣反者,本在此而標在彼也”,明確了病機所在異于病位,因而“其病既反,其治亦宜反”;又將上下證治納入“陽病治陰,陰病治陽”的范疇,“故病在上,取之下,謂如陽病者治其陰,上壅者疏其下也;病在下,取之上,謂如陰病者治其陽,下滯者宣其上也”。
上下證治還可謹守逆病勢的治法。于智敏等[4]診治中風病創星蔞承氣湯,功擅承降胃氣,引病下行,開竅醒腦,以降氣之方藥拔除中風腦病之頑根,不失為“上病下治”之妙用。傅青主[5]云:“凡治下焦病用本藥不愈者,須從上治之。”張智琳[6]認為,傅氏運用“下病上治”不拘泥于上焦心肺,而是拓展為凡是逆其病勢、引病上行的治法均為“上治”,可謂深得“下病上治”之精要。
2.2 左右證治左右證治以左右方位比類陰陽,適用于病位分布左右界限明顯的病證。《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言:“左右者,陰陽之道路也。”楊上善[7]解釋為“陰氣右行,陽氣左行”。察其象,左為陽,右為陰。“陽病治陰”當取身體右側腧穴祛除左側證候;反取左側腧穴亦可改善右側證候,即是“陰病治陽”。樸元林[8]從句式訓詁的角度出發,將“左盛則右病,右盛則左病”與“陰勝則陽病,陽勝則陰病”兩相比較,認為左右變化合于陰陽消長。人身受經絡維系,氣血濡養,根于陰陽,病變部位若有明顯的左右界定,治宜本“以右治左,以左治右”之理[9]。
左右證治以巨刺法、繆刺法為代表。《靈樞·官針》云:“凡刺有九……八曰巨刺,巨刺者,左取右,右取左。”申明巨刺的操作是左右互治。《素問·調經論》云:“痛在于左而右脈病者,巨刺之。”明確巨刺所對應的病理表現。王冰注解的“巨刺者,刺經脈,左痛刺右,右痛刺左”,切中病機所在,當刺對側經脈。《素問·繆刺論》中“絡病者,其痛與經脈繆處,故命曰繆刺”直言繆刺針對的是邪客絡脈。“上下左右與經相干”揭示了繆刺既屬于左右證治的范疇,又暗合上下證治之理。總之,巨刺是邪客經脈,病變發于一側而對側凸顯病脈所采用的針刺術式;繆刺是邪客絡脈,對側經脈未見異常脈象所施加的針刺方法[10]。
2.3 前后證治《素問·金匱真言論》云:“言人身之陰陽,則背為陽,腹為陰。”腹處身前,前為陰;背居身后,后為陽。《難經·六十七難》[11]曰:“陰病行陽,陽病行陰”。《難經本義》[12]完善為“陰陽經絡,氣相交貫,臟腑腹背,氣相通應”,揭示出腹背間存在的前后橫向相關性[13]。正是通過陰陽經氣的相互交貫,加深了機體前后的橫向聯系,故可從背部取穴,以陽經經氣誘導陰經經氣治療腹部疾患,或從腹部選穴,以陰經經氣引動陽經經氣治療背部疾病,以期達到陰平陽秘的動態平衡。牟洪林[14]常針刺腹部大橫穴治療腰痛,針刺腰背部相應部位治療痛經,針刺胃脘對應部位的督脈治療反酸等,驗證了該理論的臨床可行性。
2.4 內外證治內外證治運用于表里內外層次。《素問·金匱真言論》云:“夫言人之陰陽,則外為陽,內為陰。”《素問·陰陽應象大論》闡述內外關系為“陰在內,陽之守也;陽在外,陰之使也”。“內外相關”反映了中醫整體思想,言內必有外,言外必有內[15]。《素問·至真要大論》又論及“從內之外者,調其內;從外之內者,治其外”,緊抓內外關系,從治法層面進行考量。孫思邈[16]將內外證治融入陰陽之象:“然陽病治陰,陰是其里;陰病治陽,陽是其表。是以陰陽表里盛衰之源,故知以陽調陰,以陰調陽。”
吳尚先[17]倡導“雖治在外,無殊治在內也”,在“明陰陽”“識臟腑”基礎上,創立三焦分部論治理論,總結出上焦取嚏,中焦填臍,下焦坐導三大外治要法,深得“陰病治陽”之奧旨。李友林[18]從整體視角出發,依據臟腑辨證論治,提出以“肺脾為核心”“溫潤辛金培本”治療濕疹。施治于內里臟腑,神應于外在皮膚,體現了“外病內治”的獨到智慧。
人和為個人學術特色,囊括了醫家對“陽病治陰,陰病治陽”的獨特見解。諸醫家立足整體,把握疾病,揆度陰陽,辨證論治,探求疾病內在之理,判別陰陽外化之象,歸納出“寒熱互治,陰陽相引,外感辨邪,陰陽相求”等治療法門。
3.1 寒熱互治寒熱互治取象簡便,應用廣泛,是以藥性針對病性的基礎治法。《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陽勝則熱,陰勝則寒。”《素問·至真要大論》云:“諸寒之而熱者取之陰,熱之而寒者取之陽。”王冰注釋道:“壯水之主,以制陽光;益火之源,以消陰翳”,肯定了“寒者熱之”“熱者寒之”的基本方法,亦是對“陽病治陰,陰病治陽”的引申發揮。遲華基[19]認為“陽病”和“陰病”內涵豐富,需綜合考究寒熱虛實之象。“陽病”以熱象為征兆,包括陽熱亢盛,消爍陰液的實熱證,或陰氣不足,無由制陽的虛熱證,治當清熱瀉火,養陰增液;實寒證和虛寒證以寒象為主要表現,病性屬陰,多源于陰氣偏盛,損耗陽氣,或陽氣不足,無以制陰,治當溫陽散寒,補氣扶陽。
張仲景繼承弘揚《黃帝內經》中寒熱學說,建構了六經辨證,樹立寒熱互治的典范。潘超等[20]研究張氏寒熱辨治的學術特色,總結出“邪閉陽郁,辨寒熱消長”,以麻黃湯、麻黃附子細辛湯等辛溫散寒;“熱盛內外,辨有形無形”,以梔子豉湯、承氣湯類方等寒涼清瀉的選藥特色,深中肯綮。
3.2 陰陽相引《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言:“故善用針者,從陰引陽,從陽引陰。”句中“陰陽”指的是陰陽經絡[21]。張燦玾[22]認為,針刺技術高明的醫生,從陰以引陽分之邪,從陽以引陰分之邪。人體經絡循行交貫,可借助針灸施術,激發陰陽經氣使其相互引動,以療愈病患。
李東垣悟得陰陽相引之秘旨,創立獨具特色的“東垣針法”。
其一,從刺背腧治外感與上熱下寒分論“從陽引陰”。首先從外感論治,《脾胃論》[23]云:“夫陰病在陽者,是天外風寒之邪乘中而外入,在人之背上腑腧、臟腧……故以治風寒之邪,治其各臟之腧”(以下本章未標注的引文皆出自《脾胃論》)。以背俞治外感,激發陽經經氣,驅逐外感陰邪。“非止風寒而已,六淫濕、暑、燥、火,皆五臟所受,各有背上五臟腧以除之”,外感邪氣非止風寒,但總歸侵襲五臟發病,援引《素問·咳論》“治臟者治其腧”,實證瀉陽經之氣,引陰邪外出,病久傳變由實轉虛亦可用補法,隨證治之,皆取背腧[24]。再者,從上熱下寒論治。針對“若陰中火旺,上騰于天,致六陽反不衰而上充”的上熱下寒證,提出“陰病在陽,當從陽引陰,必須先去絡脈經隧之血”的治療綱領。“先去五臟之血絡,引而下行”,逐瘀消癥,理氣通絡,引導逆于上焦陽分之陰火復歸下焦陰分,“天氣降下,則下寒之病自去矣”。
其二,腹募治內傷。“陽病在陰者,病從陰引陽,是水谷之寒熱,感則害人六腑”。清陽之氣無力升舉反而下陷,流于陰火之中,“若元氣愈不足,治在腹上諸腑之募穴;若傳在五臟,為九竅不通,隨各竅之病,治其各臟之募穴于腹”。募穴多用補法,以補益臟腑元氣,清升濁降。
3.3 外感辨邪辨別外邪的陰陽屬性,對證施治。感受“陽邪”,火熱為患,治療需從陰氣入手,辛涼滋陰,清解火熱,是為“陽病治陰”。觸冒“陰邪”,寒濕凝聚,重心需放在充盛陽氣,散寒除濕,辛溫助陽,陽氣足則陰盛可制,是為“陰病治陽”。張志聰解讀“陽病治陰,陰病治陽”可謂獨樹一幟。《黃帝內經素問集注》[25]釋曰:“如感天之陽邪,則當治人之陰氣,陰氣盛而陽熱之邪自解矣;如感天之陰邪,則當治人之陽氣,陽氣盛而陰寒之邪自散矣。”此外,該說法也可歸屬“扶正祛邪”“治未病”范疇[26]。感受陽熱邪氣而發病,尚未傷及陰分,滋養陰氣則陽熱自解;感受陰寒邪氣而發病,尚未累及陽分,扶助陽氣則陰邪自散。
3.4 陰陽相求陰陽相求,即“陰中求陽,陽中求陰”,是陰陽虛損相互累及時,立足本源以求生化的治虛之法。《素問·生氣通天論》云:“陰者,藏精而起亟也;陽者,衛外而為固也。”陰者藏蓄于內,務在生化陽氣;陽者衛外御表,同時周密的固護陰精。陰陽之間的緊密契合決定了,陽虛日久會累及陰分,陰虛日久亦可傷及陽分,故臨證之時不可純粹補陰或補陽。“陰中求陽,陽中求陰”正是基于這種互為根基,相互轉化的紐帶關系。
張介賓首創“陰中求陽,陽中求陰”。《景岳全書》[27]論述:“善補陽者,必于陰中求陽”,在溫陽藥里酌加滋陰藥,“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善補陰者,必于陽中求陰”,在養陰藥里佐增少許溫陽藥,“則陰得陽升而泉源不竭”。張氏創立補腎陰陽的代表方:左歸飲、右歸飲。左歸飲滋腎陰,熟地黃、山藥、山茱萸、枸杞滋陰填精,少佐菟絲子、鹿角膠溫腎助陽;右歸飲助腎陽,附子、肉桂、菟絲子溫陽化氣,復以熟地黃、山藥、山茱萸、枸杞助陰培陽。吳少禎[28]贊其“育陰之用,涵陽為度;扶陽之妙,培陰生陽”。在“陰中求陽,陽中求陰”中所酌加的滋陰藥或補陽藥雖然處于佐輔地位,但是融合的理念仍符合“陽病治陰,陰病治陽”。
“陰中求陽”避免了單一溫熱進補,反助無根之火,俾“壯火食氣”的弊端;“陽中求陰”攘除了單純滋膩養陰,反郁遏中州,氣血化生乏源的缺陷[29]。另外,陰陽相求需要辨別陰陽損傷之主次[30]。陰虛日久傷及陽分,陰虛是主要方面,陽虛居于次要方面,當滋補陰氣以化生陽氣;陽虛日久亦會傷及陰分,則以陽虛為主要方面,陰虛居次,當溫補陽氣以化育陰氣。
中醫講求整體觀念,辨證論治。從時間、空間、個人學術特色等視角研讀“陽病治陰,陽病治陰”,雖融匯的治法千差萬別,然均為對整體觀念的靈活運用。而缺乏整體意識,片面孤立地對待疾病,智短技窮,難能應手而瘥。“治病必求于本”,所謂本,即是陰陽。陰陽取象之龐博決定了“陽病治陰,陰病治陽”的開放性、包容性、靈活性。《黃帝內經》等經典醫籍大多以“陰陽之象”為切入點,多層次、多方位地論述中醫理論及辨治規律。古今醫家遵法《黃帝內經》,將錯綜復雜的臨床病證上升至取象陰陽的層面以尋求治療思路,既有助于指導臨床實踐,又拓展了“陽病治陰,陰病治陽”的理論外延,煥發了經典的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