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人能弘道》
倪培民著
李子華譯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21年1月
通常仁被視為一種“德”。由于仁在儒家思想的中心地位,儒家學說也被很多學者看作是“德性倫理學”的一種,與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德性倫理學相似。的確,無論孔子還是亞里士多德都專注于構建道德行為者,而不是行為的定理規則。亞里士多德的“德”和孔子的“德”都是導致美好生活所要求的特質或能力,都需要通過不斷地踐行,使它變成人的自我的一部分(比如習慣或者品性)。兩位哲學家都認為,有德之人在特殊情境下做出恰當反應的能力,不能簡單地通過行為規范來表達。
在亞里士多德和孔子之間也有著重大分歧。亞里士多德的“德”是建立在目的論的形而上學基礎之上的。在他看來,正如一顆樹種的目的是長成一棵樹,它生根發芽的內在潛能就是它的“德”,人也有前定的目的,彰顯人的“德”是為了實現人的前定的目標,也是人的責任。而孔子的“德”,更多的是人們在開創自己人生時,創造性地發展自己的能力或藝術。可以把這個關鍵的不同表述為“道德之德”和“功能之德”的區別。如果我們把“道德之德”看作是遵守先定的道德標準或目的的品性或能力,那么,“功能之德”則是不設定任何形而上學意義的目的的品性和技能。
亞里士多德與孔子之間的另一個重大區別是,基于其目的論的形而上學,亞里士多德將理性思辨的德性(思辨能力)置于其倫理學的核心位置,認為人的思辨能力是人的本質特征,從而把思辨看作最能體現人的特征的活動。而孔子的“德”,則把人際的關愛這一情感因素置于核心。孔子把人們良好的修養和恰當的情感、態度及它們的表達方式放在遠高于理性思辨的地位——當然,這里的“高于”指的是創造美好的生活,而不是實現某種前定的目的。
由于踐行是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決定因素,孔子關于仁的說明通常是告訴人們怎樣去踐行,從而成為一個仁人,而不是提供仁人的定義。在學生問他什么是仁的時候,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句話被認為是道德金律的否定表述式。說它是“金律”,是因為它似乎抓住了道德的基準,可以看作是所有其他規則的基礎。的確,這條金律的各種版本幾乎在全世界的各種宗教教義中都能找到,似乎各宗教都有此共識。說它是“否定表述式”,是因為與西方人所熟知的金律的表達式“己所欲,施于人”相比,它是告訴人們不要去做什么,而不是應當去做什么。
但是,孔子關于仁的這個描述與西方流行的道德金律版本之間的主要區別,并不是肯定或否定的表述形式。事實上,孔子也有過“金律”的肯定的表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它們之間的真正區別在于,孔子從未將仁當作道德律令,更不用說是至高無上的“金律”。他曾經清楚地表述:“君子對于天下的事情,沒有一定要怎么去做,也沒有一定不要怎么去做。只要怎樣做是合理恰當的,便怎么做。”
孔子把通權達變的藝術看得如此之高,以至于他認為:“可以一道學習的人,未必可以走同一條路;可以走同一條路的人,未必可以堅持同樣的立場;可以堅持同樣立場的人,未必可以一道通權達變。” “權”字最初是指衡量輕重的秤,后引申為做出判斷。大約在戰國時期(前476-前221)成書的《春秋公羊傳》中說:“權者,反于經,然后有善者也。”就是說,權指的是恰恰需要違背已經確立的原則才能得到善的那種藝術。的確,把孔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理解為金律,會導致人們早已知覺到的一些困境。
例如,對一個喜歡別人對他行賄的人來說,“己所欲,施于人”就不僅允許他賄賂別人,而且還會把賄賂別人變為他的道德責任。對一個自己不喜歡坐牢的法官來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會允許罪犯以此為理由來指責法官不道德。這些問題的根本原因在于,這條金律將是非曲直建立在個人的好惡之上,而個人的好惡可以是道德的或不道德的。
(本文摘自該書第三章,略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