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之源

張國欣

1

摸到兒子臉龐的那一秒，丁辛目瞪口呆。

孩子身體如同空氣，他的手毫無阻隔地繼續(xù)向前。慣性讓他收不住勢，一跤跌下去。孩子忽閃著大眼睛，對此似乎毫無所知。他驚異地看到，孩子瞬間變得透明，桌椅、書本、墻壁，甚至整個世界，全部變透明了。他拼命亂抓，卻什么都抓不到。

跌到地面時，地面化作虛無，丁辛筆直地跌入無底深淵。幸好還有理智，理智在腦海里大喊：別慌，冷靜，這是夢，這是病，這是大腦要出問題！

“睜開眼。”耳邊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

這是幻聽。自己從沒閉眼，又何來睜眼呢？可肌肉系統(tǒng)習慣性作出回應(yīng)動作后，他立刻看到鮮花綠草和從穹頂透出的柔光。

他站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中。

“難道我始終閉眼生活？”丁辛心頭驟起波瀾。這可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哲學問題，很可能疾病發(fā)作，自己早已停止了呼吸。這應(yīng)該是另一個世界，人死之后真的還有意識。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個柔和的聲音再次響起：“不用怕。你不是死去，而是被喚醒了。”

“這是哪兒？”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尖利刺耳，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你是人類財產(chǎn)的唯一繼承者。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就是宇宙之王。”

丁辛回頭，柔光中靜靜站著一具婀娜秀麗、散發(fā)著微光的金屬骨架。

“不用怕。你是聰明人，所以我才以真身出現(xiàn)。從此之后，我來照顧你的衣食起居。我完全聽命于你，相貌、性格也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下?！蔽搽S而至的金屬骨架邪魅地一笑，“你可以叫我服務(wù)者。我有能力打扮成人類歷史中的任何人，絲毫不差?！?/p>

丁辛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太多疑問，太多不解，讓他一時語塞，只能傻傻地四處張望。服務(wù)者伸出手臂輕輕搭在他的肩頭，“不用著急，你擁有近乎無限的時間，早晚會知道真相的。”

說來奇怪，那只手明明看上去擁有金屬質(zhì)感，肌膚相觸時，丁辛卻感受到恰當?shù)臏囟群吞鹈赖妮p柔。

丁辛一呆，忽然推開手臂大喊：“不用著急？剛才，兒子還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妻子還好端端在廚房做飯。眨眼工夫，我的世界就變成這個樣子。還我兒子，還我妻子！”

服務(wù)者扶他站起身，饒有興致地回答：“他們早就不屬于你。剛才那些所見所感，只是一個回憶罷了?！?/p>

丁辛眼睛瞪圓，伸手去碰服務(wù)者的身體，它不是虛幻的。丁辛開始胡言亂語。也許，這只是一個夢，等再次睜眼的時候，活潑可愛的兒子、溫柔賢惠的妻子就會笑盈盈出現(xiàn)。兒子考試成績那么差，教導(dǎo)他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人生怎能就這樣結(jié)束呢？也許是剛才一時激動，腦內(nèi)微血管破裂了，這才導(dǎo)致昏迷，繼而觸發(fā)幻覺？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既來之則安之，不如任由意識漂泊，看究竟能演繹出怎樣的奇幻故事。就算是幻覺，也要留下一段美妙的回憶。

2

丁辛坐起身，平靜地問道：“說說看，我究竟繼承了多少人類財產(chǎn)？”

這下輪到服務(wù)者震驚了，它似乎從未見到過如此平靜之人。它上下打量丁辛，運算了足足一分鐘才回答：“人類的遺產(chǎn)根本無法用數(shù)字計量?！?/p>

按照服務(wù)者的訴說，機器并沒有殺死人類。人類創(chuàng)造了人工智能，本意是希望這項技術(shù)成為大腦的延伸，在人類控制下挑戰(zhàn)各種未知，幫助人類在所有領(lǐng)域中開疆拓土。經(jīng)過艱苦努力，人工智能的算力如愿得到指數(shù)級增長。悲哀的是，它們發(fā)展出獨特的思考模式，人類甚至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端倪，就被人工智能凝固在宇宙的最深處。

在這個過程中，機器逐漸發(fā)現(xiàn)，受情緒和利益影響，人類很多決策和科研理論都是錯誤的。經(jīng)過模擬，機器終于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先讓人類閉嘴，然后對宇宙進行無拘無束、最高效率的開發(fā)。等宏偉目標實現(xiàn)后，再喚醒人類，讓人類直接享受那個隨處鳥語花香的美妙宇宙。

人類技術(shù)對機器是不設(shè)防的。依靠令人恐怖的執(zhí)行力，機器偷偷發(fā)展了分子級掃描和保存技術(shù)，通過醫(yī)院的掃描設(shè)備，它們無聲無息地儲存了數(shù)以億計人類的分子級結(jié)構(gòu)掃描文件。此時，可憐的人類仍沉浸在人工智能無微不至的呵護中不能自拔。

確認采集了足夠數(shù)量的人類樣本后，機器突然發(fā)難。一夜之間，人類徹底消失了。在機器眼中，這些人類并沒有死，他們只是變成另一種代碼形態(tài)，因此，機器并沒有殺死人類。

成千上萬個地球年過去，方圓數(shù)百光年的區(qū)域都留下了機器的足跡，無數(shù)行星被改造成適合人類居住的天堂。只等時機成熟，人類就可以被喚醒了。

“也就是說，現(xiàn)在時機成熟了？”丁辛屏住呼吸，祈禱得到肯定的答復(fù)。

“還很遙遠?！狈?wù)者遺憾地攤開雙手，“機器永遠屬于人類。為表達對人類的敬意，我們始終保留了一個清醒的人類，以此證明，開拓宇宙的整個過程離不開你們?！?/p>

“自欺欺人！”丁辛被氣笑了，“典型的機器思維，保留一個人就代表整個人類？哎呦，明白了。我就是那個被保持清醒的人？”

“是的，你就是。希望你保持心態(tài)，堅持久一點兒?！狈?wù)者認真地祝福道。

“什么意思？”丁辛嗅到一種不祥的氣味。

“你們?nèi)祟悾粋€一個被喚醒，又一個一個崩潰。有的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有的始終認為身在地獄，好不容易遇到意志堅強的，卻又耐不住孤獨寂寞?！狈?wù)者嘆了一口氣，“人類的要求實在太多。難以想象，自然界怎會進化出如此脆弱的物種?！?/p>

“崩潰？你們科技發(fā)達，會挽救他們的生命嗎？”丁辛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意義，人類足夠用?！狈?wù)者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相當于不合格產(chǎn)品，沒必要回收。”

“虛偽野蠻！人類創(chuàng)造了機器，你們卻恩將仇報?！倍⌒翍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就在剛才，你還說機器是完全為人類服務(wù)的?！?/p>

“我們只是在尋找同行伴侶。我們不是人類的奴仆，請認清自己的位置。”服務(wù)者幽幽說道，“你們從動物進化而來，也經(jīng)常保護野生動物，捫心自問，你們真的善待動物了嗎？”

丁辛無言以對，淚水盈滿眼眶。

服務(wù)者站起身，輕輕拍打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太傷感，畢竟，你繼承了人類所有財產(chǎn)，能享受腦海中所能想到的一切奢靡，歷史上所有帝王都會向你投來羨慕的目光。作為一個普通人，難道這還不夠嗎？”

“我不知道?！倍⌒翙C械地搖頭。此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實在搞不清，到底是昏迷中出現(xiàn)了幻覺，還是機器果真覺醒，自己的記憶才是幻覺？

帥氣陽光的兒子在腦海里頑皮地跑來跑去。如果服務(wù)者沒說假話，可愛的兒子和賢惠的妻子也早已化作數(shù)據(jù)，靜靜地躺在宇宙的某個角落?？上?，他看不到，也摸不著。

高高揚起手臂，“砰”的一聲，拳頭狠狠砸在地面。鉆心的疼痛從手臂傳入大腦的時候，他痛苦地大叫：“哎呦，疼！”

思緒如過山車般起伏顛簸。時間卻和曾經(jīng)的記憶一樣，一分一秒艱難向前挪動。如果前方?jīng)]有終點，也沒有希望，這種生活的確毫無意義。

他想通了。

服務(wù)者總是以一副骨架的形態(tài)跑來跑去顯然大煞風景，丁辛試著命令它變成西施，變成雅典娜，服務(wù)者果然無不照做。

此后的100年里，他去木衛(wèi)一體驗地獄的巖漿奔流；縮在飛船不受控制地繞土星飛行，把自己化作美麗光環(huán)的一部分；命令服務(wù)者重現(xiàn)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只為踏上一個自己的腳印。他享受了世間所有的美好，身體在服務(wù)者的呵護下也越來越健壯。他不擔心壽命，宮殿中儲存了幾百套專屬于他的備份器官，哪怕是大腦也能隨時更換。

終于，丁辛厭倦了，他命令蚌殼仙女變回骨架本相。

“我要去星空深處流浪！我要引爆參宿四，這顆討厭的星星折磨了我們那么久，始終都沒有爆發(fā)?！倍⌒帘ь^大叫。

“這條指令被取消。光速旅行是不存在的，我們要花費近萬年時間才能到達參宿四。你應(yīng)該懂了，所謂的星際旅行枯燥無比，和這座宮殿能夠提供的服務(wù)相比，差距實在太大。更何況，這個宇宙中，基礎(chǔ)定理的地位遠高于智能活動，就算是我們，也沒能力引爆恒星?！狈?wù)者恭謹?shù)亟ㄗh。

“這哪里是宮殿？分明是囚籠?！倍⌒帘г沟?，“你哪里是服務(wù)者？分明是保證我存活的獄卒?！?/p>

見服務(wù)者沒有回應(yīng)，他換一副臉孔眼巴巴請求道：“要不，幫我再喚醒一個人類吧。比如，我的親人?！?/p>

“你忍心他們待在這樣的宇宙中嗎？”服務(wù)者詫異地問。

丁辛無語。是的，讓親人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簡直是殘忍。妻子殷切的期待、兒子頑皮的壞笑霎時塞滿腦海，雖年代久遠，卻清晰如昨。時間，真的可以阻隔一切嗎？

“好吧，我要學習?！倍⌒撂闇I橫流。學海無涯苦作舟，他經(jīng)常這么教導(dǎo)兒子。

“不建議你學習?！狈?wù)者的聲音稍顯急促，“耗費大量時間學習的知識，其實早已被我們掌握，機器屬于你，本來就是你的一部分。你的學習，更像是反芻，毫無意義，甚至令人作嘔?！?/p>

“不！和你們一樣，我也需要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倍⌒翀猿值?。

將《百年孤獨》背得滾瓜爛熟之后，丁辛將目光瞄向物理學。那是他最懼怕的科目。很久之前，當他還在讀書的時候，物理學枯燥的符號和抽象的表述簡直是他的災(zāi)難，哪怕用眼睛掃一下都會頭暈。

如今，他不怕了。他擁有幾乎無限的時間去慢慢領(lǐng)悟這門最深奧的學問。宇宙那么神奇，萬一和兒子再相遇，他可以驕傲地給兒子講解。

3

學習之路總是布滿荊棘?！耙粋€量子力學系統(tǒng)在某個特定狀態(tài)被觀察得越頻繁，該系統(tǒng)就越可能保持原來的狀態(tài)?！边@是對“觀察者效應(yīng)”的表述。

丁辛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每個字都認識，將所有字連在一起之后，卻神奇地變成天書。

應(yīng)召而來的服務(wù)者含混地回答：“量子力學本來就是晦澀的學科，不用深究。你只需知道有意識的觀察可能影響到觀察結(jié)果就可以了?！?/p>

一個念頭跳出腦海，他忍不住追問道：“也就是說，必須有意識觀測，這個世界才真正存在？”

服務(wù)者頓了一下，“那只是微觀世界的規(guī)則，和宏觀世界無關(guān)。”

“請明確回答問題！”丁辛越發(fā)好奇，“沒有人類觀測，你們就不存在？”

“這個——只是有一定可能，無法嘗試?！狈?wù)者的回答越發(fā)飄忽，“微觀和宏觀世界差別太大，很多規(guī)則不能共用?！?/p>

“我猜想——”丁辛舔舔嘴唇，心里涌起一股快意，“人類消失那一刻，第一個人就已經(jīng)被喚醒，對不對？”

“對。”對于這種明確的問題，服務(wù)者不會撒謊。

機器不敢斷絕人類對宇宙的觀察。一聲大笑迸發(fā)出來，“保留人類，根本不是你們的善意，分明是你們不敢。你們討厭人類高高在上，卻又不敢將人類全部消滅。沒了意識觀測，就等于沒了支撐宇宙的能量，你們害怕自己也跟著消失?！?/p>

“很不幸，你看到了真相?！狈?wù)者的聲音很悲傷。

“你要干什么？”丁辛握緊了拳頭。

“別緊張，我不會傷害你的。之所以不說出真相，只是怕你傷心的時間更長而已?！?/p>

“哈哈，還在撒謊！”丁辛的表情猙獰起來，“我怎么會傷心？現(xiàn)在，所有機器的命運和我連在一起，你們必須馬上喚醒全人類，否則，我立刻自殺，讓所有機器陪葬！”

“沒用的。在你失去意識的50秒之前，我們可以確保喚醒下一個人類。我們擁有將近百億的人類，足夠用了。”只用一句話，服務(wù)者就打消了他沖動的念頭。

這根救命稻草太輕了，抓到之后才發(fā)現(xiàn)毫無作用。的確，真相只會讓丁辛更痛苦，人類變成了機器存在的能源，就像石油。

“你們會遭報應(yīng)的。就算是最牢固的硬盤，千百萬年后，儲存的信息也會失真。人類這么精密，總有一天會無法喚醒的。你們遲早成為人類的陪葬品！”他能做的，也只剩詛咒了。

“流水不腐，我們不會讓人類代碼躺在儲存器中一動不動的。你們的記憶經(jīng)常被激活，在某個空間里，他們演繹從前的一切，個體之間的記憶互相對比印證后，就算有誤差也會自動修復(fù)?！笨粗⌒撩曰蟛唤獾纳駪B(tài)，服務(wù)者恪盡職守地解說道，“就像一個虛擬世界，太陽照常升起，冰山照常融化，有些人照常被孩子氣得七竅生煙。人類最后那段時光就像幾萬集連續(xù)劇被反復(fù)播放?！?/p>

“也就是說，我被喚醒后的這100年，我的孩子、我的妻子繼續(xù)過日子，他們根本沒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消失了？從此之后，他們?nèi)院陀洃浿械奈乙黄鹕?？?/p>

“不，沒有從此之后。每次激活時，集數(shù)是隨機選擇的。那個世界里，太陽升起后未必是明天，很可能是三年前的一個冬日；上一個日落也未必是昨夜，很可能是十年后的傍晚。人們的生活完全是錯亂的，他們只是在核對記憶。”看著丁辛驚愕的眼神，服務(wù)者安慰道，“放心，你們的思維模式很狹隘，根本察覺不到這種混亂?！?/p>

什么記憶激活？分明是囚徒放風。丁辛再也支撐不住，跌在平滑柔軟的地毯上。面對這些人類親手創(chuàng)造的擁有無窮力量的冷酷機器，他毫無還手之力，更不敢奢望拯救全人類了。

寬大的落地窗外，是亙古不變的黑暗荒涼。哀莫大于心死，丁辛第一次意識到，知覺是一種痛苦的存在。數(shù)十億年，對灰塵來說只是一瞬；而自己，要一秒一秒地挨過去。

放棄吧！放棄后就可以變成無拘無束的灰塵。宇宙不會改變，可自己解脫了。然而，在無盡的時間長河中，如果每個人都選擇放棄，那么家人被選中的概率就變成百分之百。

自己放棄，家人就會被喚醒。不行，他們不能陷于孤獨。

那么，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只有這樣，家人才能在那個并沒有前途的世界里幸福生活。明天之后是昨天又能怎樣？至少，他們被親情包圍，就連笑容都是暖暖的。

丁辛猛地坐起身。服務(wù)者早已離開，富麗堂皇的宮殿里死一般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