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

邱子夏

“聽說歐陽校長聘請了那只火狐貍當圖書管理員。”同桌夸張地手舞足蹈起來。

“就是那只常來我們班級蹭課的火狐貍？”

“去圖書館看看。”同學們嬉笑著。

“校長一定會后悔的。”穿著防暴背心的門衛大福不以為然，他一直想讓他那不識字的老婆去當圖書管理員，而不是在食堂洗那些油膩膩的碗筷。

“事實上，我覺得讓狐貍當管理員沒有什么不好，只要它能勝任這個工作。”有人問學生會主席意見的時候，我說。

一進圖書館，我們才發現今天人爆滿了，大家應該都是來看這新來的圖書管理員的。

“怎么讓一只狐貍來管理圖書館？”我低聲詢問歐陽校長。

“校門口的招聘啟事貼出去好久了，都沒有合適的人選。它來我辦公室懇求我好幾次了。何況它要求開的工資只有別人的三分之一，我便給了它一個月的試用期。”

穿著藍色校工服的火狐貍正在工作，這校工服對它來說太長，顯得有點滑稽，但它還是一絲不茍地扣上了每一粒紐扣。

前來借還書的人很多，狐貍雖然忙，還是有條不紊地拿書給同學或把書放回原位。夠不著的地方，它便跳到凳子上去拿。

調皮的學生把草稿紙一角撕下，趁狐貍轉過身子找書的時候，把紙團扔到它衣服下的大尾巴上，在后面擠眉弄眼。

狐貍好像沒有察覺到學生的調皮行為，還是保持常態，低聲說：“你要的書。”

這一切，被在不遠處觀察的歐陽校長看在眼里，他松了一口氣。

“當圖書管理員是什么感受？”借書的學生終于散去，我走近它，低聲打招呼。

狐貍正在整理書目匯總表，抬頭看見我，高興地回答：“哦，同學，是你啊。很好，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我很高興它認出了我。

我們學校坐落在雅加原始森林附近，當初大雨中學的校董們把校址選在這里，就是看上了這里環境清幽，空氣清新，遠離人間煙火，有益于學生的身心健康。大雨中學以校風嚴厲著稱，當然學生的成績也非常好，每年的升學率都穩居第一。

這只火狐貍便是我們學校的常客，它經常戴著一頂撿來的鴨舌帽，帽檐壓得低低的，躲在教室后面聽課。它愛學習的勁頭比我們班任何一個學生都要足呢，因此，校長默許了它來學校蹭課，同學們更是持歡迎的態度。

但它現在是正兒八經地在學校工作，這就有點不一樣了。

“這可不像你坐在我后面上一節文學課，或者聽我教你解一道數學題那么簡單。”我為它感到擔憂，但是具體擔憂什么我也說不上來。

“你看我這里雖然忙了點，但還是應付得過來的。相信沒過幾天我就能完全適應了。我的工作只需要拿書放書，下班后把書整理歸位，打掃一下圖書館，這些活都挺輕松的。校長還允許我可以在其他時間看看書。”它樂觀的樣子感染了我。

“好吧，那有事讓我幫忙的話盡管說，只要我幫得上。”有人來還書，我便離開了。

之后的一個星期，因為要考一門讓我頭痛的物理，我沒日沒夜地復習，都沒有去圖書館。從考場出來，我突然想找火狐貍聊聊。

我走進圖書館，圖書館的人還挺多。

“嗨，好久不見。想看什么書嗎？”它抬頭看見了我。

“就想找你聊聊。不錯嘛，看起來你已經適應了這里的工作。”我坐在它的工作臺前說。

“還好吧，我很高興這些同學都接納了我。”狐貍遞了一把洗得干干凈凈的甜棗給我，眼睛瞇成一條縫，看得出它很開心。

“你正在寫信？”我看它拿著蘸了墨水的筆。

“對，我正準備給我母親寫封信。再過半個月就是森林冬眠季了，她本來要去拜訪我舅舅一家，我準備讓猴子幫我遞信給她，讓她抽空先到學校來看看我。”

“你怕母親擔心，想消除她的顧慮？”

“對。我母親以前一直勸我做個森林導游，她不想我混到人類中間。”它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擔心什么？”

“也許是怕我在這里不能被完全接納吧。”它微笑著看向我。

“這淡藍色的信紙很漂亮。”我也笑著望向它。

“這是那個坐在角落里的春奇同學送給我的。我剛幫他解了一道很難的幾何題。他說這次數學考試，他差點不及格。”

“那不打擾你了，你繼續寫信吧。”我坐到角落里寫作業去了，沒告訴它春奇因為考試作弊被學校通報批評的事情。

一個月時間未到，火狐貍在圖書館當管理員的事情已經迅速傳播開了。這也引起了教育局的注意，局長對此舉大為贊賞，報紙在頭版刊登了這一消息并大張旗鼓地宣傳我們學校與森林動物和諧相處。

一直以來，外界都有傳言，說我們學校是因為地獄式的管理，所以才出好成績。現在新聞一出，社會上對我們學校的評價好了很多。

校長很高興，在晨會上表示，全校師生要與動物友好相處。我們做操的時候，發現躲在操場邊大櫸樹上的猴子們也站在樹上模仿我們做操。

一切都那么和諧。

可就在狐貍的試用期滿前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

“校長辦公室失竊了！”那天，大福到處跟人說這事，他是門衛，也是保安，這事歸他管。

因為校長下班后忘了把辦公室的門鎖好，辦公桌第二個抽屜里鎖著的全校師生這個月的伙食費被拿走了，只剩幾個硬幣。學校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失竊事件，這可是大丑聞！全體教職工被召集到會議室開會，作為學生會主席，我也參加了會議。

“我是目擊者，失竊案發生的那天晚上，我曾經看到狐貍從您辦公室里出來。”大福馬上向校長報告。

“我……我沒有偷錢。”坐在一角的火狐貍站了起來，眾目睽睽之下，它那火紅色的皮毛仿佛快要燒起來了。

“你真的偷偷進了我的辦公室？”校長的眼神里滿是失望。

“是的。”狐貍馬上低頭承認了。場上響起一片議論聲。

“我就說嘛，我絕對沒看錯。”大福滿臉得意。

“我沒有偷錢。我就是拿走了一封歐陽校長要寄出去的信。”狐貍辯解道。

“是哪一封信？信呢？”校長問。

“信被我弄丟了。”狐貍低聲說。

“那錢呢？”

“我對天發誓，錢我真的沒有拿。”狐貍激動地叫起來。

“這是我見過的最沒有創意的狡辯了。”大福冷笑道。

接著，幾個校領導輪番對狐貍進行審問，結果還是什么都沒問出來。大家搜查了它的宿舍，也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大福強烈建議報警，校長不同意，大概是怕影響太大。最后大家商議決定，把狐貍暫時看管起來。

“歐陽校長，要不我們查看一下信件，看是不是真的少了信。”我說。

大家覺得這主意不錯，很快回到校長辦公室，翻出了那一摞信件。

校長翻了幾遍后說：“確實少了一封信，是寄給一位學生家長的。這個學生叫春奇，他考試作弊，嚴重違紀，我寫了信準備找家長談談。”

“那有沒有可能，狐貍真的只是想拿走這封信呢？我記得它曾經給春奇講過題目，他們肯定認識，應該把春奇叫過來問一問。”我提議。我承認自己心底還是愿意相信狐貍的。

春奇很快被叫來了校長室，一開始他并不承認自己和狐貍熟稔。我提醒他，狐貍上次寫給它媽媽的信，用的正是他送的淡藍色的信紙。他才承認自己忘記這回事了。

“但是我沒有讓它做什么啊。”春奇一臉無辜。

“這信的內容寫的是你上次考試作弊的事情，校長寫信是準備約談你的家長。”我說。

“也許它拿了錢后，隨手拿了這封信作為掩飾。”春奇漲紅了臉，擺弄著手指。我注意到他在摳著什么東西，是手指上的一個創可貼。

“春奇，你的手怎么了？”

“這位同學提醒了我們！好狡猾的狐貍，偷了錢，故意拿走一封信，想用障眼法蒙蔽我們。”大福又大叫起來。

春奇把手縮到背后，朝著大福繼續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狐貍寫信的時候，好像跟它媽媽說自己很快就會有錢了。”

“太好了，那現在證據確鑿了。”大福臉上滿是福爾摩斯破案后般的欣喜。

“校長，我覺得事情也許還有隱情，要不容我單獨見一次狐貍。”我對狐貍還是信任的，它那么想融入人類，對工資也不在乎。而且只要再過一天，試用期就滿了，它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來到狐貍滯留的小房間，它正神情萎靡地蜷縮在墻腳的一張凳子上。看到我進來，它站了起來，眼神里帶有期待。

“聽著，伙計。我可以相信你沒偷錢，但你能不能把我的疑問解開？”我坐在它對面。

“看來，他們還是認為我拿了錢。”

“畢竟你確實去了校長室。”

“是的，我去過。”

“我們問過春奇，他說他從未指使過你，也不知道你去校長室拿信的事情。他還指證你寫信給母親的時候，提到過你很快就會有錢了，是這樣的嗎？”

聽了我的話，狐貍又蜷縮回了凳子上，抱著頭。我看它渾身發抖，問它是否有點冷。

“還好。”十幾秒后它緩緩抬起頭，“謝謝你相信我，我真沒有偷錢，信中提到即將有錢了，是因為如果我被正式錄用，下個月就會有工資了。”

“可你要有充分的理由來解釋你為什么會出現在校長辦公室。”

它低頭不語，氣氛再次陷入沉默。

“朋友，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讓我從這里逃出去。我不想讓這事情鬧大，也不想我母親知道這件事情。”說這些的時候，我發現狐貍早已淚流滿面。

“我們是朋友，但我也有原則。除非能提供證據讓我相信你確實是無辜的。”我狠心拒絕。

良久，它抬頭，吐了一口氣。

“好吧，我告訴你，但你答應我不要把這事說出去。說出去了，大雨中學的校規這么嚴格，那孩子恐怕要被勒令退學了。”

“好。”

接著，狐貍告訴我，因為考試作弊，校長要寫信給春奇家長到學校約談的事情，春奇早已知道，他一直擔心這事，在圖書館和狐貍提起過很多次。難得有學生愿意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它，狐貍當然很愿意傾聽。

那天晚上，它正準備關燈下班，春奇來找它，說發現校長室的門未關，請求它幫忙偷出那封信。

“校長發現了怎么辦？”狐貍有點擔心。

“辦公桌上有幾十封信，校長明天會交給校工去寄，少一封不會被發現的。”春奇說。

于是狐貍就偷偷跑到校長辦公室，借著月光，找到了那封信，偷拿了出來。

“那孩子跟我說，以后會好好學習，他說他母親有心臟病，怕她看到信會氣壞身體。”狐貍解釋。

“你幫他隱瞞，他卻將罪名往你身上推。”我生氣地說。

“唉……”狐貍嘆了口氣。

“但那不見了的錢還是得不到合理的解釋。”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進辦公室拿信的時候，第二個抽屜就是打開的。”

“你確定？”

“確定，因為辦公桌就在窗邊，那半開的抽屜里，有一個硬幣被月亮照得發亮。”

“這么說，有人在你去拿信之前進過辦公室。”

“也許吧。但我知道我講的一切都沒有證據。我拿到信后，帶上門，把信交給了那孩子。其他什么也沒做。”狐貍說。

“當時把信給春奇的時候，他有什么異樣嗎？”

“哦，當時春奇的手好像被什么東西劃傷了，大拇指上流了血。我，我記不得更多了……”它又痛苦地縮成一團。

“你跟我講講吧，為什么想到學校來工作？”我說。

“你記得我跑到你們課堂蹭課的事情嗎？我回去告訴我的朋友們，它們一開始都不信，它們對人類一直有戒心，我是森林里第一個融入人類社會的。”它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然而，現在，你想要離開了嗎？”

“我真該聽媽媽的話，留在森林里當一個導游。”

“這是備用鑰匙，現在人多，晚上你自己離開。”我把鑰匙遞給它，然后走了出去。

那晚，站在宿舍窗口，看著狐貍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下的密林中，我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大家發現狐貍不見了，大福當然是嚷得最兇的一個。但因為以前有過正面宣傳，校長怕產生負面新聞，召集校董事們開會決定，不再追究此事。

晨會上，幾只猴子突然從樹上跳下，在櫸樹樹根下刨起土來。不一會兒，土中竟露出一個包裹。我們把小包裹交給校長，打開后，里面正是那丟失的錢，錢上還沾有干了的血跡。

我悲憤地大聲提議：“驗一下紙幣上的血跡是誰的，這樁失竊案就可以水落石出了！我相信，狐貍蒙受了不白之冤！”

不出所料，春奇慌亂中向校長承認是自己偷偷去辦公室拿了錢，再讓狐貍去拿信。而那血跡，是用鐵片刨土藏錢的時候，手在黑暗中被劃破而留下的。

這樁事情真相大白之后，大雨中學依舊書聲瑯瑯，但無論是陽光晴好的日子，還是細雨迷蒙的時節，都再也沒有動物來學校拜訪了，櫸樹上的猴子也搬了家。

校長重新在校門口貼了一張大大的招聘廣告——招聘圖書管理員。下面還備注著：尤其歡迎動物朋友前來應聘。

大雨中學的師生們，一直在盼望著，某個清新的雨后，或許會有一只黑熊來敲門：“您好，我是來應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