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朵朵
對于初中古詩詞教學來說,非常重要的是詩詞的體式問題,即“這一篇”文本所呈現(xiàn)的“這一類”文體的特征。但是,對古詩詞“體式”的講解絕不能陷入靜止或機械的知識灌輸,而應(yīng)在動態(tài)開放的視野中完成“由點到面”“由一到多”的解讀。
因此,在初中古詩詞的教學過程中,應(yīng)從體式出發(fā),建構(gòu)“這一篇”文本詩性、智性的意蘊空間:追索該文本在體裁樣式上的繼承性和新增長點;考察作者個性和獨特情緒對“這一篇”文本生成的意義;在“言者明象”“象者明意”間實現(xiàn)“外顯之形”和“內(nèi)蘊之質(zhì)”的“矛盾統(tǒng)一”。筆者以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為例,來說明基于體式,又知人論世,并由象及意、由淺入深的初中古詩詞教學方法。
一、體裁樣式上的繼承性和新增長點
正如南帆教授所言:“每一文類都擁有其特殊標志,被賦予了某種足以使其相對獨立的性質(zhì);這些標志試圖指示出某一種文類獨一無二的身份,以便讓它的家族成員共享一種相似性。”[1]例如,《江城子·密州出獵》的“特殊標志”在于,首先它是一首宋詞,其次它是一首用“江城子”這一詞牌創(chuàng)作的雙調(diào)詞,它還是蘇軾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豪放詞。
在此基礎(chǔ)上,學生不僅應(yīng)了解作為“詩余”的“詞”在表達古代知識分子(尤其是偏于理性的宋代士子)更具私人化和真實情感之“一己之情”的意義,更應(yīng)該了解“江城子”這一詞牌在體式上的規(guī)范性:如每調(diào)三十五字,七句五平韻,定格譜為:(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為可平可仄]。在《密州出獵》中,蘇軾積極利用該詞牌單調(diào)短歌、利于抒情的形式,以一個七字句領(lǐng)起,兩個三言句重復出現(xiàn),于長短相錯間,以短促句言情。
在體式的變化和新增長點上,蘇軾不僅首次讓《江城子》以雙調(diào)形式出現(xiàn),而且在韻腳上反復使用“ang”大開口元音傳達激越之情,一洗早期《江城子》通篇壓平聲韻抒柔婉艷情的綢繆婉轉(zhuǎn),且大力發(fā)揮三字句在表達作者意氣風發(fā)和理想心志上的“點穴”作用。更重要的是,《江城子·密州出獵》作為蘇軾的第一首豪放詞,它在意象組織上更為剛健粗獷,在典故的選用上側(cè)重擴充情感層次,在情感層次上又具有遞進式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
具體而言,在意象的組織上,蘇軾刻意選擇了“黃”“蒼”“虎”等體現(xiàn)男性氣概的動物。試想,一個春風得意的壯年男子,左手牽著威武雄壯、兇狠狂吠的黃狗,右手略帶夸張地托舉著振翅欲飛、目光犀利的蒼鷹,恰似舞臺上的定格特寫鏡頭,將一個偉岸挺拔的偉男子形象烘托出來。這位偉男子在狩獵對象上,關(guān)注的也是更具野性之“虎”和狡詐兇殘之“天狼”,在彎弓射箭的角力對決間彰顯自我無所畏懼的灑脫不羈。
在典故的選擇上,蘇軾側(cè)重情感層次的擴充。因為,在密州,蘇軾的內(nèi)心處境是無比落寞的,他理想視野中的自我形象,是孔武有力地射虎。“親射虎,看孫郎”之典故,正可反襯作者的失落與無奈,以及力圖在困厄之境中有所作為的雄心壯志。
作此詞時,蘇軾地處政治邊緣和無名地帶的密州,被朝廷放逐并置之不理已達四、五年之久。于是,他寫下“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之句,也無非是希望自己不被朝廷所遺忘,朝中能有人如馮唐般為他說上公道話,讓他重獲神宗的欣賞,施展抱負和才華。這個典故的運用滿懷希冀,也不免帶上不被重用的失意與悲涼。
在情感層次上,《江城子》上闋敘述作者獨善其身的個人情懷,渴望在“處江湖之遠”中“渾然忘我”,所以他可以忘懷自己的年齡,忘懷壯志未酬的悲涼,如狂放的年輕人般威風凜凜地打獵,指揮一場疾風驟雨、千軍萬馬奔騰的壯闊狩獵,同時自己也能壯懷激烈地彎弓射虎;下闋則在豪飲佳釀之后進入一種微醺的迷狂狀態(tài),不僅胸襟開闊,而且膽氣豪壯。或者說,上闋渲染的是作者的一己狂歡,下闋則更多地洋溢著作者兼濟天下的家國情懷,這是一種情緒和境界上的遞進關(guān)系。只是,當理想、想象的自我觸及家國情懷時,又不免生成了“懷廟堂之憂”時的“恍然如夢”之感。
通常,我們在講授古詩詞時,并不會深究詩詞的體式,而是希望盡快概括出詩詞的“主題”或作者形象。這樣,我們實際上忽略了詩詞的“獨特性”,更忽視了將“這一篇文本”置于整個文體范式中進行考察時所得到的新發(fā)現(xiàn)。
二、作者個性和獨特情緒對“這一篇”文本生成的意義
任何一個成熟的文本,都浸潤了作者某一時期的獨特情感,這份獨特的情感往往將客觀對象包裹成一種想象狀態(tài)、假定狀態(tài)、虛擬狀態(tài),進而使文本呈現(xiàn)為一種含混但又蘊藉的狀態(tài)。由此,蘇軾在密州時期的特殊人生處境,獨特性情情緒,逐漸成熟的思想觀念,甚至雜糅儒道佛的宗教哲思上的新體認都能影響《江城子·密州出獵》的創(chuàng)作。
還原蘇軾創(chuàng)作此詞時的政治處境和真實心境: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因為在杭州的任期屆滿,考慮到弟弟子由在山東濟州任職,以“欲弟昆之相近”之因乞請密州,雖由通判升任知州,但蘇軾被政治權(quán)力中心放逐的邊緣人的身份并未改變,內(nèi)心的尤怨、牢騷也時時在更顯日常情緒的奏表和書信中流露。
同時,還原蘇軾創(chuàng)作此詞的生活處境:密州作為一個主要長麻、棗、桑樹的貧困之地,加上當時官員的薪俸已經(jīng)減低,蘇軾在《菊賦》的序言中說,“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日與通守劉君延式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捫腹而笑”。可見當時蘇軾過的日子極苦。在《密州出獵》中,蘇軾著力刻畫出一個衣物華貴到“錦帽貂裘”的富貴太守和華貴隨從形象,只能視為作者理想人生的想象性投射。
因此,蘇軾在詞中是借助理想化的場景和激越豪邁的情感巧妙地遮掩他現(xiàn)實中的窘迫與政治上的困境。這也可以理解,《密州出獵》中布滿了各種矛盾性的裂縫:現(xiàn)實處境與理想情懷的落差,理想心態(tài)與現(xiàn)實心態(tài)的沖突,現(xiàn)實年齡與心理年齡的交纏糾葛,故作灑脫與終究意難平的表里不一,等等。
《密州出獵》中的矛盾性情緒,還折射了蘇軾試圖在儒道釋幾種思想之間尋找一種微妙平衡的心理:作為一個深深浸染了儒家思想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入世”心態(tài)在蘇軾身上可能仍占據(jù)主導地位,因而他希望建功立業(yè),贏得生前身后名;但是,政治上的失意又多少讓蘇軾遙望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形象,或者渴慕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的灑脫,因而希望寄情俗世,人生盡興,達到道家虛凈無為、返樸歸真的境界;甚至,面對人生的不如意,蘇軾可能也深味佛教中關(guān)于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的透徹,進而有一種看盡人生沉浮的通透與達觀。
有了這個背景,就可以理解為什么作者在《密州出獵》中一會兒“放浪形骸”(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有道家的逍遙精神;一會兒又渴望“西北望,射天狼”,有儒家“了卻君王天下事”的雄心壯志;忽然又看盡世間風云,如得道高僧般以平和之心看待人生逆境(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當然,這部分內(nèi)容不一定會成為課堂教學的內(nèi)容或重點,但對于學有余力的學生來說,通過“大語文閱讀”的知識擴充來掌握它們,不僅可以開闊思路,拓展視野,更能培養(yǎng)文學素養(yǎng)和人文修養(yǎng)。
也許,不是每篇古詩詞背后都有明顯或濃郁的作者個性與處境的情緒流露,但在講解具體的古詩詞之前,教師和學生如果能先“知人論世”,廣泛閱讀作者的相關(guān)背景資料,將有可能透過文本的表層之意,進入到作者內(nèi)心,深味詩詞中的復雜情緒和深層內(nèi)涵。
三、在“言者明象”“象者明意”間實現(xiàn)“外顯之形”和“內(nèi)蘊之質(zhì)”的“矛盾統(tǒng)一”
在初中古詩詞的教學中,筆者認為積弊最深的教學模式是割裂文脈,對作品進行碎片式解讀,如《江城子·密州出獵》的通常教學方法,是引導學生逐句發(fā)現(xiàn)上片描寫了作者怎樣的形象,描繪了一幅什么場景,體現(xiàn)作者怎樣的情懷,下片重點體現(xiàn)作者怎樣的心志,最后對全詞進行主題提煉。如果僅僅是為了讓學生掌握這些基本概括能力,那么蘇軾的詞和李清照的詞又有何區(qū)別,甚至詩詞和散文的文體差異又在何處?
事實上,《江城子》作為合樂的詞曲,特別適合以還原原譜的音曲來吟詠歌唱,在詞調(diào)的聲情中感受文情。雖然唐宋詞的歌法早已失傳,但筆者依照詞作的情緒和作者的個性,帶領(lǐng)學生進行“聲情并茂”的吟詠,讓學生在唇齒間觸摸這些聲音符號,感受長句短句的疾徐輕重、韻腳的鏗鏘有力,進而借助自我想象,勾連日常生活經(jīng)驗,在心腦之間浮現(xiàn)相應(yīng)之“象”:包括蘇軾在作品中描畫出的理想自我形象,以及為襯托理想自我而設(shè)置的各種豪壯意象,并將不同意象按一定情感邏輯思維關(guān)系組合構(gòu)筑成“意”,引領(lǐng)學生區(qū)分“射虎”和“射天狼”在意義層次上的遞進關(guān)系。這樣,“讀者從字詞語法入手,于想象間構(gòu)筑形象,由字面的明顯意義推論字面未明顯透露的隱含信息,借以連貫,整合全篇,在此過程中逐漸構(gòu)成篇章結(jié)構(gòu)和情境模型”[2]。
表面看來,《密州出獵》是通過對一次出獵場景的描繪,抒發(fā)作者渴望為國效力疆場、抗擊侵略者的雄心壯志和豪邁氣概。可是,筆者通過和學生一起“還原現(xiàn)場——密州時期的蘇軾”,通過“大語文閱讀”,學生在知人論世間讀出了一個更豐富和厚重的蘇軾。隨后,筆者順勢引出兩個問題:太守的形象是想象中的還是現(xiàn)實中的?詞中哪些語句是現(xiàn)實情景和心境,哪些語句是想象性的情景和心境?這樣,學生慢慢剝離出“老夫”和“少年豪情”間現(xiàn)實年齡與心理年齡的矛盾裂縫,思考“聊發(fā)”在彌補裂縫間的意義,思考“錦帽貂裘”“千騎”和“傾城”的現(xiàn)實可能性,思索“射虎”時和“酒酣”后的個人豪情遞進到“射天狼”的家國豪情后,如何在遇到“何日遣馮唐”的現(xiàn)實處境時轟然倒塌,悲涼絕望。
接下來,筆者帶領(lǐng)學生以完成“學習任務(wù)單”的方式列出蘇軾此時的現(xiàn)實年齡與心理年齡、現(xiàn)實處境與理想情懷、理想心態(tài)與現(xiàn)實心態(tài),比較意象原生狀態(tài)和詞中假定狀態(tài)的不同,概括出現(xiàn)實自我和理想自我的不同形象。通過這個環(huán)節(jié),學生能隱隱約約發(fā)現(xiàn)蘇軾在詞中借助理想化的想象色彩,激越粗獷的意象和刻意夸飾的豪邁情感,巧妙遮掩他于現(xiàn)實中的窘境與政治困境,塑造出理想化的自我。這樣,學生真正做到“以己之心,體察作者之心”,也真正解讀出《江城子》作為獨特的“這一篇”在文學史上的意義。
在教學實踐中,對于同一詩詞的文義常有兩種或多種相互分歧乃至矛盾對立的讀解,即所謂“歧解”。對于那些“歧解”或?qū)W生不能打開“心眼”的地方,教師可以視學生的學情確定教學內(nèi)容。例如,《密州出獵》究竟是為了抒發(fā)蘇軾渴望效力疆場的安邊之志還是渴望被朝廷重新重用,在政治上一展宏圖的偉志?此外,該詞中現(xiàn)實處境和理想自我造成的矛盾情緒如何巧妙縫合;上下闋間的情感如何由個人情懷上升到家國情懷并實現(xiàn)圓融;佛教的看破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如何在《江城子》中圓融?這些都是學生在理解上容易誤讀或者難以把控的地方,教師可以通過發(fā)放“大語文閱讀”的相關(guān)材料,為學習層次較高的學生提供進一步的思考空間。
在整個教學過程中,筆者一直和學生一起,致力于在文本細讀間關(guān)注文中那些飽蘸作者顯性或隱含情緒的“情緒性字詞”,緊扣意象并梳理意象間的組合關(guān)系,在一步步探究的過程中讓學生學會以“矛盾性情緒的發(fā)現(xiàn)”為抓手,看懂作者現(xiàn)實處境與理想心境間的裂縫與融合,感受詩情、意境,從而舉一反三,這就無形中把該作品“當作例子來教”。更進一步,教師還可以從人生教化的角度,通過情緒性字詞、特定形象和作品深層精神意蘊,體會《江城子·密州出獵》對于我們今天的正面意義:生命畢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無論何時何地,都應(yīng)該笑看風云,積極面對人生。
在初中古詩詞教學中,筆者反對那種只要求學生死記硬背而對詩詞內(nèi)涵不求甚解的教學目標;也反對將古詩詞生硬地翻譯成白話文,忽略了原詩詞的語言魅力、段落關(guān)系而讓學生抽象地理解作者情緒表達的教學過程;更反對碎片化地解讀詞句,機械地概括句意和扁平化地概括主旨,不將其放在文學譜系中考量,不將其放在獨特作家的獨特處境和獨特心境下考量的“靜態(tài)教學方法”;還反對將古詩詞的教學定格在“這一篇”的狹隘境界,而不能帶領(lǐng)學生“舉一反三”地探尋古詩詞的解讀方法。
基于此,筆者從體式出發(fā)來建構(gòu)古詩詞詩性、智性的意蘊空間,正是希望立足于古詩詞的體裁特點,立足于古詩詞的文學性、意象性和思想性,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進而探索一種立足文本,讓學生能產(chǎn)生文學享受、情感體驗和人生感悟的初中古詩詞教學路徑與方法。
注釋:
[1]南帆:《文學理論新讀本》,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55頁。
[2]倪文錦、謝錫金:《新編語文課程與教學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59頁。
(作者單位:上海市市西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