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潔
摘? 要:“亞行模式”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政府與亞洲開發銀行之間以一個中國原則為前提和基礎達成的海峽兩岸分別擁有該組織席位的特殊安排。這一模式是中國大陸與臺灣、中國與美國、中國與亞行、美國與亞行、中國臺灣地區與美國、中國臺灣地區與亞行之間多邊戰略博弈的產物,是中國政府在國際社會、國際組織場域對臺灣對外開展民間性經濟文化往來和參與國際組織活動作出的合情合理的安排,是中國政府對臺灣當局在不違背一個中國原則前提下以適當身份和地位參與國際組織活動的最初探索。近年來,臺灣當局在謀求闖關世界衛生組織的過程中,經常援引“亞行模式”,認為這是一個先例。實際上,“亞行模式”僅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政府處理臺灣當局參與區域性國際經濟組織的一種個案性安排,不具有普遍性和示范性。如若違背一個中國原則,臺灣當局一系列拓展所謂“國際生存空間”的活動,只是謀求“臺獨”的噱頭,終會無果而終。
二、“一國兩席”:臺灣當局可以“中國臺灣”名義留在亞行
1983年6月26日,鄧小平會見美國學者楊力宇,主要闡述了對解決臺灣問題的意見。鄧小平這次發言的要點被概括為“鄧六條”,后來被收入《鄧小平文選》第三卷。根據藤岡真佐夫的回憶:“日本的報紙上刊載著6月26日舉行的鄧小平和美國籍華人學者楊力宇教授會談的要旨。其中傳達出鄧小平關于中國加盟ADB,臺灣以‘中國-臺灣這個名稱存在也可以的發言。”他認為:“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提案,從一直以來中國的立場來看有很大的變化。”[7]154-155作為亞行“一國兩席”模式的直接參與者和見證人,時任亞行中國首任執行董事孔繁農也證實了鄧小平的這一發言內容[8]。由此看出,此時,中國政府對在加入亞行時“驅逐”臺灣當局的堅定立場,展現出了開放和彈性的態度。
9月下旬,藤岡真佐夫赴華盛頓參加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大會時,約見了同去參會的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呂培儉。據他回憶,呂培儉當時“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鄧的發言,于是我問這是中國的正式見解嗎?他答道是的。他說臺灣是中國的一個省,必須把名稱從‘Republic of China改為‘中國-臺灣。他還說因為在英語中要先說小的地名,所以必須是‘Taiwan,China”[7]155。呂培儉也提出必須更改臺灣方面的旗幟,但這次協商并未將這一問題圓滿解決。
10月20日,藤岡真佐夫在臺北機場會晤俞國華,表示:臺灣當局在亞行的會籍將繼續維持,臺灣當局的“旗幟”仍將在亞行總部懸掛,中國大陸將以新會員方式申請加入亞行,中國大陸同時希望臺灣方面在亞行的使用名稱改為“中國臺灣”。俞國華回應,亞行為政府間國際經濟組織,因此必須使用正式的名稱,但是為充分合作,臺灣當局可以考慮使用“Republic of China-Taiwan”或“R.O.C.-Taiwan”[4]541。由此可知,臺灣當局對留在亞行需要改變會員名稱一事的立場也呈現出一定彈性,但當時讓臺灣當局改用新名稱的可操作性微乎其微。
10月21日下午,藤岡真佐夫與中國政府主要領導人在北京舉行會談,主張“把中國作為唯一合法政權另行加盟時,ADB同意把‘Republic of China改為‘Taiwan,China”。中國方面問及“如果臺灣自稱‘Republic of China”應如何處理,藤岡真佐夫表示“作為ADB能夠做的事情是有限的,不能做超出這些以上物理性限制臺灣的行為”。中國方面對此回答存有些許不滿。會談最后,藤岡真佐夫指出,中國方面為消除上述不滿的提案,提出修改ADB的決定,即“把臺灣作為‘Associate member”。藤岡真佐夫表示“修改協定是需要花時間的”,“這種方案是不會得到各國同意的”[7]157。此次磋商未取得共識。
為拉攏美國支持臺灣當局,臺灣外事主管部門指示錢復在美國積極活動。錢復請求美國參議院預算及撥款委員會委員Bob Kasten和眾議院撥款委員會議員Jack Kamp分別在參議院和眾議院提出決議案并征求聯署[4]540。11月17日、18日,美國參議院、眾議院分別通過支持臺灣當局作為正式成員留在亞行的所謂法案[9]。美國國會制造“一中一臺”“兩個中國”的圖謀,立即遭到中國政府的強烈抗議[10]。
盡管如此,1984年4月底召開的亞行理事會第17屆年會仍未將中國代表權問題列入正式議程。此后,中國政府開始與亞行就此問題展開多次磋商。7月16日,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尚明、外交部國際事務司司長謝啟美赴馬尼拉與藤岡真佐夫舉行會談,內容涉及臺灣當局的會籍名稱、亞行理事會會章修改、臺灣當局“旗幟”和投票權等問題[11]。例如,關于如何處理從臺灣寄來的帶有“Republic of China”題字的文件,中國政府認為,“如果ADB受理的話,那么就違反了不承認‘兩個中國的原則,寄件人的稱呼有誤退回即可”。藤岡真佐夫對此有不同看法。他認為:“如果是不用的文件,那么扔掉也是可以的,如果是有用的文件嘛,那么受理一下,在內部閱覽或者向外部發表等人能看到的情況下,改稱為‘Taiwan,China就足夠了。”[7]159總之,中國政府主要堅持兩點:一是將臺灣當局會籍改為“中國臺灣”,二是臺灣當局“旗幟”不能在亞行總部出現[4]542。這是中國政府正式與亞行洽商入會問題。
為解決這一問題,藤岡真佐夫希望臺灣當局做出妥協。8月20日,藤岡真佐夫利用過境臺北的機會與臺灣地區貨幣政策主管機關負責人張繼正、臺灣交通銀行負責人謝森中進行磋商。張繼正表示,臺灣當局不能接受“Taiwan,China”的會名。據張啟雄2000年9月11日對謝森中的訪談記錄,臺灣當局提出“建議也許可以使用ROC on Taiwan、ROC on Taipei、China(Taiwan)、China(Taipei)等十多個名稱”。可見,臺灣當局對中國大陸建議使用“中國臺灣”的名稱依然毫無讓步。
三、頑強抵抗:臺灣當局拒絕“一國兩制”之“香港模式”
面對此一僵局,美國希望臺灣當局靈活一些。1984年9月21日,美國國務院副助理國務卿浦為廉對錢復表達了斡旋意見,美國維護臺灣當局在亞行的會籍,但是對中國大陸的加入也無法反對。美方一直是推脫給藤岡真佐夫處理此事,但是現在已無法不嚴肅面對這一問題。他認為臺灣當局應明白表示若干彈性,以有助于其地位的維持。錢復答道,目前臺灣當局已準備使用所謂“中華民國-臺灣”稱呼就是彈性的表示。浦為廉認為,這無法解決問題。他斷言如臺灣當局不在亞行做一些類似的彈性處理,則一兩年后在亞行地位恐難維持[4]542。9月26日,中英草簽關于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表明中國政府將于1997年7月1日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預示著“一國兩制”方針政策將付諸實踐。此前,兩岸共存于國際奧委會的“奧運模式”可以看作中國政府“一國兩制”方針政策在國際體育組織中的成功運用范例。這為解決亞行問題提供了示范,但這一思路遭到臺灣當局強烈反對。11月23日,臺灣地區行政管理機構負責人俞國華聲稱:不接受“奧運模式”,亞行是一個政府間的國際組織,與國際奧委會之為民間國際組織性質有別,在亞行不接受改名。由是觀之,臺灣當局對參加國際奧委會和亞行的方式予以區別對待。
其間,謝森中曾在馬尼拉向藤岡真佐夫重申了張繼正在8月20日的談話內容。其談話內容大意為:如果承認“Taiwan,China”無異于原封不動地接受中國大陸的條件,臺灣當局不能接受;如果由臺灣當局一方自發提出更改為別的什么名字的話,幫忙一下是可以的。隨后,藤岡真佐夫將此轉述給來訪的中國駐菲律賓大使。中國方面表示“R.O.C.Taiwan”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至于Taiwan與China怎么組合還要請示國內。據藤岡真佐夫透露,中國方面變得更有彈性,基本接受了亞行方面的意見。12月21日,藤岡真佐夫向亞行非正式理事會匯報了與中國談判的進程,稱與中國懸而未決的問題基本得到解決,但整體的方案是否成功取決于臺灣當局的態度。亞行理事會上,藤岡真佐夫闡述了三個觀點:第一是既然中國表明了加入ADB的真摯有效的希望,那么就必須履行正當的手續來進行處理,特別是雖然沒必要著急也不要故意拖延。第二是臺灣當局的地位如何判定取決于ADB理事會協定的解釋。既然理事會至今沒有采取特別的決定,那么現在臺灣當局仍是有效的加盟方。第三是ADB的大部分成員把中華人民共和國視為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反對“兩個中國”[7]160-161。
為將中國大陸加盟和變更臺灣當局使用名稱一同在亞行理事會處理,藤岡真佐夫到訪臺北與臺灣當局協商。22日下午,雙方開始會談。臺灣當局反對將上述兩件事放在理事會一并討論,聲稱“名稱變更是臺灣和ADB兩者之間的問題,把這以理事會決定的方式進行是不必要也是不恰當的。主張應該只決議中國的加盟,堅決不退讓”[7]162。會談難以順利推進。晚上,藤岡真佐夫再次反復陳述了三點感受。他稱:“已經準備好了理事會決議案。中國方面也隨時做好了提出新加盟申請的準備。”他認為:“假使我不提出決議案,那么以巴基斯坦為首的幾個理事也會提出的吧?如果這樣的話,我作為議長就必須要處理這個事情。也許決議案會通過的吧?但是因為貴方和我方關于名稱變更,如果能夠達成一致的話,那么就沒必要在理事會上決定。當說到關于臺灣的部分從理事會決議上撤下就可以了,臺灣當局非常高興,變得非常合作,并且提出了幾個有建設性的方案。”[7]162-16324日,藤岡真佐夫返回馬尼拉后,與中國駐菲律賓大使交談了相關情況。藤岡真佐夫認為:“中國在加盟ADB時,為了避免‘兩個中國的出現,尋求ROC的改稱是可以理解的。”在他看來,“如果停止使用ROC的話,那么其目的就達到了。接下來使用什么名稱本來是臺灣和ADB商量以后決定就可以的”。藤岡真佐夫在27日的亞行非正式理事會上報告了以上情況,得到了美國等的支持。
1985年1月間,亞行方面派人分別在月初和中旬到訪北京和臺北,就變更臺灣當局使用名稱問題再次征詢意見。中國政府認為:“‘Taiwan,China是最正確最好的,‘Taiwan of China或者‘Taiwan(Chinas)之類也是可以的。”臺灣當局對中國大陸的建議依舊“態度強硬,事態沒有進展”[7]163。29日,藤岡真佐夫再次赴臺晤談,臺灣當局的態度一如往昔。
四、終成定局:臺灣當局以“中國臺北”名義參與亞行
1985年3月27日,中國外交部部長吳學謙致函藤岡真佐夫,重申中國申請加入亞行的意愿,聲明中華人民共和國將作為中國的唯一合法代表加入亞行。4月27日,亞行董事會召開會議專門討論了代表權問題,一致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亞行并認為解決中國加入的問題不容再予拖延[12]。4月30日至5月2日,亞行理事會第18屆年會在泰國曼谷舉行,許多國家代表強烈要求接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亞行成員,但由于某些方面的不合作態度,該問題并未得到解決[13]。
6月26日,中國駐美大使韓敘與美國國務次卿阿瑪科斯特就臺灣當局使用名稱交換意見。面對韓敘表達對美方由早先支持使用“Taiwan,China”后又改變立場的不滿,阿瑪科斯特辯稱,美方從未同意使用上述名稱,那是藤岡真佐夫給中國的錯誤印象。他建議中國在此問題上也應顯示彈性。阿瑪科斯特對鄧小平表示臺灣當局可以用“中國臺北”名義留在亞行加以說明。7月2日,美國國務卿伍夫維茲與錢復會談,指出韓敘在談話中雖表示臺灣當局應使用“Taiwan,China”名稱,但是似乎沒有排除使用其他名稱的可能。因此美方希望臺灣當局保持彈性,因為美方認為臺灣當局留在亞行,對臺灣當局和美國雙方都很重要[4]547。
時任美國在臺有關機構負責人李潔明回憶,經過伍夫維茲、浦為廉和他后來加入的努力交涉,終于取得中方同意一個折中方案,讓臺灣當局以“中華-臺北”或“中華-臺灣”的名義保持亞行會員身份。這是把“奧運模式”套用到此多邊金融組織上面。之后,阿瑪科斯特在美國國務院設宴款待中國外交部副部長朱啟禎。朱啟禎提出臺灣繼續參加亞行的三種可能性,可以接受臺灣以“中國臺灣”、“中華-臺灣/臺北”或“中華-臺北”三個名義之一加入亞行。8月22日,李潔明告知錢復:美國政府為維持臺灣當局在亞行的完整會籍,經長期思考,并與亞行當局密切磋商,現已擬定一并非最為理想,但可行性甚高的方案,即同意亞行當局使用“中國臺北”為臺灣當局會籍的名稱[4]547-548。
“亞行模式”最終得以達成,有賴于中國政府和亞行的積極努力,也是多方協調的結果。11月25日,中國人民銀行代表中國政府在馬尼拉與亞行簽署了《諒解備忘錄》,中華人民共和國作為中國的唯一合法代表加入亞行;臺灣當局可以改稱“中國臺北”,繼續留在亞行[14]。28日,中國政府正式向亞行提出入行認股申請書[15]。1986年2月17日,亞行理事會投票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亞行的決議[14]。3月10日,中國成為亞行的正式成員[16]。
五、結? 語
經過1983年至1986年間的協商與談判,兩岸共存于亞行的模式得以形成。這是“一國兩制”方針政策首次運用于政府間國際組織的具體實踐。中國政府在堅決維護一個中國原則的前提下,允許臺灣當局以“中國臺北”名義保留其在亞行的特殊安排,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
“亞行模式”主要由中國政府與亞行雙方協商達成。臺灣當局從堅決反對被排除席位到接受“亞行模式”安排,與臺灣當局內部政治生態的變化有關。另一方面,政治因素是臺灣當局的重要考量。臺灣當局重視能夠保留在亞行的席位,以圖所謂“國際活動空間”。
中國政府始終以一個中國原則來處理臺灣當局對外交往活動,堅決反對其加入由主權國家組成的國際組織,允許其在遵守一個中國原則的前提下,與外國開展民間性經濟文化往來活動。“亞行模式”僅僅是中國政府處理臺灣當局參與區域性國際經濟組織的一種過渡性、個案式處理方式。這種特殊安排并不構成其他政府間國際組織及國際活動仿效的模式[17]。梳理和回顧“亞行模式”形成的歷史過程,不難發現,臺灣當局可以在一個中國原則的前提下,在符合相關國際組織章程的基礎上,通過兩岸務實協商,共同參與國際組織及其活動。如若違背一個中國原則,臺灣當局一系列拓展所謂“國際生存空間”的活動,只是謀求“臺獨”的噱頭,絕不可能得到大陸的支持,終會無果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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