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悅 陳彥旭
摘要:丹尼爾·笛福所著的《瘟疫年紀事》,讓世人看到正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倫敦市民絕境求生中所暴露出的社會矛盾和人性危機。這場瘟疫戳穿了“眾生平等”的面紗,揭示了17世紀英國社會明顯的階級分野,因各人所處階級、擁有財富和社會地位等差異,應對疫病的舉措便各不相同,命運更是千差萬別。階級的差異帶來的壓迫和矛盾,還引發了社會的種種危機:包括招搖撞騙之風盛行、極度的社會恐慌以及宗教混亂。《瘟疫年紀事》暴露了封建主義的落后、愚昧和反科學性等特征。而代表資本主義的那部分,則暴露了各階級占有資源的不均衡、社會地位不平等現象。
關鍵詞:笛福;《瘟疫年紀事》;人性危機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06-0154-03
一、誕生于資產階級革命中的笛福與《瘟疫年紀事》
從14世紀資本主義萌芽出現,經過了持續兩個世紀的文藝復興,到17世紀階級革命結束,資產階級才正式登上統治地位。《瘟疫年紀事》雖出版于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之后,書中敘述的瘟疫卻發生于革命之前。本書作者——被譽為“歐洲小說之父”“英國小說之父”和“英國報紙之父”的丹尼爾·笛福則親身經歷了這場瘟疫和資產階級革命。1665年倫敦爆發淋巴腺鼠疫時,笛福僅5歲,資產階級革命尚未結束,倫敦城內有超過8萬人因那場瘟疫而喪生。23年后(1688年)“光榮革命”標志著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的結束,資產階級登上了統治地位。1720年法國馬賽再次爆發了大瘟疫,笛福借此根據其叔父的瘟疫日記改編出版了《瘟疫年紀事》一書,沃爾特·司各特稱其為“徘徊在浪漫與歷史之間的特殊創作”。其中希羅多德式的故事敘述給讀者帶來了全景沉浸式的體驗,也正如英國評論家約翰·克里所說,這樣的結構“持續地將讀者置于幸存者的位置”,讓后世再次身臨其境的感受到了當年被瘟疫席卷的那座充滿了哀嚎和死亡之城中的人間百態。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說:“他(丹尼爾·笛福)確實屬于那些偉大而樸素的作家的行列,他的作品,建立在對于人性中雖然不是最有魅力卻是最持久的因素的理解之上。”該書中的瘟疫敘事不僅使讀者得以窺探瘟疫時社會上形形色色的階級代表,也讓后人看出生活在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倫敦市民在絕境求生的過程中所暴露出的社會矛盾和人性危機分別帶有資本主義和封建特征。
二、階級視角下的人性危機
世人言疾病面前“眾生平等”,而書中記述的這場瘟疫卻展示出另一種局面:17世紀的英國階級色彩明顯,因各人所處階級不同,財富、社會地位等的差距,使其應對疫病的舉措也各不相同。階級的差異帶來的壓迫和矛盾引發了種種危機,看起來在這場瘟疫面前沒有那樣“平等”。
在上層階級中,17世紀的英國由世襲貴族組成的王宮內廷和由推薦考核組成的政府共同管理,與我國“周殷雙軌制”相似。在1665年6月,倫敦的《死亡統計表》中每周死于瘟疫人數僅有30~50人時,宮廷就搬去牛津郡避難,直到次年2月瘟疫過后才返回。書中寫道:“在那托上帝的福保全了他們的性命……他們對此沒有任何感恩戴德的表示……。”值得一提的是書中的《統計表》,作者多次用數據對比暗示當時的教區和統計員通過修改死亡原因來掩飾瘟疫傳播初期的狀況,當平民還在被表象所蒙蔽時,貴族、富人、還有一些教堂主教們,已經駕著馬車蜂擁出城,隨著宮廷逃難去了。至于沒有出逃的上層階級,在疫情爆發后仍然可以“從容”應對,他們有足夠的財富囤積糧食與酒,命令仆從到高危地區采購,其中大部分人都幸免于這場災難。“雙軌”的另一方,“市長大人”領導一部分參議員和內科醫生留了下來,成了市民心中除上帝以外唯一的依靠,雖然頒發一系列政令進行防控,但一些舉措很不合理:將患者與其家人全部強制隔離在一間房屋中;滅殺貓狗、煙熏房屋;拒絕封鎖城市并大力恢復商貿等,后世學者莉莉絲·惠特爾斯和澤維爾·迪德洛在《1665—1666年爆發的亞姆村鼠疫流行病學分析》一文中通過建模指出:“在這場瘟疫的兩種傳播途徑中,嚙齒動物與人之間的傳播和人與人之間的傳播分別占所有感染的四分之一和四分之三。”顯然滅殺老鼠天敵與促進貿易這兩種手段適得其反。后者雖然保全了部分商賈的利益,但也將瘟疫傳播給了其他國家——次年冬天,同樣的瘟疫席卷了法國。
中層階級在瘟疫的應對方面就顯得沒那么“從容”了,如書中的主人公H.F.,當他發覺大事不妙,準備逃離倫敦時,一方面逃跑的交通工具——馬匹已被之前絡繹出城的上層階級買光了;另一方面作為商人,撤出倫敦就面臨損失資產的風險。留下來的商人和紳士們只能儲備少量食物;被疫病影響的面包店、船廠、手工作坊不得不開除員工;住在高危區的人們躲進船里并雇傭船工以無接觸的方式幫忙購買食物。如果有人被政府強制安排了守門人、檢查員等高危職務,他們就花錢找窮人代替——這是被政府公開允許的。即便如此,中層階級還是無法完全躲過疫病的侵害:一位貿易商兼代理議員絕望的在家中上吊自殺;一位紳士在目睹最后一位親人的尸體被扔進大坑后崩潰;那些無所事事聚在酒館里以冷嘲熱諷他人為樂的紳士們,沒過多久也因感染而被葬入同一個大坑中。當然也有H.F.這類人,他們一邊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去充滿疫病的街區到處閑逛,一邊卻可以憑借著向他人展示自己對上帝忠誠的信仰而被完全信任,既能破例靠近埋葬尸體的大坑邊觀望拋尸的過程,又能隨同本來與外界毫無接觸的船工為獨立隔離在船上的人送貨,還能在瘟疫過去后感嘆:“而我卻活了下來。”
下層階級顯然沒有被“幸運”眷顧,窮人們沒有足夠的資本保護自己免遭疫病的侵襲,他們的凄慘遭遇是可預見的。被遣散的仆人和被辭退工人在城中居無定所,也沒有足夠的積蓄,他們只能被動接受新的工作——負責監督被隔離者的看守、照顧患者的護工、檢查疫區房屋的檢查員或者處理尸體的搬尸工。如果不接受這類工作,沒有經濟來源的窮人要么淪落為街邊的乞丐,要么逃出城去,沿途尋求庇護。但倫敦附近的村鎮為了免受疫病傳染不允許旅客進入,好不容易從倫敦逃出來的窮人們大都餓死在了田野間。保住工作的下層階級也面臨著困境,仆從和跑腿承擔著最危險的采購活動,當他們不幸被感染后,戶主會把感染者單獨留在房屋內隔離——沒有多少人可以從這種隔離中幸存下來。還有一部分“幸運的”仆從會被戶主送入隔離所,這種僅可容納300余名患者的隔離所配備了非常優秀的內科醫生,只有被上層人士擔保或預付昂貴的費用后才能入住。《瘟疫年紀事》中記錄傳染病隔離所的死亡率很低,而這種特權只有少部分仆人才能享受,能入住也算得上是仆人中的“上層階級”了。至于剩下的大部分下層階級,在面對無論如何都難逃一死的困境時,人性的弱點毫無保留的暴露了出來:染了疫病的人自暴自棄,甚至當街侵犯他人;沒染病的有勇無謀,一邊做著亡命的買賣,一邊揮霍著到手錢財,得過且過、不顧明天;生活難以為繼的人鋌而走險,變成暴民,入市搶劫或偷盜死者房屋,甚至扒走死者的衣物。笛福后來在書中用了大段篇幅以上帝視角記錄了一名面包師傅、一名造船工人和一名小木匠率領一群窮人逃離城外并在田野上建造房屋最后離奇幸存的故事,與其說是故事,更像是一種心靈的寄托,為那些瘟疫中悲慘流亡的人們創造了一個美好的烏托邦。
三、跨階級封建視角下的人性危機
《瘟疫年紀事》中受難于瘟疫的人們面臨的危機不止這些,固然階級分化的社會背景誘發了大量的人性危機,但還有一些帶有封建特征人性危機不僅限于單個階層,而是貫穿了數個階層,甚至是整個社會,是源自封建社會本身的愚昧、迷信和無知等帶來危機。
其一是行騙現象。瘟疫爆發時,招搖撞騙的風氣一度盛行,不同階層都有所沾染。首當其沖是一些算命先生、智多星和占星家,這些人試圖通過天宮圖等一些類手段預測他人未來,騙取無知人群的信任和關注;其次是些江湖游醫,兜售一些“絕對可靠”抗瘟疫的藥丸,“特效”補藥防止穢氣等一系名不副實的藥品,“把它們登記下來本身就會寫滿一本書”。有些貴婦打著招牌,自稱其“在本城上次流行的瘟疫中,在紀元1636年,大獲成功,只將其忠告給予女性,可以面談”;有些內科醫生自稱擁有豐富的對抗疫病經驗,可以將其藥方出售,這種行騙手段收益奇高,每三天就可以賺到一位農業勞工一年的收入;還有人兜售一些避邪的符箓讓佩戴者相信自己會不受瘟疫的侵襲,這些可憐信徒的尸體被扔進大坑時還佩戴著那些配制品。災禍當前發國難財的現象遍布在當時整個社會,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都深受其害,在近10萬名遇難者中,因相信自己已經受到了種種庇佑,所以忽略了真正的預防而枉死的不占少數。
其二是社會恐慌。疫病不僅摧殘了人們的身體,也侵蝕著人們的精神,無論是哪個階級,在這場瘟疫中都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譫妄、狂躁、絕望和魯莽。當瘟疫徹底爆發后,凄慘的景象擊碎了人們心中靠欺瞞和謊言編織出來的美好愿景,絕望之情隨之而來。自暴自棄的人們聚在一起大聲懺悔著自己的過錯;有的人相信自己看到了幽靈,其他人也跟著認同這種幻象;更有名為所羅門的人頂著燒著的碳盆每日在街上裸奔,堅信此行為可免于被瘟疫侵襲;還有的可憐人偶爾接觸了患者,竟然在幾天之后被嚇死了;相反的,有的家庭中發現感染的患者,一時無法接受事實,木訥如機械般地去鄰居家一一告別。“當人一旦落到自我遺棄的境地,對于自身的安全或是危險都漠不關心,他們便會無視他人的人生安全,這一點也就不值得那樣大驚小怪了。”
其三是宗教混亂。瘟疫爆發的時候,正值英國國教與新教交替時期,新教的信仰者被視為異教徒,不被允許進入教堂。基于這種情況,在教堂主教逃離或死于疫病后,教徒們得不到指引,十分不利于瘟疫的防控。一開始,教徒們聚集在教堂,希望通過與上帝交流以獲得免于感染的保障,后來事實證明這是無效的;于是部分教徒得出這是“上帝的審判”的結論,認為那些注定感染上瘟疫的人,無論怎么預防,總會染上瘟疫,有罪的人都難逃一死。雖然教徒們都可以進入教堂禱告,但除了懺悔他們也沒什么可做的了。此時的教會沒有給予教徒有意義的忠告、切實有幫助的措施和戰勝瘟疫的信念,反而讓有些人過于依賴上帝而輕視真實有效的科學防控措施,迷茫又徘徊于科學和神學之間的人們,最終成為了瘟疫的受害者。
結語
該書編輯辛西婭·沃爾將《瘟疫年紀事》定義為一種“介于長篇小說、死亡警告書和自助讀物之間的雜交類型”,雖然其中大部分內容無從考證,但讀者與作者的個人感知在營營眾生的喜怒哀樂中得以相通,虛構與真實在共同認知的基礎上得以相互轉化,所以很多讀者仍把它當作是“真實的回憶錄”,也讓作品有了“洞察歷史,駕馭往昔,以此面對作者所處時代的焦慮、協調、影響當時的爭議”的作用。
這場瘟疫不僅暴露了17世紀英國社會中的矛盾和沖突,也映射了不同類別的人性危機。封建制度下人們愚昧迷信,容易被表明現象所欺瞞,遇到災難要么慌亂成一團、要么全然不顧任憑自生自滅,上層階級占有著最多的資源、享受著最優的醫療服務,他們中的一些人即使感染很快就被治愈了,而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窮人患者卻被迫去做最危險的工作。矛盾和沖突深化后嚴重擾亂了社會秩序,滋生一系列游行、暴動和搶砸店鋪等事件,增加了疫情擴散的風險。商人不甘承擔瘟疫帶來的損失,帶有民粹主義傾向的政府為了滿足商人的需求不惜鋌而走險,舍本逐利的放任商業流通,使得疫情快速擴散到整個國家甚至整片大陸。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倫敦城中,代表封建思想和制度的那一部分危機,暴露了封建主義的落后性、愚昧和反科學性等特征;而代表資本主義階級分化的那部分,則暴露了階級資源分布不均衡、階級之間不平等的現象。一切美好的粉飾與假象都褪去了虛偽的外殼,讓人們不得不面對冰冷殘酷的現實。在災害面前,人類共處一個世界,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全人類的命運是一個共同體,只有摒棄成見,團結起來,像那些“逆行”的英雄一樣,用行動驅逐黑暗,而被照亮的人們應該肩負著將善良傳遞下去的責任,讓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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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崔悅(1993—),女,漢族,吉林長春人,單位為東北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英語口譯。
陳彥旭(1981—),男,漢族,吉林長春人,東北師范大學外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