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豹

段粲

李詩歌是我的朋友。他酷愛打籃球，按他自己的說法：起初打籃球是為了吸引女孩注意，但后來就成了信仰。中考那會兒，李詩歌來我們學校考體能，陰差陽錯地被田徑隊教練看上了。他就這樣毫無準備地進了田徑隊，從此與籃球運動員身份基本絕緣。

李詩歌在操場上和我講述這段往事時，不時指著遠處的籃球筐，自己都忍不住笑。

李詩歌的人生偶像是喬丹，加入田徑隊后，他的床頭海報換成了博爾特。他說這可不是背叛籃球信仰，只是把博爾特當作未來需要趕超的目標。

李詩歌跑得很快，高一就達到了田徑二級運動員標準。教練和隊友都說他是我們學校田徑隊的希望。

那會兒，我和李詩歌是同寢室好友，每天形影不離。所以，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直接問他：“你是不是真的喜歡跑步呀？”他臉上沒有表情，念念叨叨地說，喜歡呢也喜歡，說不喜歡呢，也的確沒那么喜歡。心情不好的時候，李詩歌就會繞著操場跑幾圈，本來是覺得打籃球要練好身體，結果越跑越快，快到都超出打籃球對跑步速度的需求了。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又問李詩歌：“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你是去打籃球，還是繼續練田徑呢？”他想了一會兒，還是選了田徑。我問他為啥。他盯著我一本正經地說：“要考大學的呀，打籃球得看隊伍，曉得不？我們學校連縣城都打不出去呢！還是田徑好，自己跑自己的，有成績看得見。”

李詩歌一邊說著，一邊換上了跑鞋。穿鞋前，他從鞋里面倒出了跑道上獨有的橡膠碎。

“那你就是奔著考大學才跑的喲。”我感到有些失望。

“難道你不是奔著考大學才死磕語數外的嗎？”他的話竟讓我無言以對。

校運動會期間是李詩歌最開心的時候，因為這個時候他就可以盡情顯擺了。為了讓全校師生都對他印象深刻，他專門買了炫目的七彩運動服，還極其夸張地對我們說：“我跑起來的時候，能在賽道上留下像彩虹一樣的殘影，那可太好看了，可惜我自己看不見。”

我們聽了都笑他，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但心里卻又是那么相信他，相信他的確可以跑出獵豹那樣的速度。

運動會短跑比賽中，李詩歌像是跑道上無人能及的獵豹，他跑200米幾乎能把第二名甩開三四十米。當他在賽道上做好起跑姿勢，等待發令槍響時，和他一組的人都只能去盡力爭第二名。因為李詩歌代表了班級，只要發令槍一響，全校的班級大概就只有我們班才敢放肆地喊“加油”。我們齊聲吶喊著“加油”，看著李詩歌拿下一個又一個冠軍。每次他跑完便轉過身來，對著我們做出他特意設計的像獵豹揮爪一樣的勝利姿勢，然后把右手高高舉起，仿佛舉起一塊透明的金牌。這是很矯情的行為，這個年紀的我們都是如此。

李詩歌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了自己，但實際上他的速度還不夠快，這是他自己說的。“我們學校的人都太慢了，這樣比是沒有意義的。”李詩歌的目標可不止于此，他可是要超越博爾特的男人。

李詩歌的家境不好，所以他迫切地需要考上大學，以便找到好的工作，這點他比誰都清楚。這想法與其說是功利，倒不如說是實際得不能再實際了。至少對他來說，生活就是這樣子的。

教學樓下面不遠處，就是舉重隊平時壓杠鈴的地方。我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晚自習的時候總能隔著樹葉的間隙看見那塊場地上的景象。舉重隊員們沉下身子，一邊怒吼一邊抬起杠鈴，然后泄了氣似的松開手，隔著老遠我都像是聽到了杠鈴落地那“咣咣”的聲音。

為了提升爆發力，李詩歌也常常去那里壓杠鈴。因為杠鈴重得要死，就連舉重隊的大力士們一天訓練完了，也懶得再去收拾那些鐵疙瘩，反正放在那塊閑置的空地上也沒人去偷。

那天走在去食堂吃晚飯的路上，我看見李詩歌又去了那塊空地壓杠鈴。只見他把杠鈴奮力舉起，又撒手丟下，杠鈴落到地上并沒有發出想象中“咣咣”的聲音，而是“轟”的一聲，緊接著，又是“轟”的一聲！

我為李詩歌暗暗加油，但沒打算一直看他壓杠鈴。我抓緊時間趕去食堂吃飯，今晚的作業可不少呢。等吃好飯再次路過時，發現空地上早沒了他的影子。

再次見到李詩歌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后了，他被父母攙扶著回了學校。誰能料到，他在那個傍晚瘋狂壓杠鈴時動作變形，不小心把腰弄傷了。后來我常常問自己：要是當時陪他一起練，而不是著急去吃飯，是不是就不會發生意外了呢？

放學后，我們圍著李詩歌七嘴八舌地問他怎么回事。他起先什么也沒說，后來突然就失控了：“醫生現在告訴我，不能劇烈運動了。什么叫不能劇烈運動了，我都劇烈運動了一輩子了！”

我們一群人被他那副樣子給嚇著了，再也說不出安慰的話語。因為不曉得情況，感覺說什么都是錯，我們想弄清楚了再安慰他。

那次之后，李詩歌一直沒有說話。他明白如果不能走“體考”這條路的話，他的文化課成績只能勉強考一個二本院校混吃等死，根本改變不了他的命運，甚至讀書也只是徒增家庭負擔。

李詩歌像是變了一個人，整天沉默寡言，獨來獨往，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我時常看見他在操場上來回踱步，還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不像之前那樣穿著七彩背心短褲便可以自由馳騁。上體育課時，李詩歌總會躺在跑道上閉著眼睛曬太陽，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斷腿的獵豹被關在了逼仄的動物園里，絕望地等待著死去。

班上的同學實在忍不住了，告訴李詩歌一個怪招，可以去打封閉針，這樣就不會因為腰傷跑不了了。這個針其實沒有什么副作用，只是能讓人感知不到疼痛，卻不能治根。如果光打針不治療，繼續運動只會讓傷勢不斷惡化。

李詩歌選擇在周末去打了封閉針。打了針的他又回來了，我的意思是說，那個自大自信的李詩歌又回來了。他就像瞬間滿血復活，重新在操場上流著汗水，在樓道里和我們打打鬧鬧。

李詩歌告訴我，他想考北體，只要在下一次市里比賽時拿到一級運動員證就可以了。我問他還差多少，他說現在應該差零點幾秒的樣子，真的差不了多少。我看了看他開始略顯畸形的腰，問他真能行嗎？他沉默了幾秒，狠狠地拍了我一下：“放一百個心，肯定能行的，到時候記得來北體找我就是了，哈哈哈，咳咳咳。”他說著說著，就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

“好，好，好。”我信心不足地應著他。他不是在做選擇，而是只能這樣孤注一擲。我看著外面像是熔化的鐵水一樣的太陽，在天上搖搖晃晃地快要散開。

李詩歌去了市里參加比賽，我們班的同學幾乎都去送他，一直送到了車站里。他向我們告別的時候，在車窗里做了那個如獵豹揮爪般的勝利姿勢。我們看著那輛藍色的大巴越變越小，最后在一個上坡路上徹底消失。

我們在鎮上讀書，不知道李詩歌那邊的比賽情況。后來，我們看到他發了個朋友圈，配圖是一個男人在親吻跑道上的跨欄：“一直跑，把靈魂都給落下了！得等等了！”身旁懂田徑的朋友告訴我，那個人就是劉翔，中國田徑項目上的第一個男子奧運冠軍，最后忍受不住病痛宣布退役。我大概想到李詩歌這次豪賭，不，他的路走不通了。

李詩歌回來時，我們都不在教室，班主任把他引去了操場。

他的眼睛慢慢開始凝聚起精神來，看向操場上的一條隊列。我們穿著七彩的班服排成一列，看見李詩歌來了便開始奔跑，我們跑得很慢，但一個個像是那個曾經在這條跑道上留下殘影的人一樣，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可以是李詩歌。七彩服隊列被拉伸成上下晃動的彩虹。

李詩歌在一旁笑出了眼淚。我聽見他說，跑得好。

我們看見李詩歌做了一個如獵豹揮爪般的動作。只是這次，他的右手再沒有高高舉起，而是輕輕地落了下來，像是要落到看不見的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