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
一、畫是護身符
我是個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人,平日里不缺吃喝、無需玩樂,即便出門閑逛也不會花什么錢。路邊擺畫攤的兩個少年掛起一幅月夜行舟圖,我隔著老遠望見,當即決心去買下來。其實我還挺懶,朋友要是多日不見,就壓根想不起來。那幅畫上的朗月清風和細浪碧波固然美,叫我心生歡喜的,卻是工筆繪成的大船,那船在天水之間迎面而來,山水不如它生動,花鳥哪有這份雄奇。張敵萬最喜歡的東西就是船,這船讓我想起他,這畫要是送給他,估摸著三五個月內他都不好意思跟我吵架。擺攤少年里穿青衣的那個看出來我是有心被宰的冤大頭,就趕緊添油加醋:“這可是要下南洋的海船呢!我們去船塢寫生,足足畫了半個月!都不舍得賣!”
我捏著手算計了一下,丁捷是張敵萬的跟班,這畫要是掛在張家客廳,也就半個月吧,丁捷準能把海船的圖紙給琢磨出來,我要是再帶些茶葉糕點給他,他也能樂上三五個月。好吧,這畫就是保我平安的護身符啊!可一轉念,我要是卷了幅畫回鄂州,張敵萬和丁捷高興了,陳粟怎么辦?他原想進畫院做學徒,卻時運不濟當了我爹的親兵,我要是把畫院學徒的習作買回去,想必他要冒著酸水批評人家這里運筆不好那里墨色太深,壞了大家的興致。
怎么辦呢?只能再多花錢了。我好聲好氣問低頭整理厚厚一摞畫稿的灰衣少年:“請問小哥哥,你們的筆墨紙硯都是在哪里買的?”既然現成的畫要給張敵萬和丁捷,適合陳粟的禮物自然就是作畫工具,我是真心想看陳粟畫大船。前些年丁捷學扶乩,非得瞎說見過天上神仙乘著彩云寶船載歌載舞,我們都不信,逼他講云做的船到底啥樣,丁捷要是能說出來,陳粟就能畫出來,大家不用上天就能一睹仙姿,豈不妙哉。結果丁捷彎著腰縮著脖子嚷嚷:“我要是泄露天機會遭殃的,你們也一個都跑不掉!”
我是紹興七年秋天跟著官家來的臨安,在這里住了快一年,偶爾去宮里當值,平日里大多閑著,在軍營獨自練武練字,實在憋不住了,就遛到城里閑逛,把各處街市摸索得了如指掌。沉默寡言的灰衣少年是個好心人,見我買畫買得爽快,抬頭就把案上的石硯給我,他那青衣伙伴趕緊使眼色,他轉而說身上的筆自己要用,叫我去專賣文房四寶的百花巷看看。我知道那巷子離這里有些路程,但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練練腳力另加開開眼界,等回到鄂州好向張敵萬那幾個小潑皮吹噓。
路程遙遠多少有些壞處:走著走著,高照的艷陽就躲到了云翳后面,再走著走著,從層層疊疊的云里掉下來密密麻麻的雨點,我拔腿跑啊跑,還是被澆了個渾身濕透。幸好畫有防水油布裹著,要不張敵萬的船就要變成墨團團了,好險。可我沒有雨具,原本去百花巷是想見識宣紙和狼毫,一見那些連成片的店鋪哪顧得細看,直奔最近的那家就往里沖,幾乎一頭撞倒了伙計才認出是間茶樓。茶樓里冷冷清清,只有三四個書生圍坐著說笑。我隔著幾張桌子坐在窗邊,聽見他們在講黃庭堅的故事,說他八歲那年送人赴舉就能寫詩—“青衫烏帽蘆花鞭,送君歸去明主前。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
念詩的是個棗紅臉高顴骨的年輕人,念完了還不忘奚落大家:“好詩啊好詩,在座諸位怕是八十歲都寫不出來。”我在一旁不敢笑,只是耐不住好奇伸長頭頸想打量他手里握著的那卷書,卻沒逃過那人如炬的目光,他爽快地招手:“小兄弟,你也是來趕考的吧,過來一起聊!”我有些猶豫,我這從軍營里跑出來的粗人,干嘛鉆到文人堆里附庸風雅,要是被他們嘲笑了,豈不是自討沒趣。念詩的年輕人以為我害羞,索性起身過來給我看手中書卷的封面,原來是《道山清話》。“這里有許多蘇軾和黃庭堅的故事,借你翻翻!”
二、跟你爹去討飯
我在臨安交了新朋友,他叫智浹,中了進士卻不肯做官,終日出入酒肆茶樓結交文士,說是教人讀《春秋》那些正經書,卻最愛拖人下水講志怪、讀筆記,他自己更是有志于寫話本做書會先生,見人就問:“你有什么故事說來聽聽?我來琢磨琢磨怎樣講得更有趣。”還好我爹不在,他要是知道我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哪怕冒著忤逆官家的險,都要把我抓回去管教。
智浹愿意跟我做朋友,還不是因為仰慕我爹的威名?我自幼練黃體,自然對黃庭堅的故事感興趣,順帶著把講故事的智浹當作良師益友,于是愛上了跑百花巷。智浹遇到捧場人也很受用,指點我讀書寫字分外費心費力。我不好意思瞞他,就老實說我在軍營長大,被一群幕僚圍著嘮叨,如今跟著官家做近侍,其實就是游手好閑,眼看文武都要荒廢了。
“小兄弟,你說過你姓岳,”智浹果然機靈,“你是岳宣撫家的衙內?”
我料到他接著要問岳家軍有什么故事說來聽聽,便搶先一步開口:“我有幾個好朋友,等我想想從哪里說起。”
智浹不想被我打岔,趕緊直奔主題:“令尊的英雄事跡……”
“啊對,紹興元年正月里,我爹去討伐李成,半路嫌行軍太慢,就把家眷扔給張叔叔照看,自己帶著軍糧先跑了,把張叔叔給愁得啊,只好拎著我和張敵萬去討飯......”
張敵萬比我小兩歲,長得挺白凈,小眼睛微微瞇著,淡淡的眉毛總是有點皺,看起來就是滿腹彎彎腸子的蔫壞模樣。我不怎么像我爹,張敵萬卻是張叔叔的翻版。張叔叔看著小號的自己,認定這是只飯桶,除了吃喝拉撒睡這些不用學的,什么都學不會。我覺得張敵萬一點都不蠢,雖然他寫字像狗爬,打拳更像狗爬。一無是處的張敵萬對我總是很不屑,他被他爹訓了也不在意,惡狠狠又樂呵呵地爬到屋頂上坐著,兩條腿懸在屋檐外晃蕩,還拿身上的污垢和著瓦片間的黑泥搓成丸子砸我。
張敵萬罵我是跟屁蟲,活該做不了大人,也沒有其他小孩一起玩。他還老夢想自己是撿來的。他瞎說自己可能是個別的什么人的魂靈,掉進了張敵萬這套皮囊里,這輩子反正是出不來了,那就得過且過吧。我問他:“你要不是張敵萬那你是誰?”他撓了一通腦袋:“那我就誰都不是,最快活。”其實不怎么快活的張敵萬最恨被他爹從被窩里揪出來,斜著眼看到我跟在他爹屁股后頭就更氣。我快活地看他扭扭捏捏地套棉褲:“我們去找知州吧!”
十歲的張敵萬越著急越尖聲尖氣:“去干嗎?”
十二歲的我仗著個子比他高故意踮起腳往下瞅他:“跟你爹去討飯!”
我爹腦筋活絡脾氣急,張叔叔心思細辦事穩妥,他倆一起領兵相得益彰,可配合得再好,還是難為無米之炊。用張叔叔的話說:排兵布陣打金國人夠難的吧,養活幾千幾萬口人更難,天一下雨就夢想砸在頭上的都是五谷雜糧。原先駐扎在宜興還好,可為了討伐李成,全軍要去江南東路饒州集結,磨磨蹭蹭走到徽州,我爹把老弱病殘和老少家眷扔給張叔叔,自己帶著精兵和糧草先跑了,我躲在糧車上睡覺,被稀里糊涂帶著上了路,又稀里糊涂地被伙頭軍發現,結果跟那人打了一架,鬧到驚動了我爹。我爹看我那眼神,絕望得就像是張叔叔看著張敵萬。他派陳粟把我連夜押回徽州,扔給張叔叔嚴加管教,張叔叔冷笑:“想從軍是吧,正好有個任務。”
大清早的,張叔叔不給我和張敵萬飯吃,也不給棉襖穿。我倆跟他走到知州的府衙,一路跌跌撞撞哼哼唧唧。朝廷的官見了朝廷的兵,全都跟防賊一樣警惕。張叔叔說我們是仁義之師,不能把知州綁出來打一頓,那就只好裝可憐去求他發慈悲。
張敵萬抽著鼻涕直嘟囔:“這事我在行,我這么可憐不用裝。”
我在馬背上顛了一夜,渾身骨頭疼得要散架,臉色當然也不會好看:“張叔叔你放心,我餓得沒力氣打架。”
知州是個白胡子老頭,不用踮腳就能低眼瞅我和張敵萬,他只掃了我們一眼就扭頭專心罵張叔叔,翻來覆去也就是些兵匪不分家之類的套話。
張叔叔能忍,張敵萬不干了:“他爹——” 他指指我,“不許大家搶東西,我爹——”他再去拽張叔叔的衣角,“不許我們打你,你憑什么亂罵人?”
三、念經有啥用
張敵萬越長大越愛發愁,這可能是小時候討飯留下的陰影。他的據理力爭為我們換來三個月口糧,可白胡子老頭還是限我們三日之內離開徽州。張敵萬發誓長大了一定要回去揍他一頓,但沒多久就忘了,他忙著替我爹和他爹發愁軍餉和軍糧呢。陳粟笑話他小小年紀就憂思傷懷,他反唇相譏:“像你這樣長得好看的人才配憂思傷懷,我這種歪瓜裂棗不就到處討人厭嗎?”
張叔叔給他起名敵萬,本意是期待他長成條膀大腰圓的大漢好去胖揍女真人,看誰還敢說什么“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可張敵萬偏偏暈血,身板也不夠硬朗,他還沒心思讀書寫字,只想噼里啪啦玩算盤,整座軍營里只有帳房先生喜歡他,其實是喜歡在算賬的時候誆他干活。我好心提醒他,他鄭重其事地拍我的肩:“我賣苦力給你啊,這岳家軍將來還不是你的擔子?”
我爹打敗了李成,招降了張用,攻破了曹成,又平定了吉州和虔州的叛亂。紹興三年,官家特意召見他,還囑咐他帶我一起去行在。聽說我要出遠門,家里弟弟哭得昏天黑地,我本就不想去面圣,正有意找個借口留下,沒想到張敵萬跳出來反對:“不能臨陣脫逃!這是討飯的大好機會!”他是這么解釋的:知州給皇帝干活吧,不情不愿的知州要是能管三個月的軍糧,那心情愉快的皇帝就能解決我們三年的問題。權當在知州面前裝可憐有用,那去討皇帝的歡心想必就是正道。
“你爹戰功赫赫,官家喜歡,肯定要賞賜。”張敵萬瞇起他的小眼睛、皺著他的淡眉毛勸我,“你呢,收拾得像樣點,行為乖巧點,官家更喜歡,沒準就賞賜更多,那可是救命的真金白銀!”
張敵萬和我在馬廄里拿草料搭了個窩,等戰馬都出去訓練或巡邏了,我們就鉆進窩里商量未來大計。我想著等趕跑了女真人就帶弟弟回河北老家,張敵萬說不管仗打得怎樣,他都要乘船出海,販賣些瓷器絲綢到南洋諸國。“給你掙軍費是小事,真正要緊的是去看各地稀奇古怪的風土人情,沒準還能遇見珍禽異獸靈怪神仙!生年不過百,我可不想被困在這個糞堆里。”他翹起腳指點周遭的馬糞,沒料想陳粟剛從外頭辦事回來,拴了馬過來,正好一把抓住他的臭腳往上提。好在張敵萬長了些個,不至于被陳粟提溜起來,卻還是哎呦喂一通怪叫。
那會陳粟十八九歲光景,眼睛烏黑,腰桿筆挺,力氣奇大不說,手還巧得很,能開弓舞劍,更會穿針引線。他把自己的破衣爛衫弄妥帖了,再去幫別人縫縫補補。姑娘媳婦們都圍著他轉,求他畫各色圖案拿回家去繡花剪紙。張敵萬不爽,巴不得她們都去找一個相好的小伙子,這樣就不會霸占“小米哥”,好叫他帶著我們打水漂扎燈籠。我們叫他小米哥,因為他是陜西人,家里種粟米,農閑時給遠近的村民畫佛像。他爹娘都信佛,所以他跟著吃素,喜歡喝滾燙的小米粥,還教我們拿饅頭蘸碗壁上的米油吃。張敵萬曾問他會不會念經,他搖頭:“念經有啥用,菩薩眼睜睜看著我爹娘被女真人殺了,又眼睜睜地任憑我師傅死在建康。拜菩薩還不如靠自己這雙手。”
陳粟的手是用來殺敵的。別看他平日里吃素,每次出征前都要開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說是吃飽了才有氣力廝殺。他是建炎三年年底在建康投的軍。我爹說駐守建康的大多是酒囊飯袋,為首的杜充尤其混賬,聽聞金兵南侵只知道逃跑,那他的手下人可不就樹倒猢猻散了?我爹想要抵抗,當務之急就是穩定軍心振奮士氣,這時陳粟頂著他那張憂思傷懷的臉出現了。全副武裝的兵想逃,手無寸鐵的小米哥卻逆流而動,在人群里直著脖子吼:“我找岳飛,我要殺敵!”
我爹見他年輕壯實,喜歡得不行,仔細盤問,才知道他老家早就被女真人攻陷了,他流落到太行山做山賊,山賊收留了從汴京城逃難出來的工匠,其中有位老畫師聽說他原先畫過佛像,便試著教他些技法,沒想到他實在聰明,學什么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老畫師便動了心思,說我們去南邊吧,官家已經南渡,沒準這畫院也快重開了,我不忍心看你埋沒啊。陳粟想著能用自己這雙手憑空造一些好看的東西出來,打心眼里覺得快活,便興沖沖地與老師傅一同上路,可剛到建康就趕上金兵又南下,老師傅受不了折騰一命嗚呼,陳粟學畫無門只能投軍。他說:殺敵雖不是什么快活的事,但好歹能把心里的難受給硬壓下去。
四、事與愿違
難受這個東西吧,陳粟說,它就像顆種子,要是把它扔進閉口罐子里,要是那罐子里有一撮土,哪怕只是水都成,它就能越長越大越長越大,直到從裂縫里探出頭來。陳粟又說:我就是那罐子,總是被身子里的難受給撐著,想要伸手把它給扯出來,這一伸手,就想畫畫,畫開春那會樹上剛往外爆的芽,畫秋風過去后爐子上方變得稀薄的熱氣,要是能把這些畫下來,我就不再是閉口罐子,心里就沒那么難受了,就能暫且安心地活在這天地之間,可師傅說前朝的大師們都畫松竹畫衣帶,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入不了他們的法眼。所以啊,我命里注定要當山賊做兵痞,手上染不了墨,倒是沾滿了血。
自打建康投軍那會陳粟就跟著我爹,他被編進了踏白軍,后來移師宜興救援楚州都一馬當先。我爹特別器重他,索性把他留在身邊做了親兵。好像就沒人不喜歡陳粟,因為他對誰都體貼,尤其照顧弱小,比方說高禿子。高禿子其實長得很矮,頭也不禿,他也是陜西人,也是在建康投的軍,跟陳粟差不多年紀。陳粟以前是山賊,高禿子是被金國人抓的壯丁,他們剃禿了他的頭,只在腦袋后面留一根奇丑無比的辮子,還逼著他隨軍養馬做飯,高禿子天天挨揍,橫下心逃出來找自家的軍隊打算回去報仇。那會我爹收了很多這樣的“剃頭簽軍”,靠著他們提供情報里應外合打了不少勝仗。高禿子太瘦小打不了仗,就留下來當伙頭兵。他的頭發慢慢長回來了,大伙卻還是嘲笑他曾經禿過頭,我也跟著叫他高禿子,結果被我爹當眾訓斥了一頓。
紹興元年我的從軍鬧劇,也有高禿子的戲份。我原本真的只是在糧車上打個盹,沒料想我爹走得急,帶上了所有糧草連同睡得昏天黑地的我。我睡醒后發覺糧車已經跑了老遠的路,倒是不怎么慌張,天又沒下雨,我循著車輪印子往回走就是了。上路之前得先填飽肚子,我就跑去偷吃的,結果被高禿子逮個正著,他拿炒菜的木勺敲我的頭,我氣急敗壞地罵他禿子,他敲得更起勁,這下把陳粟給招來了,陳粟非但沒幫我,反倒摁住我讓高禿子敲,我委屈得哭起來,這下把我爹給招來了,結果可想而知,我爹非但沒幫我,反倒讓陳粟摁住我,讓高禿子更賣力地敲,還讓軍營里的人都來看熱鬧:“高寵已經被金國人欺負了,怎么你還要接著欺負他?”
張敵萬經常抱怨他爹,但沒抱怨幾句就要轉而同情我:“不過我爹沒你爹狠。”
我當然要擺出他比我更值得同情的架勢:“不對,你比我更沒出息,你爹索性不指望了。”
他壓根不生氣,因為他自己都對自己沒啥指望:“有道理,我爹喜歡管教你,你爹呢,沒事就寵我。這說明啥呢?”
從軍和討飯的鬧劇之后,我倆一起蹲在池塘邊挖蚯蚓做魚餌,一起陷入苦思冥想。張叔叔想要張敵萬以一敵萬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爹卻歪打正著地給我起了個風流云散的名字,所以名字跟命都是反著來的嗎?或者說張叔叔和我爹都是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
“我是只軟蛋沒跑了,你是什么呢?”張敵萬拿手指頭捏著蚯蚓看它扭來扭去。
我笑話他傻:“連蚯蚓都不認識了啊?”
他想要把蚯蚓往我臉上甩:“我是說你,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呢?我覺得你就像個鐵疙瘩,誰都想把你敲打出個形狀來,可你偏偏除了鐵疙瘩,什么都不是。”
我抓住他的手腕逼他把蚯蚓扔進竹簍:“什么都不是最快活,你說的。”
他趕緊伸腳把竹簍踢翻:“鐵疙瘩!快活個屁!”
我一屁股坐倒看滿地蚯蚓蠕動,心想陳粟的難受是種子,我卻難受成了鐵疙瘩,連個透氣的口子都沒有,這可怎么發芽開花?不行我得找陳粟去,我喜歡看他跟我爹的幕僚要來寫過字的紙折成紙花紙鳥紙船。張敵萬自作自受,自己踢翻的竹簍自己收拾。
我出發去臨安那天,張敵萬和陳粟都來送我。張敵萬愁得不行,覺得沒有他的指點我的討飯之旅危機重重。陳粟想到官家那里的字畫就兩眼放光,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掛在我衣領上同往,還千叮嚀萬囑咐叫我留心畫院的動靜。
“我還以為你不是貪心的人呢!”張敵萬小嘴一撅又開始放厥詞。
“天地間好看的東西誰不喜歡?”小米哥伸手拍他腦袋。
“那些個有錢人的鬼把戲,你去湊啥熱鬧?”張敵萬把身子扭得像條蚯蚓。
“有錢人懂個屁!凈糟蹋好東西!”小米哥捏著張敵萬的后頸看他扭。
五、說鐵騎兒
陳粟看不上官家。我從臨安回到軍中,跟大家講官家怎樣斯文和氣怎樣帶我看字畫,陳粟聽著聽著就怒氣沖天,罵他就知道卷著寶貝逃命卻不肯救老百姓的命。
“那你為什么要學畫呢?都是些沒用的東西而已。”張敵萬又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你為什么想出海?”陳粟總是嘲笑張敵萬異想天開。
“我要掙軍費啊!官家那種人怎么靠得住,指望國庫的錢還不如自己去做生意。”張敵萬也看不上官家,別人對官家的賞賜感激涕零,他卻繼續愁眉不展,理由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哪怕我們原本就是朝廷的兵馬,真要被官家捏在掌心,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埋汰官家這件事上,陳粟和張敵萬倒是沆瀣一氣,后來丁捷跟我們廝混在一起,也是這副腔調。他從楊幺那里投誠過來,見識過自封的土皇帝,說所謂的真皇帝不就是土皇帝坐穩了江山嗎?雅致算什么,雅致是拿錢堆出來的,錢是拿別人的血汗堆出來的。天命又算什么,天命不就是個幌子,用來遮住種種見不得人的血腥。丁捷是個造船的工匠,陳粟喚他水寇,他管陳粟叫山賊,兩人勾肩搭背甚是親熱。我爹想要把丁捷也收做親兵,張敵萬卻不肯,非要丁捷跟著他爹,其實就是陪著自己玩。丁捷嫌張敵萬煩,孤身跑去水軍統制那里維修車船,張敵萬還是牛皮糖一樣天天黏著他,問他能不能造出海船來。
丁捷懶得搭理他:“你還是找陳粟給你畫艘船吧。”
陳粟幸災樂禍地笑:“你不是問我畫畫有啥用嗎?這不派上用場了?”
智浹費心打聽我爹怎樣領兵,想要拿士馬金鼓之事去給臨安城里說鐵騎兒的名家做話本,我卻總把話題岔到小伙伴身上。他耐心教誨我說這樣不行,要么把故事編得跌宕起伏,要么把故事講得胡謅八扯,你們那些雞零狗碎雞飛狗跳的日常誰沒見識過,誰會稀罕聽?為了展示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山賊”“水寇”這對詞,說戲臺子上的大將要有兩個跟班才威風。陳粟這個山賊呢濃眉大眼一身正氣,算了別讓他當山賊了,他該是李綱大人派去幫岳宣撫的。丁捷只是個瘦骨伶仃的小工匠?那讓他做黃河上的艄公吧,使一根銅棍,專門打劫渡河人……你爹騎著馬提著槍,他倆跟著一通瞎跑,跑了個馬前馬后,從此被叫做馬前陳粟馬后丁捷……哎這倆名字不夠響亮,不如改成馬前張保馬后王橫!你聽聽,張保王橫,念起來得張圓了嘴,還得使勁哼氣,多痛快!
我原以為軍營里那幾個已經夠不著調了,沒想到智浹大哥還能后來者居上。紹興九年我終于借著護送皇叔去北方祭祀的機會回了鄂州,不著調的陳粟丁捷聽說自己變成了張保王橫,果然爆竹似的一蹦三尺高。
陳粟被氣樂了:“我好端端的一個騎兵為啥要跟著馬跑?我有病嗎?”
丁捷大喜:“哎喲我可出息了,從洞庭湖跑去黃河邊提著根棍子打劫!”
這下輪到張敵萬不樂意了:“那什么夾子大哥為啥沒編我的故事?你是不是藏著掖著張大衙內出征記不告訴他?嫉妒我是吧?”
平定楊幺那次,張敵萬的確跟著我爹出征了。我爹說我們這倆大嘴巴吵吵嚷嚷了一路,害得他腦殼疼了一路。紹興四年我爹帶著我去隨州攻城,還給我報了戰功,張叔叔回家就去敲打張敵萬,張敵萬無動于衷,他個子大了不好意思再往屋頂上爬,只能找堵墻歪歪扭扭地靠著,哼自己編的小調罵我。紹興五年我爹出發去洞庭湖,留張叔叔守御鄂州,張敵萬果然事事逆反,他居然哭著喊著要與我同行。
“不要!”我堅決抗議,“吵一路的架累死我!”
“嫉妒我是吧?怕我搶了你的戰功?”張敵萬蹬鼻子上臉。
“你是聽說楊幺那里有水軍,想去搶人家的戰船吧?”陳粟一語道破天機。
陳粟難得樂呵呵的,因為我爹既沒叫他去潭州破賊,也沒派他跟著張叔叔留守鄂州,他被委以重任,渡河去金人控制的地界偵察敵情聯絡義軍。我爹說等清除了楊幺叛軍這個朝廷心腹大患,我們就能放手北伐了。
陳粟好心摸張敵萬的頭:“咱們約好了,你倆在南邊把水寇的老巢給端了,我先去北邊探個虛實,總有會飲黃龍府的那天!”
六、 拜見兩位衙內
丁捷是個怪人,走到哪里都頭戴斗笠身著黑衣,兩只手總攏在袖子里,就是不肯見光。我爹帶著人馬到了洞庭湖,也不急著開戰,先招降了楊幺手下的黃佐,黃佐明白跟我爹混才有出路,忙不迭地又拉攏來他的兄弟楊欽還有更多人。張敵萬跟我去看我爹設宴款待黃佐楊欽,那些人吃吃喝喝不亦樂乎,我爹戒了酒,招呼完他們就跟楊欽帶來的怪人說話。天色見晚,怪人摘了斗笠,卻原來是個形容蒼白的年輕人。張敵萬跟我覺得他有趣,直愣愣地盯著他瞅,他覺察了便脅肩諂笑。我爹跟他低聲吩咐了什么,他點著頭哈著腰往我們這里過來,把斗笠夾在肋下,雙手作揖,口中說著拜見兩位衙內之類的客套話。
“第一次見你可把我嚇壞了,渾身裹得嚴嚴實實跟鬼似的。”張敵萬日后沒少跟丁捷抱怨。
“我是條神棍啊,能跟你們這些凡夫俗子一樣嗎?”丁捷跟我們混熟了也就不再拘謹。他在軍營里儼然比陳粟混得更開。普通的頭痛腦熱他能給開偏方,丟了東西他能給起卦指個尋找的方向,張敵萬跟風找他看相,他趁機抱著張敵萬的腦袋一通捏,最后鄭重其事地說:“你這輩子啊,得償所愿。”
張敵萬邊得意邊翻白眼:“你糊弄我吧?”
我也忍不住求他捏腦袋,他捏完了揉著手拋下一句:“神仙下凡!”
“你個馬屁精肯定在糊弄他!”張敵萬在一旁哼唧,“小心我們扒了你的斗篷!”
丁捷見不得光,身上哪里見光哪里長疹子,據他說這是娘胎里帶的毛病,怎么都治不好。他爹娘以為這孩子白養了,村里的神漢卻說天生殘缺正好學法術,便把他領了去,神漢家里還有人做工匠,他就法術和手藝一起練。這幫工匠原本給朝廷造車船,前年程昌寓領命剿匪,他們被調派到洞庭湖輔助官兵,誰知卻被楊幺的水軍給俘虜了,于是散落到各個寨子給水寇造車船,這些威風凜凜的大戰艦回過頭把官兵殺得丟盔棄甲,朝廷沒轍了,只能又來求我爹。我爹先是招安楊幺的部將,再叫他們召集寨中造船的工匠,與丁捷說話那會,便是問他對付車船的辦法。“往湖里撒草啊,叫船開不動啊!” 丁捷駝著背攏著手,一語道破天機。
車船上裝著踏板和翼輪,踏板靠許多人踩,連帶著翼輪破水行進。要是有草木卷進翼輪,踩踏板的人再賣力都使不上勁。當然,要是天旱水淺,這船自己就浮不起來。正所謂,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丁捷這么一解釋,張敵萬立馬開竅:“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是去弄殘了那些船,我們就是蝦米?”丁捷嚇得一哆嗦,還好我爹沒走遠,三步并作兩步趕過來拍張敵萬后腦勺責怪他胡言亂語。張敵萬自知失言,去抓丁捷的手:“小哥哥,我的意思是,我就是個蝦米,所以我仰慕大船。這大船吧,在什么江里湖里都還是憋屈,還是得出海,也只有海什么都不怕,哪怕扔座山進去都給你吞得無影無蹤,哪怕經年累月被太陽烤著都不見得會淺上分毫。還是海好,這輩子我一定要出海!”
我正想給張敵萬潑盆冷水,聽了這話忽然愣住了。
我爹納悶:“你倆怎么不吵架了?”
張敵萬不知好歹地拽了起來:“他說不過我!”
我心想你偶爾一屁放準了說了句大實話我犯不著為杠而杠,嘴上卻不肯認輸:“我肯陪你耍嘴皮子還不是因為你打不過我?”
我爹瞅瞅老張家的廢物,再瞄瞄自家的寶貨,慢悠悠地開口:“你倆不是想立功嗎?正好有個任務。”
任務就是在三日之內,從營地里挑選出兩千名伶牙俐齒的兵士,劃著小船去水寨罵陣,等楊幺軍中的車船出戰了,再把這些龐然大物往撒滿草束的水淺處引。我爹輕飄飄地吩咐了“三日”“兩千名”這些數字,張敵萬和我累得脫了一層皮,就連哀嚎著自己見不了光的丁捷都被我們押去幫忙挑人。我爹帶來一萬多人,此外還有三四路別家兵馬統共五萬人,我們跑去一個個營地叫大家頂著日頭列隊,互相指認平日里那些嘴皮溜和嗓門大的,好不容易湊滿了人數,還得以身作則教這些人罵架。張敵萬跟我兩個人呱噪就能煩死我爹,這兩千人興高采烈地叫罵是怎樣的壯觀場面,大家可想而知吧。
七、 我不稀罕
等破了最后一個水寨,我爹言而有信,要給我和張敵萬記頭功。
張敵萬轉轉小眼睛,清清他那早就累垮了的喉嚨,故意慢條斯理地說:“罵架罵來的…咳…咳…戰功,我不稀罕。”
我在旁攤手:“張敵萬不稀罕的戰功,我也不稀罕。”
我爹看見我倆就煩:“行,你倆都是實在人,去高寵那里,拿戰功換肉包吃吧。”
張敵萬豈是肉包就能打發的小狗,他堅定地搖頭:“我要大船。”我覺得突然嚴肅起來的張敵萬頓時不討人厭了,于是跟著搖頭:“他說他要船。”
我爹問他身邊的幕僚這次統共繳獲了多少艘車船,聽到數目滿意地點頭:“我們有水軍了!”
張敵萬繼續搖頭:“我不要當水軍,我要出海做買賣。”
我攬著他的肩膀繼續幫腔:“他說他要出海掙軍費。”
我爹哦了一聲。他叫幕僚給張俊和韓世忠寫信,說是要送模樣齊整的戰艦給他們,又吩咐送信人去到張俊那里打聽派人出海的準備事宜,據說這些年來張俊靠著海上貿易賺得盆滿缽盈。
我爹著急打發張敵萬,揮揮手叫他吃肉包去:“以后有機會,你先找個出過海的人學起來。”
張敵萬扯著破喉嚨嚷嚷:“我早就學著了,我會看星相看海圖,還能盤貨算賬…”
我爹為了打斷他轉頭數落我:“你看看張家弟弟,從小就有遠大志向!”
我不知該怎樣反駁,只能順著他話鋒嘆氣:“是啊,我好羨慕他。”
我不光羨慕張敵萬想出海,還羨慕陳粟愛畫圖,就連新來的丁捷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說他想要的很簡單,就是不想看什么就看不到什么,想說什么就能說什么。丁捷明明二十來歲的模樣,眼神閃爍之際卻多少透著些陰森。我總覺得他那雙陰惻惻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神叨叨的他卻什么都不肯說。我們離開洞庭湖的時候,他抱個蓮蓬頭在懷里,一路歪七扭八地走,邊走邊掏蓮子啃,被苦得齜牙咧嘴卻只是訕笑:“說起我的命,那是客死他鄉啊。”
“那是因為你要跟著我出海!”張敵萬在一旁叉著腰蹦蹦跳跳。
“你們要是都走了……”我心里忽然一涼,好比被細刀片劃拉了一下。
陳粟、丁捷、張敵萬再加上我,在軍營里總是廝混在一起。我爹起初看不順眼,拎我回去臨字帖練騎術。要是寫字,張敵萬就跟來,陪著我畫烏龜;要是騎馬,自告奮勇當陪練的是陳粟。我爹見識了我們這幾張狗皮膏藥撕都撕不開的黏糊勁,索性將計就計放任自流。我成日里都跟伙伴們瘋玩,要是被我爹撞見,他倒也不罵我,只是叫我晚上去他房里問話。他都問些什么呢?無外乎陳粟最近又跟哪些原先的義軍來往;張敵萬愛泡在新建的水軍那里,有何見聞;丁捷不是給人算命嗎,都有誰去找他,求些什么事?我便說投誠過來的義軍急著北伐恨不得明日就出征,像是有些私自渡江的打算;水軍那里多是楊幺舊部,有朝廷的軍餉拿倒是沒什么怨言;找丁捷算命的大多想要找因戰亂失散的親人,要不就是怕死,問自己命里的劫啊煞啊啥的在哪,怎么破解。
我爹瞇著眼瞅我:“你不去問問那小神棍?”
我憤憤然:“我怎么問他都不肯說,就拿什么‘神仙下凡糊弄我!”
我爹繼續瞅我:“你別是以為做神仙挺神氣的吧,下凡那可是歷劫,是來吃苦的。”
我想翻白眼卻不敢:“我懂,我就連交朋友都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事事關心替爹掌管軍營。”
我爹也是一副想翻白眼卻強忍著的表情:“是你鬧著要從軍,怎么現在教你領軍,你又不情愿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時我倒真是使勁想了想,想得腦殼生疼——陳粟想要畫圖,張敵萬想要出海,丁捷想要知足常樂,我想要什么呢?總不能說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才有耐心聽朋友們嘮叨,而就是因為聽多了朋友們想要的這個那個,我更加不知道什么才能填滿心里的空洞吧。是啊,我不光是塊鐵疙瘩,這塊鐵疙瘩還是空心的。好在我腦筋轉得還算快,能揣摩著我爹的心思編排:“我想要大家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想要打勝仗,趕走女真人!”此言一出,我如釋重負,這可算是能讓他滿意的漂亮話了吧!
誰知他老人家終于翻出那個忍無可忍的白眼:“這種空話,你糊弄誰呢?”
八、領頭的你猜是誰?
講故事這事,我做不來。我爹和智浹都認定我不是這塊料。聽了我講的故事,我爹會追問人物身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這事又該如何處理才算妥善。我嘛自然一問三不知,我爹也自有辦法整我。他命我再去打聽,打聽來詳情去找幕僚商議,商議完了拿著幾個對策再來見他。假以時日,我遇事決斷的能力不至于停滯不前,講故事的本領卻還是沒什么長進 。
智浹說得好:講故事的妙處在于添油加醋,要把俏皮話雙關語擬聲詞全都用上,明明就是“我揍了張敵萬”這等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那也得一口氣說上一炷香半盞茶的工夫,讓人哈哈直樂最終回過神來才發覺屁事沒有——張敵萬不就是被揍大的嗎——這才是消遣的境界。智浹給說書人寫本子,那些人男男女女都有,大多不識字,得先聽他從頭到尾講一遍,自己硬生生背下來,日后再去說,每次還都能翻出些新鮮的噱頭,博得滿場喝彩。
我雖也喜歡聽,但還是跟智浹抱怨:“這世上果然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閑的閑死忙的忙死, 要是報軍情的人虛頭滑腦油嘴滑舌,這仗還打不打了?”
智浹正往茶碗里倒水,便逮著這個機會發牢騷:“眼下這不是議著和嘛,官家不想打仗,你也正好跟著他偏安享福。”
紹興七年,官家原本有意北伐,卻鬧出了淮西兵變,我爹怒上廬山,好不容易被勸下來,為表忠心,把我留在官家身邊,我跟著官家從建康退守臨安,在臨安活生生憋了一年多,要不是有智浹領著去聽說書,日子想必更難過。熬到紹興九年春天,金人歸還了河南、陜西的失地,官家趕緊派他家遠房叔叔和兵部侍郎去祭掃西京河南府的皇陵,因為途中必經鄂州,他這才想起我來,叫我一路護送皇叔,到了鄂州再聽從我爹安排。
又能見到軍營的伙伴們真叫人高興,可我挺舍不得智浹的,只能懇請他今后有機會來家里做客。他不由分說地把那卷《道山清話》塞給我:“這可是我最寶貝的書,借你翻翻,日后一定當面討回來!”
我揣著他給我的書,背著為狐朋狗友準備的禮物,恨不得插翅飛回鄂州,可皇叔和張侍郎不管騎馬還是坐車都走得慢悠悠的,他倆還非要聽岳家軍的故事,智浹的編排倒是派上了用場,他們尤其喜歡陳粟,說到了鄂州要指名道姓叫小米哥一同北上。那時我卻不知道陳粟差點跑了,我爹差點傷了心,那架勢就像小米哥才是他親兒子似的,我嘛,大約就同張敵萬那般是用來嫌棄的。
皇叔大駕光臨軍營,我爹恨不得讓所有人都來迎接,旌旗招展鼓樂喧天好生熱鬧,可就是找不到張敵萬和丁捷,陳粟倒是緊跟著我爹,他倆不說話,偶爾眼對眼那神情奇奇怪怪的,敢情我倒成了外人。張叔叔說張敵萬拖著丁捷坐船去鎮江了,張敵萬非得去找出過海的商隊學做生意,那就隨他去唄,我家這廢物沒法以一敵萬,那就指望他一本萬利吧。
張叔叔又說,歷年來好多豪杰從北邊來投軍,他們都跟女真人有血海深仇,自己單打獨斗不成氣候,又苦于朝廷不作為,于是紛紛跑來鄂州,可年復一年,沒等來北伐,倒是眼睜睜看著朝廷講和了。雖說你爹還在一封封奏疏地苦苦請戰,這些人可不想再等了,窩藏了兵刃馬匹準備渡江,結果被你爹逮了個正著,領頭的你猜是誰?
這還用猜,最先背著陳粟向我爹告密的可不就是我?我以為他不過發發牢騷,沒想到他動了真格私下結黨,事發后獨自頂罪,我爹啥都沒說,親自送這幫人渡江,又是封官又是給錢,囑咐他們聯絡各地義軍,牽制金人兵力,等待主力北伐。陳粟本已牽著馬上了船,起錨的那一刻卻跳了回來,連戰馬都不要了。還好他改主意了,要不我這個冤大頭買來的畫筆和硯臺送給誰?陳粟見了畫筆和硯臺果然眉開眼笑,可他哪有工夫畫什么云上飛舟?我爹打算親自領兵保護皇叔一行北上,陳粟是他寵信的親兵,自然諸多要務在身。
官家明白我爹的用意是刺探軍情乃至挑釁生事,忙不迭地發來詔札,一不準多帶兵馬招搖,二不許高階統制隨行。我爹自打淮西那事之后就看穿了官家的套路,他不去就不去,換張叔叔帶著陳粟那幫精兵去。
張叔叔板著臉:“你賭氣上廬山那會,這里全由我扛,怎么又來勞煩我?”
我爹陪著笑:“不就是看中你能扛事嗎?你出面,比我還要隆重。”
張叔叔昂起頭:“我可是前軍統制,你就不怕官家怪罪?”
我爹笑瞇瞇假裝沒聽見:“這次把岳云也帶上?”
九、什么鬼東西?!
陳粟跟我從西京回到鄂州是三個月后的事,趕巧張敵萬和丁捷也在那會從鎮江回來,兩年多沒見,我差點沒認出他來。張敵萬不光變得又黑又瘦,居然還躥了個子,我再不能趾高氣昂地低頭瞅他,而今換他小人得志,故意挺直腰板擼起袖子斜眼瞥我。想來是剛從外頭辦事回來,他難得穿了件像模像樣的圓領長袍,只可惜天氣炎熱,下擺被撩起來胡亂往腰帶里塞,到底是暴露了這人不正經的本性。這副不正經的架勢配上他棱角分明的臉和寒光凜凜的眼睛,叫人忍不住贊一聲好少年,但我怎么可能夸他,他越是登樣,我就越是看他不順眼。他瞥我,我就瞪他,他擼起袖子挑釁,我也擼起袖子炫耀肌肉,他開口罵我這么久都不寫信給他,我回罵他這么久都不在家看不見客廳里掛著的大船圖。
丁捷看不慣我倆的膩歪樣,頂著頭上的斗笠去看陳粟在院子里拼起幾張桌子畫圖。這些年陳粟一直在江北跑東跑西,把從川陜到淮東的地形和駐軍摸了個門清,我爹命他畫地圖,還非得要我陪著端茶磨墨。陳粟不能白被我伺候,他那張嘴怎能閑著,得把各地的風土人情交代給我。哪里的義軍尤為驍勇,哪里的士紳苦等王師,哪里的燒酒可以澆愁,哪里的峰巒最能忘情——他想起啥就講啥,橫七豎八卻趣味叢生,倒也不比臨安的說書先生差勁。書場里的故事聽了就忘,小米哥的雜談卻得刻在心里。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爹卻為北伐厲兵秣馬籌備了快十年,這十年里,他逼我苦練騎射操演兵法,為的是斬殺女真大將,撻懶和兀朮哪個都行。陳粟鄭重其事地說我爹把我當寶,我心想活寶也是寶啊!
自從做“逃兵”失敗,陳粟就留起了絡腮胡,起初是因為羞愧而懶得打理,后來大家都覺得小米哥滄桑的俊臉更有威嚴,就連皇叔都夸他相貌堂堂,他頗為得意。“張保!”丁捷扶著頭上的斗笠去撞陳粟的肩膀,他喜歡智浹給他倆改的名字,還笑陳粟越長越像那個編出來的馬前張保。
陳粟放下筆拿手指戳丁捷的胸:“馬后王橫,你的一身橫肉哪兒去了?”
丁捷改不了弓著背的賴皮樣:“什么肉不肉的,我本就是風雅之人,來看你作畫,喲,這就是云哥兒從臨安弄回來的硯臺吧,精致!你倒是畫幅山水讓我們開開眼啊。”
陳粟一時興起,也不管桌上早就沒有剩余的紙張,索性在地圖上一番潑墨。張敵萬邊圍觀邊點評:“小米哥這是畫畫還是打架?一個人一只手能弄出群魔亂舞的氣魄,佩服!”
我也去看小米哥筆下那堆群魔亂舞的東西,琢磨著這是哪里的奇峰怪石,有生之年能否去游歷一番。紹興四年,吳玠吳璘在仙人關借山勢大敗兀朮,我爹每次贊賞人家都要盯著我跟上一句:“我就等在平原上跟女真人短兵相接!”我被他看得心里發毛,好吧他得運籌帷幄,那沖鋒陷陣的就是我了,我頭腦空空不假,但年輕氣盛一身蠻力還是有的,應該改名叫做“敵萬”。真正叫作敵萬的人也在看那墨色淋漓的層巒疊嶂,我問陳粟這是哪里的山,張敵萬連連搖頭:“這分明是波濤洶涌!這是海!”
“要我說啊,”在一旁伸長脖子的丁捷也來暢所欲言,“這是云,有風起云涌,就有風流云散。就好比這紙上忽然著了墨,這墨嘛,假以時日總要褪盡,不管這紙還在不在,終究只有一片白。”
陳粟罵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轉腕兩三筆竟添了艘小船,在那山那海那云的上方憑空懸著,孤零零的也不知要往何處去。
張敵萬捧著自己的腦袋做痛苦狀:“這是個什么鬼東西?”
我卻恍然大悟:“這就是丁捷胡謅的什么寶船吧?”
“這是個什么鬼東西!”丁捷矢口否認,“哪里有半點仙氣!”
陳粟滿意地甩手:“我一介俗人,仙氣與我何干?這就是個鬼東西,我畫了它,心里舒坦!”
陳粟舒坦了,叫我們幾個去把用吊桶浸在井里的西瓜給提上來,一拳一個砸開了用手掏著吃。天色漸晚,涼風繞梁,大家伙席地圍坐,吃得渾身狼狽。桌上地圖被涂鴉糟蹋了,又被硯臺壓住一角,在風里蠢蠢欲動。我也不知是中了哪門子邪,恍惚間起身走了過去,挪開鎮紙的硯臺,讓那紙跟活了似的隨風飛起。
陳粟笑著拱手道謝,丁捷摘了斗笠罩在胸前欲言又止,張敵萬那個沒心沒肺的居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十、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爹的執念是北伐。我跟著皇叔在女真人歸還的地盤跑了一圈,回來又被小米哥繼續灌輸這些年做探子的見聞,就連吃飯都不能懈怠,我爹叫人把女真將領的畫像掛在窗前光亮處,逼我端著碗面邊吸溜邊打量。
我嘴里發苦,心里嘀咕:他們太丑了,害得我倒胃口! 那什么撻懶什么兀朮什么阿離補什么撒離喝,清一色瘦長臉瞇縫眼拖著條細辮子,哪里分得清誰是誰。
我爹諄諄教誨:“記住這些臉,戰場上撞見了趕緊去砍,砍倒頭狼事半功倍!”
我放下碗筷抱怨:“啥時候才能上戰場啊?”
我爹一揮手把撻懶的畫像扯下來撕了:“金國內斗,這老賊已經被貶,他主持的和議很快就要作廢了。”
數日后,陳粟果然來報信:“撻懶全家都被兀朮殺了!”都以為我爹會欣喜若狂,他卻只是哦了一聲,頭都不抬接著練字,這些年他的蘇體寫得益發嫻熟,我的字卻越寫越爛,追根溯源,當然要怪自己耽于騎馬射箭舞槍弄棒。他寫完了把筆遞給我,我硬著頭皮寫黃庭堅的那句“青衫烏帽蘆花鞭,送君歸去明主前”,自己都沒臉看,暗自思忖他若要罵,那我就挨著吧。
誰知我爹笑著提起金國那個與我一般年紀的小皇帝合剌。聽聞合剌讀書寫詩文雅若漢兒——他語氣譏諷——我家兒子字雖寫得差,卻能躍馬沖殺以一敵萬,才十幾年光景,金與宋這就顛倒過來了。他拍拍手悠哉閑哉地點評局勢:撻懶頗有心計,兀朮驍勇兇殘,這倆不管誰替小皇帝掌權,撕毀和約都是遲早的事,兀朮宰了撻懶,壞了他休養生息后再大舉南下的長遠計劃——這是給你送來大好機會。被我爹那意味深長的眼神盯著,我頓時就明白了——殺兀朮,虜合剌,然后我就能卸甲歸田好好練字了!可練字多無聊,還是同狐朋狗友吃喝玩樂有趣,要是能有智浹編排的故事聽就更妙了!
我爹傳令下去,大軍作好準備隨時出征,這一準備就是快一年。紹興十年初夏,金兵終于南下了。陳粟跑去高寵那里,要他在伙房門外烤些野味幫自己開葷。丁捷也去湊熱鬧,懷里抱著大桶酒肋間夾著大碗肉身后還背著大包袱,說這些都是軍營里找他算命的人送的,伙伴們一起享用才快活。跟在他屁股后頭的是張敵萬和我。我聞到酒香忍不住想遛進伙房順個碗出來,身子還沒動呢,蹲在地上的高寵就吆喝起來:“贏官人,你爹指望你建功立業,你要是醉酒誤事可怎么辦?”我煩惱這個小廚子總是狐假虎威欺負我,但他確實沒胡說,我便只能按捺下怒氣和饞蟲,眼睜睜地看著張敵萬閃身進了伙房。
張敵萬往頭上扣個大海碗跳出來,擠到丁捷身邊跟他討酒喝,再使勁吐著舌頭感慨好辣好香:“你們騎著馬去跟金國人的拐子馬硬碰硬,這種事我幫不上忙,但出海賺錢包在我身上!”他見丁捷那里還有五花肉,忙不迭拿手抓起來吃,快活得把小眼睛瞇成了兩條縫。
相比之下,等著高寵手里那烤雞的陳粟倒是臉色陰沉,一碗又一碗地灌自己酒。
我們知道他有酒量而且把走南闖北當家常便飯,所以都不去勸他,只有丁捷拿他打趣:“我說張保啊,你該不是舍不得這里的大姑娘和小媳婦吧?”
陳粟果然沒醉:“是她們放不下我,找到你給我送吃喝的吧?”
張敵萬死死盯著正在滴油的烤雞,舔一下手指往陳粟的方向戳:“吃喝我來負責,你繼續憂思傷懷!”
丁捷解開包袱把東西抖落一地:“糕點是大姑娘小媳婦送你的,酒肉是今天找我算命的人湊錢買的。今天烏泱泱的人都來問卦,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回來。”
陳粟撿起一塊棗糕扔給我:“我倒是想問,我們能不能出得去?”
沒等我開口,張敵萬搶著回答:“臨安來人了,官家叫我們按兵不動,可你們覺得他爹跟我爹會聽嗎?”
陳粟又灌了自己一碗酒:“你們就不發愁嗎?有這樣的官家?王橫!趕緊起個卦,今后這仗該怎么打?”
丁捷連連擺手:“可別,我就是個騙吃騙喝的神棍,說些好話鼓舞士氣而已。真要窺見了天機,那也是屁都不敢放一個,這世間的糟心事之所以糟心,還不是因為命數早已注定?既然天命難違,何必自尋煩惱,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來來來,空了這壇子!”
“我沒酒喝!” 我見他們撇下我吃酒,不由心中生堵。
丁捷也學陳粟的樣扔點心給我:“云哥兒命里注定在云上,別跟我們俗人一般見識。”
這時倒是高寵仗義,撕下剛烤好的雞腿給我,我還沒來得及道謝,他便頭一偏對著丁捷滿臉陪笑:“大仙也給我算一個吧。”
丁捷已有幾分醉意,大著舌頭嚷嚷:“我看你面相好,沒準能做成流芳百世的大英雄!”
十一、轉了個大圈
丁捷果然是個騙子。高寵怎么可能是英雄,他稀里糊涂地死在了郾城。
戰場上死人太多本不是什么事,但陳粟臨走的時候忽然提起亂軍中被投石砸爛腦袋的伙頭兵,我竟哇的哭出聲來,就像是多年前被小米哥按住被高禿子敲打的那次。我們在郾城跟兀朮的主力軍遭遇,他們沒占到便宜便轉攻潁昌,我爹派我領兵馳援,他們又沒占到便宜,眼看著金人疲乏,我們收復汴京有望,官家那里卻送來了退兵的詔令。
我哭是因為要離開的其實并不是小米哥而是我爹的北伐軍。陳粟留在河朔投奔他那些義軍朋友,這與其說是他的決定,倒不如說源自我爹的懇請。陳粟原想跟著我爹撤回江南,繼續做忠肝義膽的馬前張保,我爹卻鐵了心趕他回去做山賊。陳粟不肯,我爹便勸他:“你想揍女真人,我也想。我被捆綁住手腳,你卻不必。你留下繼續聯絡義軍,女真人要是找老百姓的麻煩,你們就打,省得我遠水解不了近渴干著急。”陳粟還是不樂意,我爹勸累了,開始罵他矯情,于是換我陪他。
再其實并不是我陪陳粟而是他來看我,潁昌之戰后我死豬似的睡了很久,究竟多久我也不清楚,陳粟說三天三夜那我就姑且信他。我沒覺得自己傷得有多重,就是太累,累得根本睜不開眼,連做夢都是接連夢見自己在睡覺,就像從山崖上往下掉好不容易觸了底結果身下又開始崩塌于是再次往下掉,反反復復掉了又掉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能抬起身子沖著滿臉憂思傷懷的陳粟哼哼:“小米哥,我好餓。”
干糧自然是有的,陳粟也沒忘告訴我高寵死了。我委屈地哭了起來,那意思是你就不能等我緩過勁來另行施虐?
陳粟看出我的心思趕忙解釋:“我就要走了,不對,你們就要走了,不趕緊跟你講,以后誰還記得蒸包子的高禿子?”
我哭得更委屈了,不光高禿子死了,就連小米哥都要走,不對,是我們要往回撤,沒糧草沒援軍外加死傷慘重,我在潁昌拼命打退兀朮全都白搭了。
陳粟又做回了山賊,岳家軍退守鄂州,大家都是轉了個大圈,回到原地。也許丁捷并不是個騙子?我們曾問他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到底是咋回事,他哼了一聲:“我瞎算,不準的。不過神仙不用算,都說天上一日人間千年,神仙要是無聊了,就撅著屁股看人折騰,好比我們無聊了,就撅著屁股看螞蟻打架。神仙一眼看過來,我們這里就是好幾十好幾百年光景,他們什么都看在眼里,當然什么都知道。啥,為啥神仙不來主持人間公道?你會在乎兩伙螞蟻打架誰正誰邪?你吃飽了撐的啊?”
所以啊,叫做高寵的螞蟻被砸爛了腦袋也是不會有人在意的,還有更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螞蟻被碾成了粉齏,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我果然沒有氣力多想什么。我還活著,謝天謝地。可在神仙眼里,活螞蟻跟死螞蟻想必也沒太大分別,我哭著哭著,忽然明白哭也沒啥用,只能擦干眼淚翻身下床去找我爹。我爹以北伐為執念,他又脾氣暴躁,平生最恨半途而廢,退兵這事,他斷然不能泰然處之,我怎么可能不擔心。陳粟攔我,說是我爹吩咐他照看我老老實實喝粥吃馕:“就你那榆木腦瓜能想通的道理,你爹還能不明白?”是啊,我爹什么都明白,只是有些東西,他放不開也根本就不打算放開。
陳粟走的那會暴雨如注。晌午過后天上就慢慢堆滿了黑云,先是呼啦啦地刮風,又有一層層鴿蛋大小的冰雹往下砸,等到沉甸甸的雨水把遠近的城廓都攪成一團泥漿,來接陳粟的人方才趕到。這就是早些時候跟著他渡江的那群義軍,連同那匹被拋棄在渡船上的馬。我爹叫陳粟拿些鎧甲兵器走,還給了他面軍旗,他騎來北伐的馬也繼續跟著他。
風雨實在兇猛,我本想與陳粟的義軍朋友敘舊,卻根本張不開嘴,他們打著手勢道了謝才去抱起堆在地上的鎧甲、弓箭和環子槍。陳粟牽著這匹馬的韁繩去摸那匹馬的鬃毛,拍完那匹馬的屁股又來與這匹馬頭碰頭,左擁右抱不亦樂乎。該死的女真騎手作戰都有兩匹馬可替換,陳粟可算是體會到了那份奢侈。我雙手合攏在嘴前喊他,怎么使勁都不夠響亮,最后靈機一動扯著嗓子叫張保,他終于聽見了,隔著厚厚的雨簾向我揮手。
大家都是落湯雞的狼狽模樣,小米哥卻還是那么好看,眼睛烏黑,腰桿筆挺,就連浸透了雨水的破衣爛衫都不失整齊妥帖,他從懷里掏出個東西舉過頭頂給我看——那意思是你這禮物我可寶貝了——只見天地間的雨都急著奔向這方硯臺,化作螻蟻命中的濃墨重彩。
十二、三只猴子
我回到鄂州,終日垂頭喪氣,張敵萬覺得我可憐,就釣魚給我吃。我感激他仗義,陪他盤腿坐在江邊釣魚。他叫我挖蚯蚓做魚餌,我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被伺候的滋味真好,我還沒享受夠。張敵萬哼著新學的小調罵我,這么多年了,他不管學會什么歌謠都要改了詞來罵我。我才不跟他一般見識,他釣魚,我打坐,把心里頭亂七八糟的雜念一絲一縷地揪起來往外扔,讓空洞還是那個空空的洞,讓自己這塊鐵疙瘩能勉勉強強飄起來。
紹興七年我爹跟官家賭氣,帶著我在廬山東林寺住了好久。他聽和尚講經,我學和尚打坐,他早就看穿我只是借機睡覺,可又奢望我夢中得道,于是睜一眼閉一眼。后來他被官家派來的人勸回建康,索性把我扔給官家算是放任自流,我跟著官家從建康去了臨安,在臨安憋悶了一年多光景,好不容易回到了鄂州,好不容易等來了北伐,結果倒好,轉了個大圈,終于又能盤腿打坐借機睡覺,恍然不知身在廬山上,還是長江邊,廬山上有和尚拿戒尺敲我腦袋,長江邊的張敵萬更狠,拿魚竿抽我的背疼得我眼冒金星。
“你氣力這么大,怎么不跟我去抓兀朮?”我跳起來搶他的魚竿,魚線連著還沒來得及收到筐里的鯽魚,眼看著就要落回滾滾波濤。
“那你怎么不跟你爹去淮西抓兀朮?”他一通手舞足蹈好不容易才把獵物又攥在掌心。
我們在北邊的硬仗沒白打,兀朮退回老巢窩了小半年,開春后才又蠢蠢欲動,他不敢來長江中游,便去攻打淮西,官家調我爹去援助,我爹說那里沒有騎兵的用武之地,把我甩在鄂州,吩咐張敵萬陪我解悶。
丁捷和其他幾個工匠被韓世忠借去修戰船,整個冬天都不在,開春后也沒消息。張敵萬在城里的酒樓幫工,閑時只能拿我解悶,邊釣魚邊跟我講從商隊那里聽來的海外諸蕃國奇聞逸事,說天竺人拜的神仙渾身靛藍,大食國的精靈殷紅似火,海上的彩虹是活的長蟲,船只被它吸進肚里是莫大的福分,那蟲的每節身子都是一層寰宇,船上人漂流在三千大千世界,樂不思蜀更無心飲食,最后全都慢慢笑著餓死,先是剩下滿船的白骨,后來連船都爛成鐵屑木碎,滿船的貨倒是完好,若是海上風雨大作,那便是彩虹蟲在吐這些俗物,把它們沉到海底再也不見天日。
“呸呸呸,我還等著你掙錢回來給我們發軍餉呢。”我知道張敵萬跟我爹要了本錢正在進貨,等到絲綢瓷器茶葉都齊全了就要沿江而下,是真的準備出海了。他倒是什么都不忌諱,想怎么胡說八道就怎么胡說八道。
我們回到家吃紅燒魚,他吃光了上面的肉伸出筷子就要翻魚身,我趕緊打他的手背:“你缺心眼嗎?”
他一臉不耐煩地吐刺:“在乎這些有用嗎?世事要是真有定數,我是個什么熊樣不也是定數?”
我卸了魚骨頭,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吃,聽他這么說我又愣了,張敵萬究竟是誰的魂靈落進了這副皮囊?
反正是誰都行只要不是自己的張敵萬繼續沒頭沒腦地說:“你等著,別看我打不過你,我要去南毗國抓兩只猴子回來養,取名叫做敵百和敵千,我們仨一起揍你。”
我目瞪口呆:“你要認猴子當哥?”
他邊吐刺邊嘮叨:“我又尋思著,還是把敵百和敵千放了吧,敵萬已經生做敵萬,敵百和敵千卻不必做敵百和敵千,猴子嘛,就該回到山里野。”
我只恨自己眼睛生得不夠大瞪不死他:“你還沒抓到猴子呢就要放了?”
其實我爹也信算命,他知道丁捷不敢說啥,就去問東林寺的和尚,得知自己福薄,承受不起高官厚祿,頓時覺得辭官上廬山才是他的人生歸宿,為此才遲遲不肯回建康,結果惹惱了官家,那是紹興七年的事。十一年春,兀朮在淮西轉了一圈,仍舊沒占到便宜,灰溜溜地滾回去了。官家自以為調兵卓有成效,把我爹和其他人都叫去臨安論功行賞。我爹想起和尚的話,認定官越高禍越大,長吁短嘆不肯動身,張叔叔開導他:“趕緊去,別再惹惱官家,這樣辭官才有希望!”我爹只能又把軍營托付給張叔叔,為報答他的苦勞,帶走了我和張敵萬兩張大嘴巴。我是官家指名道姓要他帶著的,張敵萬打算去淮東找到丁捷拉他一起出海。
“你倆有個任務。”我爹瞥了一眼鮮衣怒馬人模狗樣的我倆,臉上一點得意的神色都沒有,“路上閉嘴。”
十三、哭哭笑笑喘口氣
我爹話少,大半時間都在冷眼看人,剩下的工夫用來低頭想事。他年少投軍屢建奇功,麾下兵士越來越多,官也越做越大,這次去臨安,官家給了他個樞密副使的頭銜,還賜了座宅子給我們住。我得跑腿置辦東西,卷起袖子掃灑也是我的分內事,忙里忙外腰酸背痛不說,偷閑坐在門檻上啃個桃子望個天都會被我爹數落。
“討厭臨安!”我狠狠地再咬一口果肉,被酸得齜牙咧嘴,“我要回鄂州!”
臨安是行在,官家住這兒,還有一堆唧唧歪歪的大臣,他們圍著我爹和另外幾個來論功行賞的武將一通吃吃喝喝,結果武將倒是升官了,他們手下的統制卻全都直接聽命于官家了。簡而言之,我爹調不動鄂州的張叔叔他們了。兵權沒了,打個鬼啊。我爹無事一身輕,換了身文縐縐的衣裳去找韓伯伯喝茶,扔我在空蕩蕩的新家里待著練字。我想不明白自己為啥要來臨安受罪:我爹生悶氣,我更是憋得慌,我倆大眼瞪小眼何苦呢?
問起為何又帶著我,我爹一臉無奈地答:“要怨就怨官家去,我也不明白他怎么總惦記著你。”被官家惦記害得我渾身不自在,我爹看我愁眉苦臉,索性抬腳就走,他反正瀟灑得很,有湖光山色怡情,有韓伯伯陪著喝茶聊天,眼不見為凈。既然他都出門了,那我也往外跑,去百花巷找智浹,誰知跑遍了那一帶的茶樓書場都不見他的人影,倒是街頭剛說完書正在數銅錢的吳三娘子一眼認出了我:“小衙內回來了!我總惦記著沒看夠你!”
我講不好故事,卻最會聽故事。智浹說他就喜歡我這樣的看官,安安靜靜地躲在角落里,該笑的時候趕緊發笑,該驚的時候知道受驚,遇見傷心事大家都傷心欲絕,我也照本宣科地傷心。“你這雙眼睛生得特別,被你盯著,我就忍不住地挖心掏肺,想把什么都講給你聽。”智浹感慨,“難怪你身邊有那么多朋友。”
我在臨安只有智浹這個朋友,特意出來找他,不曾想他聽說我爹來了臨安,特意登門拜訪,兩邊生生走岔了。智浹沒找到我,留了字條,我爹見我居然結交了讀書人朋友,甚是欣慰,說要請他來講解春秋左傳。
給人潑冷水想來是我的能耐:“他不務正業寫話本。”
出其不意是我爹的能耐:“那更要請!”
其實吧我爹也愛聽說書,他喜歡三國,尤愛關羽。我聽書好生投入,把心思全都揉進別人的悲歡離合,自己跟著跌宕起伏死去活來,可說書人話音一落,我就跟睡醒了似的身子一震,那些個纏綿悱惻蕩氣回腸夢魂般紛紛散落飄逝,鏡中本無花,水里何曾有過月。我爹不一樣,他偶爾聽聞些忠義故事,就牢牢記在心里,每每念叨起來,說自己也想要做英雄。小時候的我滿眼熱忱地問他英雄是個什么東西,他卻笑笑避而不談,急得我直跺腳。急也沒用,我都二十出頭了,我爹還是會偶爾說起做英雄,原先的語氣還算激昂,而今卻倦怠多于嘲諷。
臨安四月,柳色青青,我爹看著好風景也沒心思,私下跟我抱怨:官家好不容易撿了這皇位,仰仗著群臣辛苦經營這些年,終于有了這套還說得過去的家業——他怎么可能舍得拿出去跟女真人硬碰硬。朝里盤根錯節的都是些江南士族,他們也犯不著為了跟自己不沾邊的北方流民出頭。君臣都想議和,我們打退了兀朮正好給了他們籌碼,現在卸磨殺驢的時機到了,趕緊辭官才能全身而退。只是苦了老家眾人,沒渡河的被女真人蹂躪,來了這里的流離失所勉強度日,還是苦不堪言。
“這臨安城里的百姓,都愛聽些怎樣的故事?”我爹見了衣冠楚楚彬彬有禮的智浹果然高興,高興得趕緊直奔主題。智浹偷偷在背后向我比手勢,怪我出賣朋友。我倒并不覺得過意不去,那是我爹啊,你們同我講什么不就得告訴了他?智浹畢竟是大方之人,心里并沒有高雅低俗的障礙,把市井趣味講解得如同六經般莊重。他反問我爹是不是愛讀經史,我爹實話實說愛讀卻不甚懂,他便笑言書場里有說經的也有講史的,這經是佛經故事,這史是前朝興亡。說經講史固然風行,可更還有那銀字兒和鐵騎兒。銀字兒是配著小曲的故事,演繹男歡女愛、舞刀弄棒、神仙靈怪。尋常百姓終日操勞,就指望靠這些哭哭笑笑喘口氣。可如今亂世,大家心里太苦,竟嫌銀字兒輕巧,就都催促著說書的說鐵騎兒,岳樞密去年的征戰故事誰人不愛,都有書會編排出了直搗黃龍的好結局!
“要是能讓大伙哭哭笑笑喘口氣,也就夠了。”我爹伸手拍飄到他肩上的柳絮,“功名塵與土啊。”
十四、跟我走
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心里都憋屈,都找不著地出氣,就指望著故事里的英雄尚義任俠,那還是太平年頭。如今戰亂,大家都恨女真人,就最愛大破金兵的故事——韓世忠的黃天蕩水戰,吳玠吳璘苦守仙人關,還有你爹大破拐子馬鐵浮屠——這些都是說鐵騎兒的看家本領,滿城的老百姓想到金兵就擔驚受怕,在自家地盤上艱難度日又吃苦受氣,只有躲進這些士馬金鼓之事圖個痛快。
智浹說得如此頭頭是道,我便不依不饒地追問:“那我去哪里圖痛快?”
他生了張棗紅臉, 臉再紅也看不出:“哎喲衙內啊,我知道這世道害得你也憋屈,要不領你吃酒去?”
我搖頭:“不去。你能編個故事,讓高寵當大英雄嗎?”郾城潁昌我們雖勝了,但傷亡慘重,后來又匆忙退兵,活下來的幸運兒都覺得對不起回不來的倒霉蛋。要是伙頭軍高禿子能在智浹的話本里當大英雄,那小騙子丁捷也能翻身繼續做神算子。
智浹滿口答應:“你想要高寵有多厲害?”
我想起木勺敲頭的慘痛往事:“比我還要厲害吧,岳家軍最強戰力就是他了。”
智浹上下打量我:“那你做個白袍銀甲的英俊小將?”
我知道他見我穿白心有所感,趕緊把頭搖成撥浪鼓:“打仗穿白?我有病嗎?”
平日里我總是亂穿些顏色灰暗的粗布衣裳,上戰場的軍服是深紅色,來臨安后被逼著換成素凈的白衣,我爹說白衣不耐臟,只要亂跑亂動就會一目了然,這分明是挖空心思管制我。我討厭白衣就跟討厭臨安一個道理,討厭臨安與討厭官家也是一回事,十五歲那年跟著我爹來臨安見官家穿的就是束手束腳一身白,難受得好比坐牢。我也渴望自己是個別的什么人的魂靈,只是暫且困在這副皮囊里,假以時日,我不再是我,就當是老天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先前獨自在臨安憋著,現在跟我爹一起憋著,要不是舍不得他,我倒真想跟張敵萬和丁捷一走了之。五月里我爹跟著張俊去淮東幫韓世忠整頓軍隊,回來時帶著張敵萬和丁捷,他倆在海州盤桓數月出入船塢,這會來臨安等海船裝完貨就走。
智浹急著盡地主之誼,提議帶大家去西湖賞荷花;張敵萬不領情,非要去錢塘江邊看官家逃命用的船隊。智浹早就從我這里聽了許多張敵萬的奇聞逸事,知道他除了長得還算周正,整個人就只能用旁逸斜出漫無邊際這種詞來形容,所以見怪不怪,路上只管細細打量張敵萬和丁捷,跟我的粗略描述比較一番,看能不能用三言兩語把這倆的鬼樣給勾畫出來。他說張敵萬是個機靈鬼,見人就笑,笑起來眼睛閃閃亮,下唇還往外努顯得特親切。至于丁捷嘛,他跟人說話喜歡壓低頭上的斗笠不想被看見臉上的神情,那雙手還不老實,幸好有斗笠讓他又摸又拽化解尷尬。我同智浹講,那不是尷尬,丁捷漂泊慣了,跟誰混都心不在焉,既然飄然世外,就得自己想辦法找點樂子。
我們這里忙著臧否人物,張敵萬和丁捷也沒閑著,一會嘀嘀咕咕一會四目相對,張敵萬沒少嘆氣,丁捷也破天荒地抬起斗笠遠遠望我。他倆是在擔心我,因為淮東那里差點出事了。
有人告發韓世忠的親兵謀反——張敵萬一到臨安就噼里啪啦地向我通報險情——韓世忠的親兵!就好比你爹身邊的小米哥!就好比有人要害小米哥再整他身后的你爹!還好你爹聽聞傳言趕緊叫我跟丁捷跑去給韓伯伯報信。我倆誰都不是啊所以沒人防著啊再加上跑得快又嘴皮子溜啊!
丁捷向來說張敵萬的反話,這次卻趕緊接茬:老韓趕緊快馬加鞭趕回臨安求官家,你爹不緊不慢辦完事才帶著我們過來,我們來了才打聽到老韓仗著先前救過官家躲過一劫,可這都什么事啊太嚇人了,云哥兒跟我們走吧?
張敵萬點頭如搗蒜:就朝廷這糞堆,我們又不是蒼蠅,犯不著往上撲。韓伯伯為啥求官家管用?我看這事原本就是官家的意思!
嫌棄西湖是個臭水坑卻非要跑來錢塘江邊看船隊,張敵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警醒我這個不開竅的。你看看你看看——他把手背在身后仰面吹風——時刻不忘自己逃命,寧可給這些閑置的船只披金戴銀也不愿多發些軍餉,為了自己大權在握更是什么腌臜事都做得出,就這種東西,我向他討飯都覺得丟臉,哪怕只有個小舢板我都要出海掙錢,我張敵萬偏不受這窩囊氣。說到慷慨激昂處,他情不自禁伸手抓我:“云哥,跟我走!”我苦笑著掙脫他的手掌:“干嘛,去討飯?”
十五、顛倒妄想
海上沒遮沒擋,日光劈頭蓋臉地往下潑,撞上洶涌的波浪又被往上拋,于是加倍毒辣,丁捷這種見不得光的怎么活?丁捷對我的關懷不以為然,說自己是屬耗子的,白天在船艙里窩著,天黑才上甲板透氣。張敵萬更是笑我杞人憂天,他那意思是,丁捷要是老老實實待在鄂州,過的不也是這種日子,坐船出海雖苦,卻能見到不一樣的世界,何樂而不為?
我想了想,還真是這么回事。丁捷向來活得晝夜顛倒,白天要睡到未時才肯起,每到深更半夜,別人都東倒西歪,他卻點著根蠟燭讀《易經》《葬書》,調息觀想他也干,掐手訣剪紙人那些邪門歪道他也玩,總是忙得不亦樂乎。我爹原先想收他做親兵,也是覺得有他守夜放哨挺好,只可惜水戰近年里像是打不起來,別說水戰了,朝廷又開始同金人和談,騎兵都賦閑著,還不如學陳粟落草為寇。
住在臨安我家的新宅子里,丁捷果然還是晝伏夜出,大半夜溜進伙房吃剩飯剩菜不說,還拿到院子里同翻墻進來的野貓分享。張敵萬想看十幾只野貓陪丁捷吃飯的盛況,拉著我爬起來看戲,可他嫌那些貓全都是歪瓜裂棗,沒一只登樣的,蹲了片刻就失望地跑回去睡覺了,留下睡不著的我跟丁捷一起評點丑貓——這個瘸腿,那個缺耳朵;這個斑禿,那個斷尾巴;這個臟得看不出毛色,那個太兇,見到誰都哈氣——果然全都不堪入目,難怪張敵萬跑得快。
“兩位衙內是有追求的人,不像我,看到這些丑貓才覺得親切。” 丁捷啃完了冷包子正搓手,“屬耗子的我,比它們還不如呢。”
我想起我爹打聽的事,自己也的確好奇,便問丁捷:“你跟過程昌寓,也跟過楊幺,現今同我們混在一起,這么多年來,找你算命的都是些怎樣的人?”
丁捷雙手撐著雙膝仰面轉頭,也只有在月光下,他才能舒展開身子:“四方亡命樂縱嗜殺之徒啊,大伙格局都差不多,爛命一條湊合著過,達官貴人的八字我怎么看得到。”
我坐在他身邊,拿膝蓋碰他膝蓋:“神棍哥,我的爛命到底是怎樣的?”
丁捷趕緊挪開身子:“獻殷勤也沒用。我勸你跟我們走,你不會放在心上,這就是你的命。要是能改得了躲得過,命還是命嗎?”
我知道他又想避開這話題,索性單刀直入:“你明知道高禿子爛命一條,為什么說他能成為大英雄?”
丁捷撲哧一聲樂了:“我造口孽啊,我就是胡說八道,該怎么報應我都認了。但你別小看這胡說八道,一念發動,無論虛實,都是因果,既是前因的后果,又是后果的前因。我說高禿子是大英雄,就好比推了個雪球下山,等著它越滾越大越滾越大……”
“可是,這雪球跟高禿子有什么相干呢?”
“那你說,你的命跟我們的命相不相干?”
被丁捷反問,我使勁想了想,想得腦殼生疼——陳粟留在河北做山賊,張敵萬丁捷就要出海遠航,只有智浹留在臨安,他們各有各的活法,讓我羨慕不已,就好像自己憑空多出好幾條命來。我看不清自己的命,卻把這些別人的命都看在眼里,看得好生投入,就好像他們都在為我活著,用自己的命編成一張網把我層層套住。我們誰都不會獨自沉到水底,因為我們的命彼此交織彼此牽掛。所以,我們也能把高禿子撈起來?
野貓吃飽了,躺了一地,滿意地打起了呼嚕。我像是明白了什么。丁捷看我這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得意地趁熱打鐵:“你再琢磨琢磨,既然一花一世界,雪球到底是什么?”
我豎起耳朵細聽廂房那邊傳來的呼嚕聲,那是張敵萬。他不想做自己,也不想活在這個屎坑一樣的世界,他想去全然陌生的地方,他不會在任何地方長久停留,如果可能,就連三千大千世界他都想看遍,如果可能,三千大千世界里,總有那么一處屬于大英雄高寵,既然我們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顛撲不破的顛倒妄想,丁捷隨口說出的顛倒妄想又何嘗不能成為另一個顛撲不破的世界?
“口孽可兇了!開辟鴻蒙,掌管生死……”丁捷跟著遍地野貓一同呼吸,他的眼睛也像貓,滴溜滾圓,瞳孔色若琥珀。
“可是,此時此刻,我們又能如何?”想到暗潮洶涌的朝廷,想到岌岌可危的我爹,想到自己又被困在臨安,我頓時泄了氣。
十六、我來給你講故事
張敵萬和丁捷走后,我爹也走了。下海的下海,上山的上山,留我在臨安坐牢,不是打比方,是真的坐牢。
九月中,曾經共事的宮中侍衛叫我去聚會,我雖與他們不是很熟,但難以拂卻人家的情面,于是自投羅網,結果被直接押進了大理寺。管事的官員起初倒也客氣,問我與張叔叔是否有信件來往,我說有啊,張敵萬走得匆忙,囑咐我把他的臨安見聞和臨行感想都交待給張叔叔,他以前一練字就畫烏龜,現在總不能畫一堆烏龜去氣死他爹吧。張敵萬知道我不情愿,就拿他伺候我爹的事跡來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確,他出發之前忙得團團轉,可再忙都忘不了向我爹獻殷勤,每日里買燒餅獻魚羹還得陪我爹聊天解悶,害得我爹更不待見我了。張敵萬這樣同我理論:你爹我來孝敬,我爹你來搞定。我無言以對,只能咬著筆桿替他寫家書。
管事的官員又問我可曾唆使張憲將鄂州大軍移至襄陽?我唆使張叔叔?就我這種混吃混喝的飯桶哪來的頭腦和膽量對著張叔叔指手畫腳?我聽管事的官員嘮叨個沒完,便好心提醒他們:“睜眼說瞎話,造什么口孽呢?”哦對了,他們那意思是我爹唆使張叔叔兵變,可我爹憑什么要從我這里再多繞一圈?再說了,我爹上個月就離開臨安去了江州廬山,他本想帶我同行,可官家不許我出城,我爹還說我果然命里沒有海也沒有山,既不愿跟著張敵萬下海,又不能跟著他上山,只好困在城里。我之所以單名一個云字,奢望的顯然是浮云的逍遙。
丁捷說口孽兇險,我算是領教了。大理寺里原先只有張叔叔跟我,后來我爹也來了,他的幕僚和部將橫七豎八地跟來了一大堆。這是要將岳家軍的勢力一網打盡。大家雖然都被單獨關押,但總有辦法互通消息,我四下打聽,終于搞明白了張叔叔是去鎮江府述職被抓的,我的用處是把張叔叔和我爹拴在一起,我爹是擔心我這個寶貨才被丞相寫信騙來的,他的那些心腹但凡有點良心就只能跟著進來,于是我們這里就越來越熱鬧,一大家子挨著打受著氣卻還是其樂融融。
張叔叔被打得最慘受的氣也最重,他手下有幾個統制受人指使合伙誣告他策劃兵變,大家都擔心他,他卻借著獄卒的好心給大家傳話,說自己得意得很,他家廢物兒子才是有大智慧的那個,偏偏就在出事之前揚帆遠去。我爹不服,說自家活寶兒子比他家的強,以軍營為家,甭管出啥事都絕不一走了之。我爹的幕僚們擅長和稀泥誰都不得罪,他們說倆衙內走的走、留的留,兩全其美。伙伴們七零八落天各一方,我原本心里有點堵,這時候卻豁然開朗:他們都走了,幸好他們走了,他們走得真好啊,他們走了才能替我這井底之蛙看三千大千世界。
更叫我開心卻也內疚的是,智浹竟然來了。我在臨安僅有這一個玩伴,他帶著我吃吃喝喝聽說書看雜戲,雖說做過我爹的賓客,卻到底與我爹只有寥寥幾面之緣。誰都沒想到這個外人竟去衙門公然喊冤,于是被送來與我們團聚。大理寺里做官的也不都是混賬東西,我爹幕僚李若虛的兄弟李若樸就一直暗中幫忙,他明白智浹的心意,安排智浹住我隔壁,牢里墻壁年久失修,我倆動手抽掉幾塊磚以求隔墻閑聊,獄卒看見了也就睜一眼閉一眼。
智浹問這算不算是就此躋身于我爹幕僚的行列了,我笑他吃力不討好,哪有爭著搶著來坐牢的。他說我拿了他的《道山清話》不還他只能來討債,又嘆口氣說知道我是個潑皮,債是討不回了,還得拿新編的故事講給我聽,太虧。我趕緊問他又寫了什么話本給城里的說書人。他倚墻坐下,說城里都在傳說金國懼怕岳家軍,所以逼官家出手替他們解決這個麻煩,官家也忌憚我爹的威望,甚至連帶著擔憂我這個不言而喻的繼承人。
智浹又說自己寫了故事剖析官家和丞相的為人處事,也都細細講解給說書人,原本想要這些故事在城里廣為流傳,可這樣一來,朝廷定然來查,說書的聽書的都會被連累。權衡利弊,倒不如讓大家暗地里記住,他自己出面喊冤。現在這樣不是更好?他體諒我憋屈,特意過來講大英雄高寵的故事……話說那高寵想著兀朮武藝高強,急著去會,他下山時兀朮正沖上山來,劈頭撞見。高寵劈面一槍,兀朮抬斧招架。誰知槍重,招架不住,把頭一低,被高寵把槍一拎,發斷冠墜,嚇得兀朮魂不附體,回馬就走。高寵大喝一聲,隨后趕來,撞進番營。這一桿碗口粗的槍,帶挑帶打,那些番兵番將,人亡馬倒,死者不計其數……
十七、被碾得稀扁
轉眼十二月了,我再頭腦空空,也心知肚明這一大家子生機渺茫。智浹說喊冤的不只他這個市井游民,張叔叔陪著去掃墓的皇叔也是條有情有義的漢子,竟要以全家老小的性命保我們這些人平安。上上下下群情激憤,官家卻絲毫不為所動,丞相更是加緊了嚴刑拷打。他們自有他們的深謀遠慮,可這口孽畢竟不好造,無中生有那是大羅金仙都想要的能耐,凡人想要顛倒黑白,說易也易,說難也難。仗著權勢確實能使鬼推磨,可再有權勢,能叫日頭西出黃河倒流嗎?他們就算把我打成肉泥,我替張敵萬寫的家書也不會憑空化作挑唆兵變的密信。
智浹隔著墻聽我轉述丁捷的那套歪理,使勁扯他這幾個月來長出的一大把胡子:“小神棍說得輕巧,他舌燦蓮花拋個雪球,真要把這球滾周全滾結實了,那可是我們這些書會先生的苦差事。”我想著口孽有善有惡,善業是智浹的故事,惡業是這樁子虛烏有的謀反案,可無論善惡,口孽總得像模像樣。智浹再天馬行空也不能指鹿為馬,就像大理寺這邊哪怕明知官家的心意,卻還得遵循章程制度。要不我們為何被審了這么久,直接推出去砍了豈不痛快?智浹對我的荒唐比擬哭笑不得,卻也只能承認我的歪理也是理,越是荒誕不經的故事越講究有板有眼。
就拿大英雄高寵的故事來說吧——我還偏就較真了——高禿子什么樣我哪能忘得了,智浹真造了個神勇蓋世的大英雄出來,我固然喜歡,卻還是要問:此高寵與彼高寵有何相干?此高寵再耀武揚威,彼高寵還是被砸爛了腦袋。智浹被我問住了,連聲抱怨現今的看官咋這么難伺候。我被拖出去挨打,他便蹲在墻角苦思冥想,我的手腳斷了又斷,他卻終于把故事給接上了,隔著墻洞繪聲繪色地講高寵單槍匹馬闖入敵陣,遇見金人的鐵滑車,一口氣連挑十一輛,真好比楚霸王重生。到得第十二輛,高寵又是一槍,誰知坐下那匹馬力盡筋疲,口吐鮮血,蹲將下來,把高寵掀翻在地,早被鐵滑車碾得稀扁了。
“啥?高寵被碾得稀扁? ”我想一蹦三尺高卻只能癱在墻邊哼唧。
“高禿子不是被砸爛了頭嗎?”智浹仿佛小米哥上身,語重心長地提醒我殘酷真相。
“夾子哥你何必如此狠毒?高寵是我的英雄夢啊,我還等他生擒了兀朮,好叫我爹的掃北大軍所向披靡。”我邊哼唧邊強忍眼淚。
“高寵被金人的鐵滑車碾死,總比你在自家朝廷挨打強吧?”智浹擅長哪壺不開提哪壺,“知道怎樣的故事最揪心嗎?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本以為天意眷顧夙愿得償,卻原來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小伙夫也好,大英雄也罷,誰不是來去匆匆一場空?”
我回想幾個月來智浹同我編排的故事,故事里,張敵萬周游海外列國,我領著家里弟弟修仙伏魔,張保王橫扛著大刀提著哨棒走南闖北行俠仗義,大伙都意氣風發豪情萬丈,誰知智浹忽然推倒油燈燒光了這遍地幻影。誰不是來去匆匆一場空?早知如此,又何苦興致盎然地造那么多口孽?
智浹見我低頭不語,也后悔自己把話說得太重:“到頭來一場空,才更顯得彩云飄逸、琉璃精美,要不陳粟為何想學畫,你們再嘲弄他,對好物都還是向往的。要是陳粟果真進了畫院,畫些蒼松怪石、秋山紅葉傳世怎樣?”
我想要搖頭,卻痛得渾身不能動彈,只好扯著嗓子低吼:“去哪兒也不進畫院!我寧愿小米哥做山賊,也不要他去伺候官家 !”
智浹趕緊附和:“不去不去。我們這些故事,要是印成冊子,再配上陳粟的插畫,從此世代流傳,為各地販夫走卒消遣逗樂所用,這總該滿意了吧?”
我吼累了,癱在地上,喘著粗氣想,誰要聽高寵被碾得稀扁的故事,誰不曾被各式各樣的鐵滑車碾得稀扁,誰會情愿好好聽著故事沒來由地被碾得稀扁。智浹可算是完蛋了,硬著頭皮編個啥故事啊,老老實實讀書做官不好嗎?唉,都怪他不思進取,耽于低俗趣味,朝里那么多飽讀詩書的文士他不去結交,非得跟著我這種粗魯武夫一同墮落。紹興八年我就不該跑百花巷撞見他,去湖邊閑逛就不該看到別人畫的船,歸根結底,都怪張敵萬異想天開喜歡大船想要出海,事已至此,果然都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