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豪

“一周一次的溫暖相擁,在網紅打卡地。”周日,熟稔的機械女聲飛舞在空氣里,和孩子們交談著。金先生此刻剛剛接待完一批省廳來的尊貴客人,“今日份”短視頻也已及時更新。他趴在窗臺上,姿勢和此刻的陽光一樣慵懶而紳士。當視線從小方窗平拋而落,高高低低的仿真作坊拱起一道曼妙曲線,大大小小的制碗體驗坊竭力宣告著——
歡迎來碗窯,我的貴賓。
一
這是戊戌年的早春。金先生擔任校長的“碗窯學校”在社會各界人士的支持下建成。瓷文化創意互動,明清工藝場景還原,學制碗的學生一大批一大批地涌進來,怎么看都比巫二爺一人撐起的什么古早制碗體驗基地來得強。
事實上,這里頭的藝術品基本出自巫二爺之手——當然,要除去些機器制的仿真品。然而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巫二爺是最后一位碗窯人了。確切地說,除了他,沒人會制碗了。只可惜,大多的樣式都比較老套,碗的花紋也如出一轍,畫的正是當地出了名的基圍蝦。若非瓷身形狀有所不同,必讓人懷疑這是無感情的復制品。
巫二爺隨著人流“摸”進來,導盲杖不如嘈雜的人聲來得管用。
“喂,糟老頭兒,衣冠整齊點。”
安保大叔的閩南話對于巫二爺而言正合適,他先是露出鄉音無改的喜悅,又花了幾秒鐘才讓信息從寬大的耳廓通過反射弧傳入腦中,眼前的黑愈發明烈。
他像是被監視般草草地踱了幾圈,沒有摸到那個繪著兩條基圍蝦的碗。
二
那天,巫二爺在27℃的黃昏下勉強睜眼的時候,半張臉已經染上了扎實的黃色。眼下的黏土肥軟,稍一“蹂躪”便被打回丑陋的糊狀,但基圍蝦的花紋歷歷可見。白天圍了一圈又一圈的看客散了,晚霞如明末清初的成片,釉色剝落。
碗窯的基圍蝦們此時正雀躍著尋配偶,雀躍著努力繁殖,又雀躍著奔向美好的遠方。最終,它們落入漁人的地籠,卻仍傻愣愣地橫沖直撞。
在基圍蝦繁衍的八月里,誰都不會想到,北緯二十七度的碗窯,曾是浙江青瓷最大的生產基地。留守碗窯的零星人家也漸漸忘卻從前,只記得六十多年前一聲令下建成的恢宏水庫,碗窯的下窯從此只能羞答答地潛游在水下——此后,碗的產量自然比舊作坊旁那飽經尿素摧殘的旮旯石臼還要寒磣些。
石板路旁的水碓說著游客聽不懂的閩南話,一轟一轟地并沒有友好的神色。流經的騰垟溪水則與水碓的暴脾氣天然對立,似乎它從前就這樣笑嘻嘻地淌,現在是,未來也是。
騰垟溪總在雨量驚人的八月臺風季里達達地流,發出如其名一般“騰垟”“騰垟”的脆響,流過三折瀑再歸入玉龍湖,舒舒服服地繞過了整個碗窯。巫二爺總還是個明白人,給大兒子取名“巫騰垟”,二兒子便很自然地喚為“巫玉龍”。只可惜大兒子在千禧年的超強臺風中真就隨著騰垟溪“騰垟”“騰垟”地流走了,是自己滑下去的還是怎的,至今未知。
“咱們指望著玉龍啊!”
隔壁那個成日只會養雞鴨,摸魚蝦的胖女人總期待著巫二爺將最后的手藝傳給巫玉龍。四肢肥大、頭腦簡單的她,估計只想做點緊挨著制碗體驗基地的農家樂生意。巫二爺每次聽到這些卻總擺出一副悶悶不樂的嘴臉,簡直讓人們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碗窯最后一位制碗師傅。然而他自己明白,玉龍是他唯一的兒子,既然讓他一人離鄉,便不再苛責些什么。
三
巫二爺是一心想讓玉龍遠走的。至少,離開北緯二十七度,去往北方。
沿著屋檐從上窯走到下窯,一路有一凹一凸的房屋庇護著,就算夏天八月的那種暴雨也淋不到一滴。幼年的巫二爺生得靈光,族產資助不少都押在他身上,便成天沿著這路走到下窯盡頭海拔最低處的故宅——整個碗窯唯一的私塾。九歲那年巫二爺沒了父親,時常是去私塾領了書便又回家拿起了“銅刮子”,一邊制碗切坯一邊搖著頭念著書。老天大概可憐這孩子,索性指喚著村民修了水庫,輕而易舉地把私塾淹了。
巫二爺一直向往著學校。輾轉獻藝中,又終是與瓷結緣,不知覺成了最后一位真正的碗窯人。
四
淡水基圍蝦。白灼。
基圍蝦在華東沿海并不多見。而碗窯夏日里27℃的適中水溫和水底富含的營養成分似乎就是為基圍蝦而生;或者說基圍蝦為碗窯而生。巫玉龍幼時第一次吃就被這腥甜的氣息圈住了,出自巫二爺手中的瓷碗上也從此多了一片固定的基圍蝦花紋。
突然間做了老大的二兒子理所當然地頻頻出現在巫二爺跳動閃光的眼眸里,成為靠著藝術特長考上省城的藝術特色高中,還鎖定了知名美院的好苗子。玉龍眼里的省城是無所不有的,然而省城偏偏依山而不傍海,學校食堂慵懶昏暗的聚光燈下,九元一小份的白灼蝦軟綿綿地耷拉著灰臉,不鮮得讓人心疼。
玉龍如一個英勇的戰士把持著筷子,輕而易舉地戳破了綿軟無力的蝦殼,像戳破一個肥皂泡那樣。興許是用力過猛,黑黑的蝦線隨縮聚的胃腸涌出一灘壯烈的黃。
盡管是死蝦,總還是會出現在他的餐盤里。他覺得此刻自己正和父親吃著同一品種的基圍蝦——指不準省城的蝦還是碗窯運來的呢。
他吃蝦的時候,總從隨身包里摸出那個父親給的瓷碗,兩只健壯肥碩的基圍蝦靜靜地在碗壁上潛游。因而他在學校里被同學叫作“帶碗的”或是“要飯的”,這讓他不止一次想把碗砸碎。然而他想到自己無法分清這是可回收垃圾還是其他垃圾,便打消了這一念頭。他對這碗的厭惡其實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么強烈,畢竟這碗總讓他想起從前,想起十多年前在淺泥里摸蝦的情景,想起開襠褲下滾滿泥的肉屁墩兒,鼻涕和著泥跑入嘴里的苦苦的咸味。
至于玉龍后來為什么不再吃蝦,原因便不得而知了。美院本科畢業后,他在省城一家規模不大的裝潢公司找了份設計師工作。盡管省城和老家在八月份總被副熱帶高壓死死地控制著,但老家好歹能在夏末初秋的昏熱里招來暴躁而又清爽的臺風,于是八月歸家成了最自然不過的事。大抵是省城吃不到鮮蝦的緣故,每每回碗窯吃蝦總能吃得上吐下瀉,此時玉龍總說在家水土不服,還是適合待在省城。往省城走就是對的嘛,別整碗窯那些沒用的,巫二爺這樣說著,然后再陷入鵝黃燈光下的無限靜默中。
五
巫二爺瞎了。他聽說白內障是老人常得的病,稍重即可致瞎的那種,治了一陣便也不再治了。鄰居上門看望,戲謔道或是吃“蝦”過多而致“瞎”——這諧音當然是毫無根據的,但總讓人想起那個叫“騰垟”的小伙子最終也流入了騰垟溪,巧合一般好笑。
縣旅游局得知最后一位真正的碗窯人瞎了后,趕忙前來慰問,帶巫二爺上縣里最好的醫院。最后總歸是沒有治好,或許真的太嚴重了。旅游局副局長看望慰問之余,提出在碗窯古村黃金旅游線中添入“古早制碗體驗基地”,由巫二爺負責。巫二爺想想自己剩下的幾年里,除了碗也沒什么好陪的,在病床上將身子向左一翻又向右一翻,找到一個感光強烈的角度,微微點頭。
他就這樣瞎著眼坐上了滿是泥垢的制碗臺。
手工挖掘的采礦方式決定了視覺扮演著重要角色,巫二爺嗅嗅,又在指尖玩弄一番,挑出土質純白、軟硬適中的土。亞熱帶丘陵和酸雨的關系由敵對變得愈發親昵,酸、貧、黏的土壤是本地瓷器比不過景德鎮的重要原因,想到這些非人為因素倒也讓他心底稍稍舒坦。繼而是挑土,好在巫二爺身子倒還硬朗,若在工地上也絕對是個稱職的工人,體力完勝那些工地上的瘦弱年輕人。粉碎交給無情的水碓,他的導盲杖也被粉碎了不止一兩次。淘漂和曬泥似是兩個互為矛盾的動作,若在冬天,一雙粗手必然裂成石板路的紋理,厚實得像個腳后跟。拌土則似揉面粉,小孩子看了以為在做面包。
做完這六道鋪墊工序,天光才剛剛攢積起來,游人漸漸地來看拉坯了。
巫二爺坐在比他年長的竹片坐墊上,雙腿軟軟地垂在枕木上,繼而用導盲杖戳了戳陶鈞邊沿的小凹孔槽,兩手一扒拉,陶鈞便飛轉起來。灑一點事先備在右腳旁的騰垟溪水,再隨緣般地用手一握,泥坨便如快進的春筍猛然伸長。他的雙唇有微微上揚的趨向,他瞎了的眼里像有光在涌出。
少部分游客的目光還真就“黏”在這碗上了,死死地,和巫二爺的汗液、稀泥攪在一塊了。這些大多是芳香四溢的城里女人,她們要求老人在瓷上繪畫,她們說民間藝術家就是瞎了眼依舊有高超的畫技。巫二爺倒也不是畫不來,只是玉龍的長久未歸讓他的腦中滿是那兩條基圍蝦了。女人不喜歡基圍蝦謙卑彎曲的傻樣,哼唧一下踩著高跟鞋走了,生怕鞋上多黏些泥。
某些時候,本就只能靠耳鼻手足生活的巫二爺,會感到自己像基圍蝦一樣被某種氣息凝滯著,長長久久地凝滯在了碗窯的上空。
六
縣旅游局委托報社創辦“今日碗窯”公眾號,首文《最后一位碗窯人,失去雙眼……》的閱讀量直飆10W■。距離碗窯三四十里路的縣中心小學校長在辦公桌前猛地站起,雙眉如兩只基圍蝦蠕動。
“要的就是這!”
是的,就是這里,不偏不倚。金先生曾與碗窯擦肩而過,沿著騰垟溪一路歡暢地走到玉龍湖畔,那個沖積扇平原延伸出的某一點便是他的故鄉。一點不錯,他大笑起來,眼里卻又閃出柔柔的目光,像27℃不溫不涼的夕陽散發的光。似乎他已經看見,余生的棲息地,正是碗窯,而非足下的校園。
金先生接任縣中心小學校長的第一年,便提出“教育的溫度感”,從“擁有一畝田”到“種下一棵樹”,詩意滿園。在碗窯進入全縣人視野的契機下,他又創辦“碗窯進校園”活動,帶領全校學生參觀碗窯“古早制碗體驗基地”“基圍蝦故鄉”。現在,他已被縣旅游局聘為名譽局長了。
東竄西跳摻泥拋泥的少先隊員把制碗臺面攪成一團,胖女人的農家樂里清蒸、白灼、油燜、爆炒的基圍蝦被浪費了一桌又一桌。
“空扛(沒頭腦)!”
每天,巫二爺在覺察到夕陽再一次滾落的時候,總悶悶不樂地吐出一句難聽的閩南話。
“巫老先生一天辛苦呀,我是金校長。”
巫二爺聽到“校長”二字,嗖的站起。他向來很敬重學識,校長更是學識淵博的權威人士。他努力地左右手交替著摳去指甲縫里的淤泥,然而淤泥被擠到指甲蓋罩著的肉里去了。這種感覺并不舒服,他很明顯地感到自己的笑容不太自然。金先生的笑容也不太自然,畢竟他已經是局長了,卻在巫二爺面前把自己降級成了校長。
“校長好。”
金先生在制碗基地轉悠了一圈又一圈。
“校長好。”
半分鐘的靜默。
“這個,賣不?”餐桌上凹痕不齊的白瓷碗被敲得哐當響,兩只基圍蝦畫得并不算很逼真。
巫二爺不語。金先生有些不耐煩地切入正題,但語速和語調仍控制得很好:“您也是最后一位碗窯人了,沒人燒碗,沒人繼承。要不咱們想個法子,做點生意?”
“我……老了……沒文化……啥也看不見,啥也不知道。”巫二爺答得前言不搭后語,他顯然沒有聽得太明白。
后來,施工隊一批又一批趕來。
“我像基圍蝦一樣傻!”巫二爺這么罵自己。
游客日益增多,巫二爺的身子卻一日不如一日。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將在碗窯度過,便在玉龍湖畔選了一塊與水源有一段距離的硬土——稀少的人口給墓地管理員減輕了不少壓力。他慢慢地蹲成一塊墓碑的高度,感受光線的強弱。他要確保,這里,與山那邊的碗窯學校,不共享同一片夕陽。
七
金先生在幾年后的八月走出北緯二十七度的浙南碗窯,彼時隔壁的福建和江西也有兩處被稱為碗窯的村落建起了碗窯學校。頗具文化氣息的碗窯學校得到當地政府與教育部門的大力支持,金先生成為央視新聞的專訪人物,談吐間、眉眼間笑意如基圍蝦彎曲有致。
巫玉龍在幾年后的八月回到北緯二十七度的浙南碗窯,彼時舊屋里素不相識的工作人員三兩進出。桌上繪著基圍蝦的碗正被挑選為暑期展出的一號新碗,層層打開的瓷片投射出幸存者驚悚的眼神。
玉龍這一次,是來尋找靈感的。在做設計師時,他突然想到,那碗,是設計產品時可融入的絕佳元素——還有那基圍蝦,盡管背彎得有些謙卑,但也牢牢抓住了很少有機會吃到新鮮基圍蝦的省城消費者的心。
“巫二爺呢?”
他和他父親其實是常通電話的,但夕陽照來的時候總讓他想起父親瞎了的雙眼。
“這兩天沒看到。聽金先生說,他應該休息得很好……”工作人員回頭甩了一眼,在目光還沒落到玉龍身上的時候,頭又轉回,順手把碗裝入一個不透明的容納袋。
“這是我父親的!”巫玉龍眼前一恍,奪回碗,沿著騰垟溪一個勁地跑。
夕陽射下,慵懶而紳士。當視線從小方窗平拋而落,高高低低的仿真作坊拱起一道曼妙的曲線,大大小小的制碗體驗坊竭力宣告著——
歡迎來碗窯,我的又一位貴賓。
巫玉龍的寬肩擦過胖女人的時候,她露出不好看的神色,圓滾滾的下巴垂得快抵到胸口。
“你父親和……你大哥騰垟……”
父親可能睡在碗窯學校的這頭或那頭,又或者已經沿著騰垟溪到了玉龍湖。父親和他繪著基圍蝦的瓷碗一起融成泥,棺木上似乎有手工瓷的痕跡。以及,他應該如愿地沒和碗窯學校共享同一片夕陽。總之,他休息得很好。
27℃,基圍蝦向著圍基雀躍著,巫二爺靜靜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