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3月12日,市場監管總局發布對互聯網領域十起案件的行政處罰決定。盡管50萬元罰款的金額對各個被罰企業來說都是九牛一毛,但案件在業內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涉及了騰訊、京東、美團、百度、滴滴和字節跳動等巨頭。
此前的2020年12月,市場監管總局公布了阿里、閱文、豐巢三起未依法申報實施“經營者集中”案件,三家企業同樣被處以50萬元罰款。
也就是說,幾乎所有的中國互聯網巨頭都已經被反壟斷法“敲打”。罰款雖小,“敲打”事大。
對中國互聯網產業的反壟斷問題,外界難以做出某種預測,但從全球的反壟斷歷史中,可以得到某種啟發。
反壟斷,最初是一個關于維護社會公正價值的問題,它在技術操作上其實是很模糊的。
美國是唯一擁有100年以上反壟斷歷史的國家。1890年,《保護貿易及商業免受非法限制及壟斷法》出臺,該法由聯邦參議員約翰·謝爾曼提出,故又名“謝爾曼法”。這部法律雖然劍指反壟斷,但對于壟斷的具體認定,并沒有給出解答,只是進行了籠統的定義。
比如它規定:凡以托拉斯形式訂立契約、實行并購或旨在限制貿易的行為,均屬違法。這種籠統的定義,其實對于反壟斷是好事情,對于大企業則是壞事情。相反,過度細化的反壟斷法反而對大企業有利。
原因有兩個:一是大企業強大的政治游說能力,特別是財務支付實力,能對當前的立法產生巨大影響。二是過度細化的規則很容易讓法律“作繭自縛”,因為隨著商業模式和科學技術創新的不斷發生,大企業的行為很容易逃出原先法律的限定范圍,如果修法,成本不低。而其中的時間差,也對大企業更有利。
“謝爾曼法”開啟了美國社會與大企業長達100多年的博弈,其中有三大標志性事件必須回顧。
第一件是標準石油公司的分拆。
1911年,最高法院裁決標準石油公司違反壟斷法,強制將其拆分為34個獨立的公司。于是,這個由洛克菲勒創立的商業帝國轟然倒塌。被拆分前,這家公司在全美的市場份額超過80%,最高曾一度達到90%。
拆分標準石油議案經過了很多年的博弈,最終的導火索是這家公司自己的行為過了頭。一開始,它通過成本的規模效應、在資本市場的融資優勢以及渠道優勢,不斷地打垮和兼并小的石油企業。但最后,它竟然開始控制鐵路,限制其他石油公司的原料購置和產品外運,于是最終引發了這場世紀大分拆。
第二件大事是對AT&T(美國電話電報公司)的分拆。1984年,根據反壟斷法,AT&T被分拆成兩部分:分別是繼承了公司名稱的新AT&T公司和7個本地電話公司,前者運營全國性長途電話業務,后面7個本地公司則被稱為“貝爾七兄弟”。
到了1995年,新AT&T又迎來了一次分拆,這一次和反壟斷法關系不大,主要和市場化的資本運作有關。從新AT&T中剝離出的設備制造業務,成了朗訊科技和NCR兩個公司,而AT&T只保留通信服務業務。
華為曾把朗訊作為主要競爭對手之一,原因正在于朗訊的業務和早期的華為幾乎重合。而且朗訊的技術更強,它繼承了AT&T的電信設備制造部門,而且還擁有貝爾實驗室這種國際頂級科研機構。當然,現在的朗訊早已不復當年之勇,因經營欠佳,已于2006年和法國阿爾卡特公司合并為阿爾卡特—朗訊。
第三次反壟斷事件則是微軟分拆風波。1999年,微軟遭受反壟斷調查,如果訴訟成功,微軟將可能被拆分成分別運營Windows系統和IE等應用業務的兩家公司。彼時,微軟的Windows操作系統占據了PC電腦90%的市場份額,的確有壟斷嫌疑。但最后,微軟支付了天價的和解費,平息了訴訟。
整個社會對大企業的看法不斷在變,人們對大公司的恐懼程度處在一個長期的下降通道,這也一定程度影響了反壟斷法的執行。
這三件反壟斷案的結果,截然不同,但都有著與時代背景吻合的合理性,更體現了產業變革的一些內在邏輯。為什么?
從美國反壟斷大趨勢中,可以總結出兩個規律。一是,跨越百年的時光,真正將反壟斷分拆落到實處的案例并不多,標準石油和AT&T兩家知名公司的確被分拆了,而微軟則沒有。除此以外,基本上沒有出現過知名大公司被分拆的案子。二是,整個社會對大企業的看法不斷在變,人們對大公司的恐懼程度處在一個長期的下降通道,這也一定程度影響了反壟斷法的執行。
可以看出,標準石油公司的分拆是反壟斷法執行得最嚴格的事件,它竟然被拆成了34個部分。這種過細的拆分,體現了社會包括司法系統當時對企業規模和上下游控制的恐懼和厭惡。
拆分標準石油公司的時代,正是進步運動如火如荼的時代。對這一時期美國社會的背景,學者們有著各樣的解讀。1894年,美國工業總產值超過英國,躍居世界之冠,但國家內部大量的人口卻陷入貧困;與此同時,壟斷組織不斷壯大,鋼鐵、石油和鐵路都被壟斷公司控制,而大量的中小企業卻發展困難甚至紛紛倒閉。
經濟正義的來臨,無法依靠道德,而必須依靠力量。這種力量來自聯邦政府、州政府以及社會的合力:社會大眾對壟斷組織的厭惡很好理解,聯邦和州政府為何加入了同盟軍呢?
首先,對聯邦政府來說,嚴格執行反壟斷法將帶來兩大好處。一是選票,這毋庸置疑。二是反壟斷是擴大聯邦政府對經濟和產業界影響力的最好辦法。
其次,對州和地方政府來說,壟斷組織成為了全國性組織,橫跨各個州配置資源,凌駕于其他地方勢力之上,這并不一定符合地方利益集團的利益。
盡管壟斷組織肯定有足夠的資金來游說,甚至是賄賂,但它敵不過聯邦擴權欲望、地方利益集團利益再分配期待以及選票吸引力。于是,美國社會的第一輪反壟斷大潮洶涌澎湃,標準石油以身試法。
但有意思的是,直到AT&T被分拆,對大公司的分拆熄火了將近70年。這其中發生了兩件事,改變了美國社會對反壟斷和大企業問題的看法。一是二戰,二是始于1960年代日本和西德的崛起。
二戰期間,巨型企業成了美國軍工的中流砥柱,大型工業企業瞬間轉化為超級兵工廠和后勤供應基地。比如,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國飛機年產量超過10萬架,戰爭期間總產量達到32萬架,幾乎是德日意三國戰機累計總產量的2倍。這種讓對手絕望的工業實力,讓美國整個社會認識到,大企業是國家安全的終極捍衛者,也是國家最硬核的競爭力。“壟斷”,并非全是壞事。
二戰之后,西德和日本的戰后崛起,再次讓美國社會感到了國際競爭的壓力。尤其是日本,直接與美國展開汽車、半導體等領域的產業競賽,讓美國同行在這兩個領域紛紛“戰敗”。日本企業的商社巨無霸模式,極大刺激也啟發了美國人。后者認識到,橫向的超大規模和縱向的垂直整合,才是國際產業競爭的利器—盡管它們可能分別涉嫌橫向和縱向壟斷行為。
于是,整個社會的認識變革,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政府和司法系統對壟斷問題的態度。所有人對企業的橫向和縱向擴張,開始變得態度溫和。但沒人能講清楚,這其中的經濟邏輯所在。終于,反壟斷“芝加哥學派”的崛起,讓模糊的認知變得明晰起來。
芝加哥學派是廣為人知的經濟學派,崇尚自由市場,反對凱恩斯主義為代表的政府干預,與凱恩斯主義三大重鎮麻省理工、哈佛和耶魯分庭抗禮。芝加哥學派在反壟斷問題上的貢獻是,他們用經濟學的方式解釋清楚了企業橫向和縱向擴張的理由,同時對壟斷問題的利弊進行了經濟分析,從而徹底沖擊了人們的觀念。
兩位人物不得不提,一位是科斯,一位是波斯納。科斯認為,配置資源的方式一是在企業外部的市場進行,二是在企業內部進行,具體選擇哪一種方式,必須看誰更能節約交易成本,提升經濟的效率。在產業界,生產的不斷集中和大企業的崛起并非是自由競爭的失敗,而是“內部市場”對“外部市場”的替代,這是自由市場主動選擇的結果。顯然,科斯的理論顛覆了人們的認知。
科斯的觀點發表非常早,早在芝加哥學派崛起前就已發表,這是一個理論基礎。而波斯納則更進一步,他在1970年代提出,反壟斷政策的目的并不在于一定要打擊大企業,而在于提升經濟的效率,實現消費者利益的最大化,最終增進社會的整體福利。任何市場,如果競爭者過多,并不一定真的有利于競爭,而且缺乏規模經濟的效應,并不利于這個產業的生產率提高,市場的收購兼并,反倒是提升配置效率的方式。
日本企業的商社巨無霸模式,極大刺激也啟發了美國人。后者認識到,橫向的超大規模和縱向的垂直整合,才是國際產業競爭的利器—盡管它們可能分別涉嫌橫向和縱向壟斷行為。
1981年,經濟自由主義者里根就任總統,美國的反壟斷政策徹底轉向。之后,波斯納本人還被任命為聯邦法院的法官。
1984年,AT&T之所以被分拆,最初并非是里根政府有意推動,而是這個案子的確比較特殊。早在1970年代初,AT&T就被美國司法部盯上,而且AT&T的行為的確開始影響了技術創新,以及國家競爭力。作為運營商和設備商,它不允許用戶安裝其他設備廠商的硬件產品。此時,日本、法國、德國和北歐諸國的電信設備商已經開始崛起,AT&T的做法顯然阻礙了競爭,影響了美國整個產業的競爭力提升。
但是,AT&T真正的衰落和反壟斷關系并不大。1995年那次為了分拆上市的資本運作,才是其衰落的主要原因,因為它徹底破壞了這家巨頭一以貫之的運營邏輯—運營商板塊的長話業務利潤豐厚,猶如“租金”,它可以支撐硬件版塊(比如貝爾實驗室)的不斷創新,進行很多最前沿的研發,這使得AT&T的技術一直領先于對手。
但分拆之后,這種曾經非常成功的運營邏輯不復存在,被分給硬件部門繼承者朗訊公司的貝爾實驗室,也早已不復當年之勇。朗訊在新興市場打不過華為、中興,在歐洲市場又打不過西門子、阿爾卡特或者愛立信。
到了1990年代,反壟斷發生了另外兩件標志性的事件,一是微軟被反壟斷,但最后不了了之。此外,當年被分拆的標準石油公司的繼承者們,又開始了合并。1999年,埃克森和美孚合并,成為“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前者的前身是被拆之后的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后者則是路易斯安娜標準石油公司。
2021年3月底,美國兩大反壟斷機構之一的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另一個是司法部反壟斷局)表示,不會要求最高法院審理其對高通反壟斷案的敗訴。這意味著高通又被放了一馬。從2017 年開始,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就指控高通涉嫌濫用在智能手機芯片市場的主導地位。
通訊產業的國際競爭,特別是中美之間的博弈愈發充滿了不確定性,這個產業無疑是國家競爭力的核心板塊。因此,對于通訊領域(也包含互聯網)的反壟斷前景問題,從反壟斷百年史的視角出發,我們可以更為前瞻地察覺未來的一些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