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鹽則腫”考*

成稼璇，徐靜，王明強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江蘇 南京210023

“鹽，食之急者”［1］，正如張林所述，鹽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有著不可或缺的地位。現(xiàn)代醫(yī)學研究表明，長期的無鈉鹽飲食會影響人體細胞內外滲透壓的穩(wěn)定、神經信息的傳遞、胃酸的形成等。查閱古代文獻典籍，對久不食鹽的危害多有記載，如可出現(xiàn)雀瞽、乏力、痙攣等癥狀，對此學界已有論述。然對于古代文獻中所論及的“無鹽則腫”，尚未引起學界關注，故而很有進行深入探討的必要。

1 “無鹽則腫”相關文獻記載

“無鹽則腫”首見于戰(zhàn)國《管子》，《管子·輕重甲》載：“彼盡饋食之也，國無鹽則腫。守圉之國，用鹽獨甚［2］。”同書《地數(shù)》篇亦有類似論述，“惡食無鹽則腫。守圉之本，其用鹽獨重”［2］。就目前所掌握的文獻看，《管子》所錄“無鹽則腫”當是缺鹽對人體生理造成不良影響的最早記載，然而無鹽為何會導致腫，腫病究竟有何表現(xiàn)，《管子》中未有更多論述。

自魏晉起，關于“無鹽則腫”的文獻記載漸為豐富。《博物志·五方人民》曰：“山居之民多癭腫疾……由踐土之無鹵者，今江外諸山縣偏多此病也［3］。”據(jù)此可知，西晉時已經有人意識到山縣多發(fā)癭病與當?shù)赝聋u的缺乏有所關聯(lián)。南北朝時，悼喪哀毀之風極為盛行，民間多有服喪過禮者。《梁書·孝行傳》載南朝梁人沈崇傃為母服喪，“久食麥屑，不啖鹽酢，坐臥于單薦，因虛腫不能起”［4］。“坐臥于單薦”“不能起”，足見沈崇傃所患腫候之重。又有南朝宋人房景伯為母守喪，期間“不食鹽菜，因此遂為水病，積年不愈”［5］。另有《資治通鑒·梁紀》記載北魏軍事家王思政鎮(zhèn)守長社城時，因“城中無鹽”“人病攣腫，死者十八九”［6］。該文提到飲食無鹽除出現(xiàn)腫疾外，亦見肢體痙攣，癥狀嚴重者可致死。

明清時期記載多與軍事相關。明代《偏關志》在“古跡”篇中明確記述食無鹽可致浮腫，據(jù)其所錄，黃河岸邊某處洞崖上有壁書：“此元人避紅軍處，山中草木皆可食，惟須多備鹽，無鹽食之人便浮腫［7］。”清代兵書《兵法百言》載：“軍營所需，豈特糧也。無鹽則腫，無水則槁，無舟車兵器之材則困，故古常有輜重隊以隨各軍之后［8］。”除提及鹽乃必要的軍需之外，也指出缺乏食鹽會使人患腫疾。《圣武記》有載：“臺城之閉，但知積米……又無鹽食，病腫載途，是則薪宜備，芻宜備，魚鹽宜備［9］。”《清經世文編》對此亦有描述：“又不備魚鹽，久之，人多身腫氣急，死者十八九。是則芻宜備，鹽宜備［10］。”由此可知長期食無鹽除身腫外，可伴有呼吸急促的癥狀。《河東鹽法備覽》似是借用了《管子》“無鹽則腫”的典故，以闡述鹽為“食之將”，亦是“國之寶”，其云：“茍國無是者，則百味不成、百谷不旨，其民腫、柴瘠而墨。夫鹽也，誠民生日用不可缺者［11］。”另晚清重臣駱秉章曾就軍餉一事上書咸豐皇帝，“南人數(shù)日不嘗鹽味，筋力疲乏，甚或腫骽成疾，如是而兵勇亦困此患之中。”［12］明確記載了此類腫疾的發(fā)病部位可在下肢。

由上述文獻記載可以看出，“無鹽則腫”在中國古代社會生活中較為常見，且歷朝歷代的學者對此不乏關注。因此，對古代飲食缺鹽成因、飲食無鹽為何會誘發(fā)腫疾以及腫疾有哪些種類、癥狀進行探討，有助于了解古人對食鹽功效的認識程度。

2 古代飲食缺鹽的原因探析

在對相關文獻進行初步整理后發(fā)現(xiàn)，古代社會之所以出現(xiàn)鹽荒，大致有以下4種情況：

一是該地區(qū)不產食鹽，且地理位置偏遠，交通運輸不便。如《太平寰宇記》描述廣西邕州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不事五味”［13］，而以竹灰代鹽的風俗。據(jù)《文獻通考》記載，南宋時“廣西之地廣漠而彤瘁，食鹽有限，商賈難行……自西廣而出，水小多灘磧，其勢甚難”［14］。販運食鹽的商人更樂意去道路通暢且較為富庶的廣東，是以“廣西之鹽不得與廣東比倫也”［14］。

二是官鹽價格過高，人民難以承受。據(jù)蘇東坡描述，“私販法重而官鹽貴，則民之貧而懦者或不食鹽，往在浙中，見山谷之人，有數(shù)月無食鹽者”［15］。自管仲提出食鹽專賣以來，歷朝歷代均將鹽利作為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部分之一，尤其是在國家經濟蕭條之際。如唐德宗時，藩鎮(zhèn)勢力割據(jù)，吐蕃軍隊又頻繁侵襲邊境，為解決財政危機，德宗下令“天下山澤之利，當歸王者，宜總榷鹽鐵使”［16］，而建中三年“五月丙戌，增兩稅、鹽榷錢，兩稅每貫增二百，鹽每斗增一百”［16］。較之約50年前第五琦所榷的每斗110文鹽價，翻了一倍。此外，國家律法對私鹽買賣的嚴厲打擊也加重了缺鹽的危機，如唐宣宗時律文規(guī)定，“有盜壞與鬻鹼皆死，鹽盜持弓矢者亦皆死刑”［17］。

三是戰(zhàn)爭所致的物資缺乏。如《石匱書后集》記載明人滿之章領兵被困萊城，城中“積粟可三四年而特苦無鹽”［18］。最終滿之章令人煎煉秋石，并以此代鹽，緩解因久不食鹽所致的“雀瞽”病，值得一提的是“雀瞽”一詞僅見于明以后的典籍中，由字義推測應為雀盲的別稱。

四是社會風氣的影響。如守喪期間禁食鹽味，“大功之喪，不食醯、醬。小功，緦麻，不飲醴酒”［19］。孝乃百行之冠，中國自古重視孝道，《禮記·中庸》曰：“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孝之至也。”而治喪禮節(jié)的盛行正是“行孝”的另一種體現(xiàn)。南梁張宏策居母憂，三年不食鹽菜。南齊杜棲服父喪，“水漿不入口七日，晨夕不罷哭，不食鹽菜……至祥禫，暮夢見其父，慟哭而絕”［20］。與杜棲的境況相似，南北朝時期有不少因哀毀過禮而亡的知識分子，如阮長之、褚翔、沈崇傃、房景伯等。

3 “無鹽則腫”所致腫疾考

對文獻進行綜合分析，“無鹽則腫”所致腫疾主要為水腫、癭病。

3.1 水腫古代文獻所載因無鹽誘發(fā)的腫疾以水腫居多。南朝宋人房景伯為母守喪，因“不食鹽菜”所致疾病直稱為“水病”。《徧行堂集》中“人不食鹽則跗腫痞結發(fā)躁”的記載擴大了食無鹽所致病證的范圍，并結合佛醫(yī)學的“四大”理論闡釋食無鹽致病的發(fā)生機理，“蓋失潤下之助，一水大不調則地火風三大俱病”［21］，明確指出不食鹽所發(fā)腫疾乃由水不調所致。水病者，水氣所留之證。《素問·水熱穴論》中水病癥狀于下為“胕腫大腹”，于上則“喘呼”［22］。《靈樞·水脹》所載“水”之征候較《素問》“水病”更詳，“水始起也，目窠上微腫……足脛，腹乃大，其水已成矣”［23］。由此可知水病者，以局部或全身的水腫為主要表現(xiàn)，又可見喘滿等癥。而無鹽之所以導致水腫病，主要在于脾、腎功能失調，氣化不利。《臨證指南醫(yī)案》載：“故前賢有‘膏粱無厭發(fā)癰疽，熱燥所致；淡泊不堪生腫脹，寒濕而然’之論［24］。”飲食多甘肥厚味者，易發(fā)癰疽，若是淡食多者，易生腫脹病。葉天士認為飲食過度清淡，易生寒濕，致脾氣不運，胃陽不升，遂成中滿之癥。

淡食可養(yǎng)人，但此淡非指棄絕鹽味，《養(yǎng)生類要》載：“仙翁有云：斷鹽不是道，飲食無滋味［25］。”鹽生精味由此可知矣。《本草匯言》中引繆氏之言道：“且人之受命，非飲食不生，非蔬菜不養(yǎng)。蔬菜非五味不為羹，五味無鹽則不能調劑以奉養(yǎng)生身［26］。”鹽滋五味，即是此理。適口之羹可令胃氣得復，“若一意教人淡食，則恐胃氣日憊，精神頓消，而不可回者矣”［27］。據(jù)《醫(yī)宗金鑒》所載，在艾灸治療后，患者雖需忌食厚味之品，但同樣強調素食淡食應適度，“即食蔬淡，亦當適宜，不可過度，以調養(yǎng)脾胃也”［28］。據(jù)此可知寡鹽淡食日久，易損脾胃氣。因脾胃位于中焦，乃氣機升降之樞，氣血生化之源。若脾胃受損，健運失司，則津液疏布障礙，水液潴留，若泛溢于肌膚，可發(fā)為水腫。

另一方面，鹽本益腎，咸入腎且養(yǎng)腎。《神農本草經》載戎鹽“益氣，堅筋骨［29］”。《神農本草經疏》引《日華子》云戎鹽“助水臟，益精氣”［30］。《證類本草》引《拾遺》言食鹽“令人壯健”［31］。“力作之人多喜食咸，彼非咸則不能力作”［32］，故而時常勞作之人需攝入足量咸鹽以保持充足的體力，而清人章穆認為腎乃作強之官的原因亦賴于此。《醫(yī)門補要》論述下疳病忌鹽時提到患者在飲食中需以秋石代鹽，因為“食淡味人易衰軟”［33］。孫思邈在《千金翼方》中以四種井鹽入藥，治療“諸虛勞損傷”“少氣乏力無顏色”［34］，鹽補益之功可知矣。腎藏精主骨，故“骨乏無力屬陰精不充”［30］，而行軍、遠游等力作之事容易使人勞倦過度，耗損腎精，加之缺乏咸鹽補養(yǎng)，故而腎的蒸騰氣化功能減弱，營氣不從，水濕泛濫，溢于肌膚，終成水腫。

3.2 癭病西晉張華所撰《博物志》載江外山縣多癭腫疾，蓋因“無鹵”。李時珍引《爾雅》道：“天生曰鹵，人生曰鹽［35］。”天然形成者為“鹵”，經人工處理所得才是“鹽”。故無鹵者，乏鹽也。“癭”者，《諸病源候論》云：“當頸下也，皮寬不急，垂槌槌然是也［36］。”其主要特征為頸部兩側的結塊腫大。《呂氏春秋·季春紀》較早觀察到地理環(huán)境對癭腫發(fā)病的影響，“輕水所，多禿與癭人”［37］。《圣濟總錄·癭瘤門》亦有提及，“山居多癭頸”［38］。而《博物志》所載癭病亦是發(fā)生于山區(qū)，與多見于高原山地的地方性甲狀腺腫有類似之處。癭病的發(fā)病除與水土失宜、情志內傷有關，也可由飲食誘發(fā)。食鹽可防治癭病，《富平縣志稿·鹽法》中有以鍋鹽治癭的記載，“聞省南山內藍田、商雒一帶飲食山水，水寒有毒，項間多生癭瘤，若食鍋鹽，可免此癥”［39］。據(jù)學者考證，鍋鹽即是陜西省富平、蒲城交界的鹵泊灘出產的土鹽［40］。此外，鹽的療癭功效在楚簡《容成氏》中已見端倪，其以“癭者煮鹽”“喑聾執(zhí)燭”為例，闡述帝王人盡其才的政治理念。這意味著至少在戰(zhàn)國中期，人們已經意識到煮鹽時的熱鹵具有消癭的作用［41］。

而無鹽之所以誘發(fā)癭病，或可在脾，亦可與肝有關。鹽作為“百味之祖”“食肴之將”，能促進食欲。若淡食過度，則脾胃氣機受損，運化功能減弱，致痰濕凝聚、血瘀壅結于頸前，發(fā)為癭病。另一方面，元陰元陽蘊藏于腎，五臟陰陽賴此而生，若失咸鹽補養(yǎng)，腎精不充，可旁累及肝。若肝氣虛弱，生發(fā)無力，則阻礙周身氣血正常運行，對情志活動亦有影響，如《靈樞·本神》載：“肝氣虛則恐［23］。”經年累月，痰氣搏結、血脈瘀滯于頸部，終成癭病。

4 結語

《管子》“無鹽則腫”的論述意味著至少在戰(zhàn)國時期，人們已經普遍意識到缺鹽對身體健康造成的不良影響。正如陶弘景所說：“五味之中，惟鹽不可缺［31］。”《證類本草》引陳藏器之言亦云：“五味之中，以鹽為主［31］。”雖然現(xiàn)代社會倡導的低鈉鹽飲食在心血管疾病的預防方面獲得成效，但并不意味著進食的鈉鹽越少越好。若是長期飲食無鹽，輕則食欲降低、渾身乏力，重則可生腫疾，危及生命。雖然現(xiàn)在因日常飲食過度限鹽所導致的腫病已不多見，但梳理總結古代“無鹽則腫”的相關文獻，探究分析其中的發(fā)病機理，不僅可以明晰古人對此的認知，而且對當前臨床診療也具有一定指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