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

我們是早晨七點鐘起床的,毛巾、肥皂、牙刷、牙膏,燒餅、油條、豆漿、餛飩,一切安排不必細說。我們吃飽喝足,精神飽滿,迫不及待地架鷹上山。
臨上山時七哥并沒有把鷹交給任何人,而是自己架在胳膊上,慢慢地跟隨大家往山上走。剛上到半山腰,黃鷹一改往日縮頭蹲伏的低迷狀態,而是抬頭四下張望,兩眼炯炯有神,雙爪抓扣有力,身體也呈緊張狀態,仿佛隨時要出擊捕獵的樣子。它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東西!鷹的眼睛可比人眼強數倍,它在高空飛翔時能看到幾公里以外的獵物。這時它躍躍欲試肯定是已經鎖定了目標,大家也只能順著它的眼神極目遠眺,期待著能夠發現點兒什么。
又往上走了一段路,遠處草中“撲棱”一聲,兩只山雞騰空而起,嘎嘎地叫著,驚慌地向遠處飛去。與此同時,黃鷹探頭壓身,雙爪一蹬,兩翅微展,箭一般向前撲去。可剛離開臂架,雙爪就被七哥手中的纖繩緊緊拉住不能前行,身體被迫向下落去。黃鷹只得扭回身體猛扇雙翅,重新落回七哥的胳膊上,神態中透出迷茫和無奈。
之前說過,盡量不讓黃鷹獵捕山雞,因為山雞好逮,兔子難抓,怕鷹落下毛病將來懶得抓兔子。想到這兒,大家心知肚明,也沒再細問。再往山上走,沿路經常有山雞飛起,黃鷹這時精神極其亢奮,反復地沖撲,雖都被人拽回,卻依舊鍥而不舍地發起攻擊。將到山頂時,有瞬間的清靜,這段路不再有山雞飛起,黃鷹也相對安靜了一些。大家的精神剛剛有些松懈,黃鷹騰然而起,展翅向前疾撲。七哥早有準備,抓繩子的手從未放松過。當黃鷹再次落下后,大家順著它撲飛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沒有。正奇怪時,樹下的草叢中悠閑地鉆出兩只兔子,一前一后向前方跑去。這一來大家更奇怪了,這么多山雞不讓抓,目的就是抓兔子,而且為了這個大家還不辭辛苦地來到深山之中,可為什么見了兔子還不讓逮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問七哥:“怎么了?怎么不撒手?”七哥解釋了這個問題:“哥兒幾個玩兒心挺大,我也不好掃興,但來之前我就覺得這次不會有什么收獲。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嗎?只當是玩兒一趟吧!黃鷹,本身就是山里的東西,被人抓住之后,訓練這些時日,野性稍退。而今回歸大山,又來到了它熟悉的地方,又是山又是樹,必然要勾起它的回憶,使本能回歸,恢復野性,所以到山里放鷹是較為危險的。即便它仍舊非常聽話,咱還是不能放!”
這又是為什么呢?大家都用好奇的目光望著七哥。七哥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說:“你看對面山坡,離咱多近哪!有個山雞兔子看得清清楚楚,這要一放鷹,就這距離之內手拿把兒掐,但是你們沒想,鷹撲住獵物可不是給咱叼回來,而是要人過去拿。這距離對它來說不算什么,直線不足五百米,可是撲住獵物后咱要去取,那可費勁兒了。先下山再上山,一趟就得一個小時,我估計等趕到那兒,鷹早吃飽飛走了!再說就咱們這幾塊料,誰能爬山呀?所以我說呀,咱只當郊游吧。爬爬山,玩兒一玩兒咱回去吧。”
大家聽了七哥的一番話,這才明白了他不放鷹的原因。行家就是行家,他不單了解鷹的飲食、習性,更能掌握它的性格、好惡,還能根據所有信息衡量現有條件,過濾出所有的隱患并加以處理,這一切不得不讓我們這些自以為玩兒了多年的假行家佩服。但佩服歸佩服,遺憾歸遺憾,也可能正是因為外行,不能正確面對現實,才導致遺憾之外產生的僥幸心理。大家乍聽七哥說完都說有理,誰也不提放鷹逮兔的事兒了,各自爬山、聊天、觀景、游玩,折騰了一番下山去了。
山下有一片空地作為場院,因是冬季,四周都是棒秸垛。七哥架著鷹站在空地處抽煙,哥兒幾個嘴上不說,但心里還抱有一絲幻想。各人分別都往四下里尋摸,或蹚蹚干草堆或踹踹棒秸垛,都盼著躥出一只兔子,逮不逮放邊上,怎么也能驚喜一番呀。
直到十點多,七哥說:“也就這意思了,喂鷹吧!喂完咱回去了。”邊說邊從包里拿出了羊肉準備遞給黃鷹。這時,旁邊的杰子忽然提議:“哥,在山上兔子逮不了,這下山了,咱們喂鷹叫叫大溜吧,也算過過癮,不白來一趟,怎么也得把鷹撒開一回呀!”七哥可能也覺得如不實踐一次實在對不起這往返三百多公里的路程,點頭答應后,一邊做著各種準備,一邊抽著煙,嘴里不緊不慢地和我們閑聊著。通過這幾天的培訓,大家心里也知道了,七哥這是有意拖延時間,讓鷹更加饑餓一點兒,以降低放飛時的失誤。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準備工作也已就緒,在大家的催促下,七哥讓我拿著羊肉走到十米開外的場院中心。開始了!前兩次的飛行十分順利,黃鷹直線往來于兩地之間,果斷堅決,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正當大家認為七哥的擔心純屬多余的時候,黃鷹第三趟飛行直奔我左臂,落腳之后,不等我抓過懸掛的腳絆兒,叼起羊肉快速起身飛向高空,落在了場院旁的高樹頂上。
黃鷹揚頭吞下了羊肉,這時再看,它可不是站在你胳膊上時的那個樣子了。黃梅戲《天仙配》,董永賣身期滿帶著七仙女離開地主家第一句唱詞“龍歸大海鳥入林”,形容的就是這種快樂的心情和狀態。這次讓我從黃鷹的表現中徹底理解了這種擺脫束縛的輕松和興奮。只見它全身羽毛根根奓起,身體瞬間顯得肥胖了許多,用力抖動幾下之后緊緊地貼在了身上。黃鷹轉頭往四下張望,眼中一掃平時迷茫的神態,透出機警靈動的光芒,縮頭壓身,頻繁振翅,伺機找好目標之后馬上遠走高飛。
這時的我們全都傻了眼,說束手無策不足以形容當時我們的狀態,可以說基本上沒反應過來,對黃鷹脫困的現實還沒有接受,呆呆地站在原地給鷹行著注目禮,仿佛在欣賞著黃鷹優美的飛態。只有七哥在黃鷹上樹的同時,嘴里喊出了聲,并“嗨!嗨!”地一直叫個不停。也可能正是因為七哥這連續的“嗨”聲,給黃鷹形成了條件反射,才讓遠眺欲飛的黃鷹最終沒有松開緊抓樹枝的利爪。
十幾秒鐘之后,大家圍攏在樹下,仰望著樹上的鷹,這才進入了束手無策的狀態。大家嘴里“嗨嗨”地叫著,眼睛都瞟向了七哥。七哥說話了:“別看我,你們的做法很對。我現在也只能這么辦。”得!叫吧!“嗨!嗨!嗨!”——在這深山密林,曠野荒郊,不用力叫這聲音還真不打遠兒,哥兒幾個兜上丹田這通兒喊,我上兩堂聲樂課也沒費過這么大勁兒。即使這樣,喊了不到十分鐘就口干舌燥了。所幸的是樹上黃鷹的興奮勁兒也過了,不像剛才那么躁動了,只是靜靜地蹲在樹丫之上依舊眺望著遠方的大山,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它可以不理你,你可不能不叫它,這時候就得拿出點兒二皮臉的架勢來了,誰讓咱剛才想充大爺來著呢?哥兒五個輪流來,一個人叫一會兒,累了換人。這時候黃鷹就是轉轉腦袋看你一眼,對我們來說都是莫大的鼓舞。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呀!僵持了得有一個多小時,哥兒幾個幾乎快絕望了。這時樹上的黃鷹抖擻羽毛,兩爪交替著活動了一下身體,打了個條,轉頭看向了樹下的眾人。七哥立刻說道:“快叫,要下來!”我趕忙上前又大喊起來,邊喊邊聽身后七哥和大家說話,“這是那兩塊肉消化得差不多了,要不然還在那兒愣著呢!這東西,肚子里但凡有點兒底子,丫就敢跟你拽杠。剛才就不應該放它,要不怎么老人說:‘善不贏人呢!玩兒這東西就不能心疼它。”
邊聽說話,我邊往樹上瞄著,斜著眼睛用余光注意著樹上的黃鷹。這樣倒不是怕它飛來傷到面部,而是七哥說了:“別正臉看著它,你越拿它當事兒它越跟你拿絆兒,尤其你們倆眼神一對上,它更覺得你憋著勁兒逮它呢!這東西賊著呢!你就別理它,偶爾瞟它一眼,反正肉在這兒呢,你丫愛下來不下來,就得這勁兒才行呢!”七哥話里的意思我倒是可以理解,就是不要讓鷹覺得你在注意它,少了這個戒心,它的行動會更加無拘無束。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本來心懸一線,還要裝作自如,不能正面對視,但須時刻關注,這種狀態弄得演員出身的我有點兒找不著范兒了。歪身轉肩,伸脖斜眼,就跟拍婚紗照似的,這叫一個難受。
正扭捏間,黃鷹突然展翅一個俯沖飛了下來,也許真是因為深山密林刺激了它心底的野性,這次的飛行和往日馴放時的飛行大不相同,速度超快,在我一錯眼神的剎那間,只覺腦后一股勁風,右臂被狠狠地抓了一下。待我回頭看時,黃鷹已疾速滑過我的頭頂,落在了對面那株大樹上。
原來,它經過長時間的對峙,饑餓難耐,決定鋌而走險。它不按平時訓練的那樣落在人的胳膊上吃肉,而是根本就沒打算降落,俯沖到我胳膊上方時,趁著這低空一抄,想伸爪抓起羊肉飛到樹上自在享用。可它沒算計好,羊肉條切得太細太小,這一爪不單指甲沒有嵌進肉中,就連爪子也沒能攥住羊肉,肉條從爪縫中滑出,落在了地上,而我右臂上的套袖卻被它鋒利的爪尖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雖然我沒見到鷹逮兔子,但就它這失敗的一撲一抓,也足以讓我了解了黃鷹的攻擊力。也許它在野外捕獵時從未失過手,面對這次的失利有點兒難以接受。它站在樹丫之上,矮下身,歪頭瞪眼盯著地下的羊肉,目光中露出茫然之色。我暗暗地叫了一聲“萬幸”,走過去撿起羊肉接著喊:“嗨!嗨!”
后來分析,黃鷹偷襲的失敗,是這次人鷹對峙的轉折點。如果它成功地吃到了羊肉,那就不僅僅是要等它在樹上消化完之后再下來的問題了,它會隨著這個伎倆的成功而產生更多刁鉆古怪的手段和桀驁不馴的做法,最終有可能導致遠走高飛。而這次偷襲的失敗,對黃鷹來說是較為沉重的打擊。它絕不會認識到這是運氣使然,如果當時哪怕自己的一個爪尖鉤住羊肉,或肉條在爪中稍稍改變一下位置,結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
黃鷹只知道:這個方法沒成功就說明用這手段不靈。那么想吃羊肉怎么辦呢?只有乖乖落在人的胳膊上。呵呵!這大概就是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吧!這并不是我憑空臆想,偷襲失敗后沒幾分鐘,黃鷹再次從樹頂俯沖下來,穩穩地落在我的右臂之上,看狀態它沒有任何非分之想。趁它吞食羊肉的工夫,我抓住腳絆兒,緊緊地攥在了手里。再看它,就像沒發生剛才那段插曲一樣,歪頭斜眼看著我手中裝肉的小盒。嘿!這沒心沒肺的家伙!
這時七哥笑呵呵地走過來對大家說:“怎么樣?還放嗎?”大伙兒異口同聲地說:“不放了!走吧!回家吧!”七哥倒認真起來,告訴我們現在放倒沒事兒了,經過剛才的實踐,黃鷹已經沒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呵呵!少來這套吧!哥兒幾個誰也不愿意再受這刺激了。收隊!
(阿湯哥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