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影
鄉村,原野和勞作的身影——永遠的背景板和底色。
在19世紀,特別是反映1861年農奴制改革之前生活的俄羅斯文學作品中,農村往往是個無法回避的話題。不管是專注于描寫農村景象還是在貴族生活上著墨的作品,地主、農民和原野永遠都是不可忽視的背景色,城市里的貴族仍然需要土地,鄉村的地主和農民也未必就不能進入城市。這些作品中對俄羅斯廣袤原野和廣大鄉村的描述,折射出社會變革之際俄國社會的動蕩,也體現出了俄國人民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民族性格。
對讀者而言,讀一本小說,其實并非只讀了小說的人物和故事,每個國家和民族的經典著作,往往都承載著相應的歷史和文化。閱讀俄羅斯黃金時代的經典,了解與鄉村有關的背景知識,多少有助于理解人物的行為動機和故事情節。
無法離開的土地
2016年BBC出品了一版《戰爭與和平》迷你劇,故事還是那個故事,人物也還是那些人物,但看起來卻不免有些缺憾。當然這與我對女主演莉莉·詹姆斯的偏見分不開,且蘇聯版的珠玉在前太過耀眼,無論后來者如何,大概總是比不上吉洪諾夫和邦達爾丘克,以及當年蘇聯電影的宏大場景了。
當然,用蘇聯版的制作要求一部迷你劇顯然有點過分,畢竟誰也沒法在英國找到原著里那白樺覆蓋的原野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冬日,更重要的是,劇中的人物與書中的人物,即便以2016年的標準來看,也有些割裂。英國電視劇中的俄國農民,看起來總顯得過于“英國”了些。19世紀初的俄國農民,從整體形象上來看不會如此“快活”。
與同時代的其他歐洲國家相比,俄羅斯的農奴制顯得十分特別,“奴”字已經表明,農民實際上是地主的財產,沒有人身自由,農民被更為牢固地束縛在土地上,整個莊園的土地都屬于地主。相對于中國的長工、佃農,農奴與地主的關系也更為密切,特別是留在鄉村經營莊園的地主。
果戈理的《死魂靈》就建立在農奴是地主財產,可以被用來抵押換取資金的基礎上。“死魂靈”指的就是已經死去的農奴,但他們尚未被注銷戶口,在紙面上仍然是活生生的人,主人公乞乞科夫看到了其中的商機,便走訪鄉村從地主手中購買這些農奴,以此作為資產證明騙取監管委員會的押金。
但是與北美的奴隸制相比,農奴制下的俄國農民生活比北美的奴隸要好一些,在生產方式上仍然停留在封建農耕時代,而不是北美那種資本主義莊園。一方面,沙皇俄國已經有了一套成熟的政治制度,從各方面規定地主和農民的權利和義務,地主的權利也不是無限的;另一方面,政策上傾向于強化農民和份地的關系。特別是19世紀的法律已經開始限制地主買賣農奴的權利,后來逐漸發展為只有擁有農奴和莊園的世襲貴族才能購買農奴,購買之后也必須給農民分配土地。
這樣一來,農奴制下地主、農民和土地三者的關系就有點兒復雜——生活中他們看起來就像普通的地主與農民,“份地”實際上就是農民的土地,他們世代在其上耕種、生活,并經營自己的產業,有時也會向地主購買更多的份地。例如《戰爭與和平》中羅斯托夫一家曾到自己土地上的農民家中做客,對于一直生活在城里的羅斯托夫兄妹來說,農民更像是土地的主人。
廣闊原野中的沉默身影
雖然農奴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人身自由,但他們與奴隸社會時期的“奴隸”顯然有所不同,給地主付出勞動的形式隨著地域和時代的不同也在不斷變化之中。與中國的佃農和長工不一樣的是,佃農從法律意義上是租了地主的土地,給地主繳納糧食和金錢是付租金,長工更是為了吃飯和工資才出門做工;但俄國農民給地主付出的勞動力和交的租子是一種義務,以中國古代農民的勞役和稅金比喻似乎更為合適,即他們并不是因為“租”了地主的地才需要交租,交租乃至耕種本身就是一種必須完成的義務。
農奴的義務實現形式主要是勞役和代役,顧名思義,勞役就是以勞動給地主服務,代役則是直接給地主交租金或糧食。
18世紀末,保羅一世登基時頒布了《三日勞役宣言》,規定一周之內地主不能在周日強迫農民工作,農民為地主干活的時間一周不能超過三天,剩下的時間要為自己干活,這就是“三日勞役制”。但以18世紀末沙俄對地方管理的能力和意愿,保證農民能一周給自己干三天活顯然是不可能的。
由于農業有忙時和閑時之分,地主當然不會讓農民農忙干活時長跟農閑時一樣,夏季農民必然要承擔更多勞動,首先保證地主的收成。18世紀末農民干活以計時為主,到了19世紀上半葉任務制就愈發普遍了。農民必須先完成地主指派的任務,然后才能給自己干活,有時甚至需要連軸轉地工作,白天給地主耕種,晚上給自己種地。
這種勞役制常見于中小地主和自己照管莊園的貴族中,地主對農民的監管相當嚴格,經常有各種懲罰措施,比如《死魂靈》里乞乞科夫遇到的五個地主,相比于大貴族,他們與土地的關系更為緊密,對農奴的壓迫程度一個比一個深,其中的潑留希金更是世界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吝嗇鬼之一,書中說他寧可讓農奴餓死,也不愿給他們“多余”的食物。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中也展現了地主對農民的各種壓迫。
代役制下的農民生活就要好一些,他們的自主性比較強,地主較少干預他們的活動,而且這些農民可以發展手工業或者去城市里打工,這部分收入在一些比較發達的地方甚至超過了農業收入,農民光憑著副業收入就可以交清代役租。
不過這種代役租并不局限于農業收入,到了19世紀中期地主收取的代役租已經包括了工商業收入,不同資產的農民交的錢也不一樣,富農交得多,貧農交得少些。盡管代役制下的農民自主權更大一些,但他們仍然在人身上依附于地主。
這樣一來,對俄國地主而言,經營農業幾乎沒有任何人力成本,因為他們名下的農奴天然地就要給他們勞動,這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俄國農業乃至整個經濟的發展,因為農奴并沒有太大的熱情和動力去改善生產技術,也不太會努力工作以掙到更多糧食和金錢,而地主自己也往往沉溺于這種“免費”的勞動力中,特別是需要在城里擔任職務的貴族,只需要收取農民的金錢,更無暇管理農民和莊園。
由于俄國鄉村的教育水平和生活水準都遠遠落后于城市,即便是擁有大量土地的貴族,一般也會選擇在城里居住和養育孩子,本身就已經逐漸遠離農村,這也讓他們的想法多少有些脫離實際。
雖然從農奴制的視角來看,地主能免費享受農民的勞動,但地主實際上給農民提供了土地,而且因為農奴是世代相傳的,勞動力的素質也很難得到提升,這也就讓地主的收入基本固定在了一個水平線上,這種農業模式與同時代美洲的莊園相比,不管是生產方式、管理水平還是經濟制度都不可同日而 語。
這種農民和地主的雙重困境在托爾斯泰的作品中體現得十分形象。短篇小說《一個地主的早晨》中,青年地主聶赫留朵夫希望能勸導農民響應自己的改革試驗,在他看來,自己的方法能讓農民有更多的收入,還能鼓勵他們積極勞動提升整個農業的產量,但忙碌了半天,與不同農民交流后,只能?得出一個悲哀的結論——農民既不相信他,也不愿意做任何改變。
《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列文也是一個典型的充滿理想的地主,他提出“對分制”即收成農民和地主各分一半,但也沒人愿意響應他,幾次三番之后留給他的只有沉重的失望。這兩個青年地主的形象像是托爾斯泰的“代言人”,但即便在小說里,他也給他們安排了失敗的結局,讓故事情節更像是對現實的反映。在沒有人身自由的農奴制下,農業不可能有什么重大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