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的石油公司

徐沛宇

如何保障轉型過程中以及轉型之后的資本回報率，是石油公司面臨的最大挑戰。圖/法新

殼牌、BP、道達爾，這些名字一直是石油公司的代名詞，現在它們正在急速更新人設。在歐洲，石油公司向可再生能源及電力行業轉型已不可能走回頭路。

這些歐洲石油公司都在去年發布了轉型戰略，一年后，它們在可再生能源及電力行業的投資已經頗具規模。殼牌制定出清晰的轉型投資計劃，道達爾加快了去石油化的步伐，BP公布了對低碳環保產業的更大雄心。

意大利和挪威等國的石油公司都在加速低碳轉型。如果一切順利，用不了多久，歐洲將沒有以石油為主業的公司。

可再生能源及電力的商業模式和資本回報率與油氣產業有著天壤之別。如何保障轉型過程中以及轉型之后的資本回報率，是石油公司面臨的最大挑戰。投資人要求石油公司轉型，同時要求投資收益不能降低。

咨詢公司伍德曼肯茲公司分析部高級副總裁湯姆·埃拉科特說，為了贏得投資人的青睞，國際石油公司會嚴格管理資本支出，更多投資低碳能源業務，但仍會以嚴格標準篩選新業務的項目。

鑒于能源轉型趨勢愈加明顯，肩負油氣供應安全保障責任的中國三大國有石油公司，也開始將目光投向了低碳和電力產業。在近日舉行的2020年報發布會上，三家公司的管理層各自闡述了公司的轉型戰略。與歐洲公司相比，“三桶油” （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的轉型計劃遠沒有那么大刀闊斧，不過相比去年的猶豫不決，如今它們都已設定較為明確的轉型方向。

路孚特首席電力與碳分析師、牛津能源研究所客座研究員秦炎對《財經》記者表示，石油公司重資產、高收益的模式已持續了上百年，眼下的轉型對它們來說是顛覆性的轉變。

歐洲石油公司加速轉型

在過去一年里，殼牌成為減碳目標定得最高的國際石油公司。石油公司所宣稱的凈零碳排放一般是指其在生產、運營和銷售過程中凈零碳排放，并不包括其全部的銷售產品實現凈零碳排放。殼牌此前提出的目標也是如此。

今年2月，殼牌發布新戰略計劃稱，公司的凈零排放目標還將包括殼牌銷售的其他公司生產的油氣產品。也就是說，與殼牌業務相關的各個方面，都將實現凈零碳排放。這比其他所有國際石油公司提出的凈零碳排放目標范圍都廣。

殼牌全球下游業務執行董事海博對《財經》記者表示，殼牌銷售的非自產能源產品的碳排放量，比殼牌自產產品的碳排放高3倍。為了實現這個新的凈零碳排放目標，殼牌將改變銷售產品的種類。到2050年，殼牌將不再銷售無法實現凈零碳排放的產品或服務。

殼牌在國際石油公司里率先發布了未來五到十年的轉型投資計劃。殼牌將其所有業務調整重組為：轉型支撐、傳統上游和未來增長三大類型。前兩項業務是維持現有資產，并持續不斷地產生現金流的業務。轉型支撐業務包括天然氣一體化、化工和煉油產品的產銷;傳統上游業務即是指油氣的上游勘探生產。

未來增長業務包括下游銷售、生物燃料、可再生能源和能源解決方案。該類業務投資在資本開支中的占比，將由2020年的16%，增長到2025年以后的35%-40%。

海博說，為了保證轉型的速度和質量，殼牌將維持穩定的資本負債表。當凈負債降到650億美元時，公司會進一步增加資本支出。在額外新增的資本支出中，會有約一半投向未來增長類業務。

歐洲另一大石油公司道達爾也在加速轉型。過去一年里，道達爾退出了美國石油協會、收購了多家可再生能源公司。今年5月28日的年度股東大會上，道達爾將向股東提議，將公司更名為“道達爾能源”，以淡化石油公司色彩，彰顯業務轉型和實現碳中和的決心。

道達爾發布的2020年業績報告稱，2020年，道達爾加快實施可再生能源發展戰略，在可再生能源及電力領域投資20億美元，可再生能源裝機量增加了10吉瓦。在2020年至2030年的十年間，公司發展方向將發生轉變，能源生產增長將以液化天然氣（LNG）和可再生能源及電力兩大支柱為基礎，石油產品的銷售占比將從55%降至30%。

圖：殼牌轉型投資計劃

資料來源：殼牌公司。制圖：顏斌

道達爾中國區主席趙偉良對《財經》記者表示，國際石油公司向可再生能源和電力行業轉型是必然趨勢，道達爾在繼續壯大天然氣業務的同時，還計劃在2030年將可再生能源發電的裝機總量提高到100吉瓦。

BP是國際石油公司里最早提出2050年前實現凈零碳排放的公司，BP的目標是把自己從石油公司改造成綜合能源公司。去年，BP放棄了堅持一個多世紀的、基于油氣上中下游產業的組織架構，開始打造更精簡、更扁平的綜合能源公司架構。BP將所有業務分成11個團隊，很多傳統業務部門都被裁撤，整個公司大換血。

這11個團隊分為三大類：一是業績和價值增長類，包括生產與運營、客戶與產品 、天然氣與低碳能源、創新與工程這4個業務板塊;二是集成組織類，包括戰略與可持續發展、地區事務與城市低碳解決方案、貿易與航運這3個組織;三是核心職能類，包括財務、法務、人才與文化、企業傳播與政府事務這4個部門。

BP近期發布的年度可持續發展報告還顯示了BP在低碳環保領域更大的雄心：除了2020年為實現凈零碳排放而制定的十項目標，BP又提出圍繞“關愛地球，改善人類生活品質”的十項新目標，其中包括增加生物多樣性、發展更具可持續性的供應鏈。

新業務前景如何

過去一年，歐洲石油公司一改“雷聲大雨點小”的轉型姿態，在新業務上投下真金白銀。迥異于油氣項目的新投資，將如何為石油公司帶來新收益？

鑒于在加油站上的積累，電動車充電業務是歐洲石油公司的兵家必爭之地。殼牌計劃，到2025年，其全球電動汽車充電網絡從現在的6萬多個充電位，增長到50萬個左右。新增充電位有的建在新的充電站里，有的會直接加建在加油站里。

石油公司現在熱衷于收購專業充電公司。殼牌迄今已收購三家相關公司：NewMotion——歐洲最大的EV充電公司之一，Greenlots——美國電動汽車充電和能源管理軟件及解決方案的領頭羊，Ubitricity——英國最大的公共電動車充電網絡服務商。

海博告訴《財經》記者，殼牌正在加快改造加油站以增加充電服務，同時完善加油站的零售服務，增強客戶黏性。此外，殼牌還會在有些加油站為燃料電池車輛提供加氫服務，殼牌在德國已經有50家加油站可以加氫。殼牌在中國的加油站也在改造，并且希望未來能在中國新增更多的加油站和充電樁。

道達爾過去一年在新業務方面也頻頻出手：收購全球最大太陽能開發商印度阿達尼集團（Adani）旗下阿達尼公司（AGEL）20%股權;獲得巴黎市特許經營權，運營2300個充電樁;收購Charging Solutions公司，其在德國運營2000個充電樁，等等。

在中國，道達爾已在內蒙古、四川和河北等地布局了太陽能發電基地，還與光伏巨頭天津中環成立了合資公司。趙偉良說，道達爾對中國的可再生能源產業前景很有信心，對中國的光伏、陸上風電和海上風電項目都在考察。如果進展順利，今年晚些時候就會有一些新的可再生能源項目在中國落地。

BP發布的轉型一周年總結列舉了其在低碳電力領域的諸多投資，比如進入歐洲和美國的海上風電領域，開發英國第一個脫碳工業中心等。到2020年底，BP的風電和太陽能發電裝機容量共計3.3吉瓦，在建裝機容量約11吉瓦。在中國，BP已在廣東架設并運營19個充電站。未來五年，BP計劃在中國運營管理超過1500座快速充電站。

伍德麥肯茲認為，海上風電是歐洲石油公司零碳綜合投資的核心部分。目前，BP和道達爾在海上風電行業押下重注，殼牌將海上風電視作其為客戶提供低碳能源的綜合價值鏈的一部分。而原挪威國家石油公司現已成為歐洲海上風電的巨頭，該公司已更名為Equinor（平等、公正、平衡、挪威，四個詞的詞根合并而成）。據伍德麥肯茲統計，Equinor旗下擁有的海上風電總裝機規模為12GW，超過其他公司的總和。

這些新的業務與油氣業務相比，資產更輕，更考驗運營管理水平。可再生能源和電力行業的競爭更加市場化，需要更高的營銷和運營能力。既要堅持原有的投資收益率，還要打入新的競爭市場，石油公司面臨的挑戰艱巨。

對于新業務的投資回報，海博坦言，殼牌絕不僅看項目的投資回報率，也會看投資項目能夠帶來的整體價值。不同項目會有不同的標準，例如，在化工領域，殼牌希望達到的回報率是10%-15%，市場營銷業務是15%-25%，而可再生能源和解決方案領域的底線是10%。

BP也對可再生能源項目設置了類似的投資回報率標準。BP給《財經》記者提供的資料稱，2020年四季度，公司放棄了一項規模為12GW的可再生能源交易，因為其未達到8%-10%預期回報率的投資標準。

石油公司轉型的另一個重要挑戰是如何改變與客戶打交道的模式。趙偉良認為，傳統能源公司以前更重視上中游業務，很少與普通消費者直接打交道。現在公司必須更多了解普通消費者的需要。道達爾此前在歐洲市場已有一些相關經驗和積累，未來會將其推廣到全球市場。

“能源轉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持續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目前我們還處于摸索之中。” 趙偉良說。

“三桶油”轉型各有側重

與歐洲石油公司相比，中國三大石油央企面臨的轉型掣肘更多，目前尚未大規模地投資可再生能源和電力業務。

從2020年報看，油氣業務仍然是“三桶油”的絕對主力，有關轉型的具體投資計劃尚未明確。但可以看出，“三桶油”經過一年的猶豫和摸索之后，啟動轉型的決心已定。

油氣上游資產占比越重，石油公司轉型的負擔越重。在“三桶油”里，上游資產最多的中石油轉型步伐最慢。其低碳轉型的戰略規劃，直到今年3月底舉行的年報發布會上才初露端倪。

中石油董事長戴厚良在業績發布會上表示，中石油將在堅定不移做強做優油氣主營業務的同時，積極拓展非化石能源，加快布局新能源、新材料、新業態。目前初步確定了“清潔替代、戰略接替、綠色轉型”三步走的轉型總體部署：第一步，推動天然氣產量的進一步增長，到2025年，天然氣產量占公司油氣產量的比重提高到55%。第二步，利用公司現有的油氣礦權資源，開發風光、地熱資源，推動風光電融合發展，向油氣熱電氫綜合能源公司轉型。第三步，推進綠色企業的行動計劃，大力推動CCUS（碳捕集和利用）等碳移除技術發展，向社會貢獻清潔、零碳能源。

中石油正在制定碳達峰、碳中和的時間表和實施路徑，初步計劃到2025年左右實現碳達峰，2035年外供綠色零碳能源超過自身消耗的化石能源，2050年左右實現“近零”碳排放。對于轉型業務的具體開支，戴厚良說，綠色低碳業務的資本開支數額暫未確定，目前還處于前期布局階段。可以肯定的是，每年投資增長幅度會很大。

下游業務最具優勢的中石化，已明確提出了實現碳中和的時間。在2020年度業績發布會上，中石化董事長張玉卓宣布，中石化將以凈零排放為終極目標，力爭到2050年，比國家承諾提前10年實現碳中和。

中石化計劃形成以能源資源為基礎，以潔凈油品、現代化工為兩翼，以新能源、新材料、新經濟為重要增長極的“一基兩翼三新”的業務格局，打造世界領先潔凈能源化工公司。在新能源業務方面，中石化將氫能作為主要發展方向，“十四五”期間規劃建設1000座加氫站或油氫合建站，打造中國第一大氫能公司。同時，加快打造“油氣氫電非”綜合能源服務商。

中海油方面亦表態正在制定碳達峰、碳中和的行動方案。該公司管理層在業績發布會上表示，公司主要從兩個方面來實施轉型：一是立足當前，加大減排措施與提升低碳能源供給相結合，提高天然氣產量的占比;另一方面，著眼長遠，積極探索綠色低碳能源的轉型發展，發揮自身優勢拓展新的業務。公司已成立了新能源發展機構，加大在新能源領域的研究和業務推進。

中海油董事長汪東進說：“根據公司的財務狀態，我們有能力逐步向新能源轉型、發展、投入。在‘十四五期間，我們在新能源尤其是海上風電上投資比例將每年保持在5%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