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婷貽

2021年4月4日,示威者在美國紐約舉行主題為“停止仇恨犯罪、反對種族歧視、捍衛亞裔權益”的大型集會游行活動。圖/ 新華
3月16日, 21歲的羅伯特·亞倫·朗(Robert Aaron Long)接連攻擊了位于亞特蘭大的三家按摩院,槍殺6名亞洲女性以及1名白人男性和1名白人女性。事發之后,當地執法部門以當事人自白為重,不愿將事件定性為“仇視犯罪”,引爆全美亞裔的恐懼和憤怒。
亞特蘭大警長貝克(Jay Baker)指出,嫌犯自白犯罪動機時稱是因為自己有“性癮”和保守宗教信仰引發的矛盾,因而覺得需要消滅按摩院。批評者稱,貝克的談話在有意為嫌犯辯護,同時暗示受害者提供非法性服務。
執法部門對案件的態度引發亞裔在全美各大城市游行。亞特蘭大警方3月22日發表聲明稱,全案仍在調查中,嫌犯朗目前正在羈押中,接下來將以惡意謀殺被起訴。聲明強調,盡管全美國都在關注這個案件,但是為了案子的偵辦,將不再發表任何談話。
印第安納大學族群研究專家吳迪安(Ellen Wu)對《財經》記者表示,“我感到憤怒和恥辱,這個國家一代又一代拒絕集體承認暴力犯罪是種族歧視的一種體現。”亞特蘭大警方“傲慢地拒絕承認(這是仇視犯罪),亞裔美國人關注著亞特蘭大的案子,很明顯這是性別歧視和種族歧視疊加在一起,(這種歧視)對其他有色人種也是顯而易見的”。
近年來,美國種族歧視事件不斷發生,背后有白種人多數族群的地位被取代的焦慮,也有美國社會始終未正視社會存在多元文化的事實。過去幾十年跨國企業將工廠外遷至亞洲,由此引發失業工人對亞裔的怪罪情緒也一直被忽視。
亞裔在美國生活超過160年,目前已占美國人口6.5%。但是自中國人在1850年從西海岸加州、華盛頓州等地登陸后,始終受到各種歧視,甚至發生屠殺事件。
族群專家指出,美國社會對亞裔因為缺乏足夠了解而抱有很多表面印象,如亞洲學生都很聰明、亞洲人帶有傳染病、亞洲女性總是和性產業聯系在一起等。
日本上智大學的美國族群專家廣田秀孝對《財經》記者指出,這些問題都是來自無知,所有問題的來源是“白人至上”主義,美國社會應首先“承認這個問題的存在”。
得克薩斯州基督大學比較種族專家斯科特·庫拉許伊(Scott Kurashige)教授指出,這次暴力攻擊亞裔事件反映的是美國系統性的問題——新冠肺炎疫情、停不下來的白人民族主義、警察暴力執法以及美國歷史上多次出現的反人類做法。
亞特蘭大槍擊案的嫌犯朗聲稱自己是因為性上癮,所以要消滅可能的誘惑。基于這個自白,亞特蘭大警方尚未將案件歸結為“仇恨犯罪”。
有多個亞裔女性團體憤怒地指出,“為什么不可能是性和種族歧視兩個問題呢?”
丹佛大學專業心理系教授亞歷山大(Apryl Alexander)指出,性癮是美國多年來白人男性逃脫個人和法律責任最常使用的借口,類似于朗的暴力行為并不少見,這類案例通常發生來自保守宗教家庭,他們共同的特質是厭女(Misogyny)、仇外、反同性戀和種族歧視。
嫌犯朗所屬的浸信教會(Crabapple First Baptist Church)在3月22日宣布將他從教會成員中除名。
美國歷史上,除了第一代中國移民女性曾經從事性行業,美國軍人還因為菲律賓戰爭、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對亞洲女性形成與性交易相關的既定印象。基于此,美國社會習慣性將亞洲女性與性產業聯想在一起,對亞洲女性保留著“脆弱”、“不會反抗”和“非常服從”的印象。
“停止仇恨亞裔協會”(Stop AAPI Hate)的調查顯示,在2020年-2021年間3800件事件中,三分之二的受害人是女性。數據說明,警察執法時,當性騷擾成為主要原因后,種族仇視的因素就自然被忽視。
在族群專家看來,美國社會和警方仍無法承認仇恨犯罪的存在,甚至有意識地否認。廣田秀孝指出,每當仇恨犯罪事件發生的時候,美國輿論通常會強調“這不是美國”,但“事實上這就是美國”。
執法人員和亞裔團體的統計數據都顯示,自美國疫情暴發以來亞裔受到攻擊的比例明顯增加。部分人員認為,前總統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屢次將新冠病毒稱為“中國病毒”,導致美國社會將疫情應對不力的挫敗情緒轉嫁到亞裔身上。
加州州立大學圣伯納迪諾分校對美國16個大城市的警方數據進行分析后顯示,2020年“仇恨犯罪”全國下降7%,但是在亞洲社區中卻增加了150%。
馬里蘭州州長拉里·霍根(Larry Hogan)在亞特蘭大案后現身指出,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他的韓裔妻子和三個女兒飽受騷擾和攻擊之苦。他一個女兒聽說自己朋友在商店和路上遭到言語攻擊,被稱呼“中國病毒”,導致她自己也不太敢出門。他引用新的統計數字指出,這趨勢已經達到“瘋狂”的狀態,美國需要盡快控制住情況,“我希望更多人能夠說出來”。
因為疫情得不到有效控制,針對亞裔的語言攻擊不僅包括“中國病毒”,還包括“滾回你的國家”,以及在街上試圖毆打和縱火等。而對許多已經在美國落地生根的亞裔而言,美國就是他們的國家。
美國社會將傳染病和亞裔聯系在一起始于1900年。當年在舊金山發生鼠疫,當時的醫療人員并不清楚攜帶傳染病的老鼠可能通過商船往返于大洋兩岸,而在舊金山發現的第一個病人為中國籍工人,亞裔和傳染病自此被畫上等號。
廣田秀孝強調,亞裔自19世紀移民到美國,就從未真正被美國社會接納過。很多在美國土生土長的亞洲人還經常被問“你是哪國人”,但相比之下,1945年后才移民到美國的德國人和意大利人就沒有類似問題。

加州奧克蘭唐人街的商戶和居民自發組成多個義工安全巡邏隊,維護當地安全。圖/中新
對亞裔的仇視犯罪常年被忽視也有系統性原因。近年來針對非洲裔的仇視犯罪來自警方過度執法、開槍將非洲裔誤當嫌犯槍殺等,相較之下,對亞裔的仇視犯罪則較多體現在語言和肢體沖突,這些情況導致執法過程相當困難。
在紐約,針對“仇視犯罪”起訴時,檢察官需要證明受害者是因為種族身份而成為目標,但是證明種族歧視為犯罪動機有其困難性,尤其是針對亞洲人的。歷史記錄顯示,大部分亞裔受害者是被搶劫的小商店老板,這導致執法人員優先考慮經濟動機而非族群仇視動機。
當攻擊人士來自其他少數族群時,亞裔還需要考慮到少數族群間既緊張又同病相憐的矛盾。根據美國媒體報道,疫情期間,很多亞裔遭到語言騷擾,但是他們選擇不報警,因為這些攻擊者通常也是其他有色人種,一旦報警,這些有色人種可能會遭到白人警察的不當對待。
非洲裔和韓國裔混血的國會眾議員瑪里琳·斯特里克蘭(Marilyn Strickland)就因為對亞特蘭大警方的態度不滿而向國會表示,“因為種族歧視引發的暴力應該被明確指出來,我們一定要停止為此找借口,或者以經濟壓力或性癮來取代……身為一名非洲裔和韓國裔混血,我非常準確地知道那種被忽略或被抹去的感覺。”
美國社會對亞裔的種種歧視始自19世紀美國因為經濟因素引進移民。1848年加州發現金礦,中國礦工和鐵路工人開始從西海岸城市登陸,加入淘金熱。
盡管已經生活在美國的歐洲移民不愿意做這些辛苦、危險、工資又低的工作,但是中國人的到來仍讓他們感到不快,洛杉磯當地的媒體將他們形容為“奪走白人工作的野蠻人”。
1853年加州一名白人被指控謀殺一名中國礦工凌興(Ling Sing),該案導致加州最高法院擴大解釋加州在1850年通過的法律。該法律原本禁止黑人、黑白人混血和印第安人在法院支持或指控白人,后來該法條被延伸,包括中國人也不得作證。涉嫌殺人的George Hall 因為中國目擊者的證言不被采用而免遭判刑。該裁決確保白人可以欺負亞裔而不受到處罰,成為系統性針對亞裔的種族歧視的開端。
1870年起美國經濟情況開始下滑,對亞裔的歧視進一步惡化。1871年,洛杉磯的華人就因為“搶走工作”的指控,成為當時新城市白人、黑人和拉丁裔的攻擊目標。1871年10月24日發生大清洗,沖突引發白人對當地華人的屠殺,至少17名華人身亡,當地媒體報道此事件為“愛國者成功打敗異教徒的勝利”,最后8名暴亂分子遭到指控,卻沒有人因此事件被判刑。
1882年美國國會進一步通過《排華法案》,規定中國移民10年內不得進入美國,該法案到期后,加州國會議員托馬斯·吉爾瑞(Thomas Geary)提議將該法案再延長10年,并附帶要求已經生活在美國境內的華人需要隨身攜帶證件,一旦被抓到沒帶證件可以被判服苦役或驅逐出境,只有在有白人擔保人見證的情況下可以保釋。1902年聯邦最高法院將華人禁止移民裁決為永久生效,在美國的華人人數自此迅速下滑。這個法案在美國開了限制不歡迎的種族到美國的先河,隨后美國通過法案限制中東國家、印度和日本人移民。
1942年至1945年太平洋戰爭期間,12萬日裔美國人被強制羈押在集中營,他們在美國西海岸居住的房子被來自美國南方的非洲裔占據,戰爭結束后日裔居民回到家時面臨房子被占的現實,最后被迫和非洲裔共存。
庫拉許伊對《財經》記者指出,美國在20世紀和亞洲國家沒有少打仗,從菲律賓、對日本的太平洋戰爭、朝鮮戰爭、越南戰爭,到中美關系建交前的敵對,亞裔和亞洲國家曾經被視為威脅,這些歷史至今仍影響著美國主流社會對亞裔的態度。
亞裔在美國社會地位的改變起自1960年非洲裔美國人的平權運動,政策制定者選擇扶持亞裔為“模范少數族群”,強調亞裔努力工作、注重家庭、遵從儒家思想等。“但這是為了對比非洲裔美國人,用那些價值來反證為什么非洲裔無法在美國社會向上流動。”吳迪安指出。
相關政策導致亞裔和非洲裔族群的緊張。1992年洛杉磯因為警察對非洲裔居民執法過當而引發暴動時,當地韓國商店就因為長期的族群關系緊張而成為特別針對的目標。
近年來不少亞裔和非洲裔團體試圖合作。族群專家強調,少數族群應該體會到真正的敵人是白人至上主義,通過團結才可能挑戰統治階級。
亞特蘭大槍殺亞裔的事件發生后,美國總統拜登和副總統卡瑪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飛往亞特蘭大以行動表示對亞裔的支持。拜登指出,“太多亞裔美國人在過去一年走在街上、每天早上起床都擔心著自身和所愛的人的安危……他們被攻擊、被騷擾、被責怪、被當作替罪羊。”
為了終結因新冠疫情引發的亞裔歧視,拜登政府選擇推動?“新冠肺炎仇恨犯罪條例”,該條例將賦予執法部門更多權力應對類似的歧視案件。
身為美國第一位亞裔和非洲裔混血女副總統,哈里斯更直言不諱地表示,“種族歧視真的存在于美國,而且一直是如此……仇外心理真的存在于美國,性別歧視也是如此。”
新上任的美國貿易代表戴琪(Katherine Tai)也通過社交媒體發表聲明稱,身為亞裔女性,“亞特蘭大的暴力事件和我個人相關,讓人難過的是這并非歷史上的特殊時刻,我們以前就見識過這種仇恨和(對亞裔)的偏執”。
呼應哈里斯談話的還包括美國第一位非洲裔國防部長奧斯汀(Lloyd Austin),他在新播出的電視節目“60分鐘”上表示,“總會有人因為你的外表質疑你是否適任(你的工作)……這從來不因為你的個人努力而改變,質疑總是存在。”
美國盡管是個開放移民的社會,但是社會并未積極融合多元文化,或者公平地對各族群分配資源。
庫拉許伊指出,美國歷史上,種族身份在權力、財富、工作機會和地位的分配上扮演關鍵角色,但是隨著美國社會人口結構的改變,白人可能在25年后變成少數族群,這引起白人的焦慮,這也反映在奧巴馬當選為總統以后,種族歧視變得更為嚴重。諷刺的是,“平等概念(形成的社會結構)讓原本主導或在上面的人覺得受到威脅”。
接下來美國社會需要通過平等族群教育和意識,一起為移民、經濟、資源分配引發的問題找出解決之道。
廣田秀孝強調,多年來無論是否合法生活在美國社會的移民,這些人的存在對美國社會都做出重要貢獻,亞裔對美國的貢獻從來沒有在教育系統被詳細地介紹過,美國政府部門和社會需要盡快改正這些問題。
吳迪安急切地指出,通過族群平等教育或是改變歧視的解決方案之一,但是那些操縱族群矛盾的政治人物并非不了解這些背景,因此她更傾向建立制度讓操縱族群議題的人付出代價。“當有影響力的人物發表帶有種族歧視的言論后,他們應該要面臨‘后果……希望這是一個警鐘,亞裔是這社會的一部分,他們應該有權利免于恐懼。”
目擊一次又一次的歧視事件后,亞裔族群終于發出了怒吼。庫拉許伊說,多年來美國社會看待亞裔的印象就是沉默和無形,但是很明顯這些事情正在改變,“我感到樂觀,因為我知道改變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