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江蘇南部的摸壁鬼傳說為中心"/>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日]大谷亨
將死者的魂魄勾引至冥府的“勾魂使者”,大約從六朝志怪小說以后便經常出現于歷代怪異譚(尤其是入冥譚)中。澤田瑞穗把勾魂使者的特征概括為:“穿著官服的使者出現,有時只有一人,有時是兩人,還有帶著幾個隨從騎馬而來的例子。使者穿黃衣、黃衫的例子較多”。①原文為“役人の服裝をした使者が訪れる。一人というのも二人というのもあり、また數人の従卒をつれて騎馬できたというのもある。使者は黃衣·黃衫を著ていたというのが多い”。參見[日]澤田瑞穗:《修訂地獄變》,東京:平河出版社,1991年,第77頁。另本文所使用的日文資料均系本人所譯。
正如澤田所述,勾魂使者常常穿著官服,其形象似乎比較固定。但其實充當勾魂使者的官員并不是固定的,也不是專職的,不過是一些冥府官員隨機地奉泰山府君或城隍爺等高位神祇之命而為之。所以勾魂使者的人數、服裝的顏色等時常會有所變化。但是從某個時候起,上述缺乏個性的勾魂使者形象發生了變化,出現了一個具有固定名稱和固定形象的“新的”勾魂使者——“無常鬼”。
無常鬼的形象一般被認知為:“一黑一白,素衣高帽,長發,口吐長舌,十分可怕”②林進源主編:《臺灣民間信仰神明大圖鑒》,臺北:進源書局,2005年,第228頁。。(圖1)在當代中國,黑白無常不僅活躍在民間信仰中,而且還作為通俗小說、電視劇、動漫、網絡游戲等領域的角色形象受到大眾的喜愛。

圖1 無常鬼的形象③ 《玉歷寶鈔》,弘法寺印行本,內部資料,2002年,第30頁。
那么,這個新的勾魂使者,即無常鬼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如果我們只追溯詞句最早出現的時間,無常鬼的誕生可以追溯到宋代。比如,宋《隨隱漫錄》(卷三〈夜行船〉)、元《張小山小令》(卷下〈漢東山〉)、明《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卷九十五)等資料中都有作為勾魂使者的“無常二鬼”或“二鬼無常”等詞句。但是上述資料都缺乏關于無常鬼形象的詳細記述。其中的“無常二鬼(二鬼無常)”與我們現在所知的戴高帽的無常鬼(以下沒有注釋的話“無常鬼”專指“戴高帽的無常鬼”)究竟是不是同一個形象,筆者認為還需要進一步慎重地考察。
比如,明《古今小說》(卷三十一〈鬧陰司司馬貌斷獄〉)有 “閻君得旨,便差無常小鬼,將重湘勾到地府”的一段,從它的插圖(圖2)可以知道這里所述“無常小鬼”的形象與我們現在所知的無常鬼完全不同。順便提一下,圖3是電視劇《西游記》里的勾魂使者形象,它們戴著高帽穿著黑白衣服,是典型的無常鬼形象,但是看清刊本《西游記》的插圖(圖4),其中的勾魂使者與我們所知的無常鬼截然不同。

圖2 明代的無常鬼① [日]瀧本弘之編:《三言二拍集》,東京:游子館,2007年,第66頁。原本是:明天啟年間刊本《古今小說》。

圖3 電視劇《西游記》中的勾魂使者 ② 浙江永樂影視制作有限公司制作的《西游記》,全劇52集,本圖出自第2集,此劇于2010年2月14日開始播放。

圖4 清刊本《西游記》中的勾魂使者③ [日]瀧本弘之編:《西游記》,東京:游子館,2000年,第356頁。原本是:清初刊本《鐫像古本西游澄道書》。
可見,雖然將“無常”二字作為勾魂使者名稱的事例能追溯到宋代,但是戴高帽的無常鬼的形象至少在明代后期到清代初期還沒有固定下來。而且管見所及,如圖5、6、7等繪有無常鬼的圖畫不會存在于乾隆之前。筆者認為我們所知的戴高帽的無常鬼的歷史很難追溯到18世紀之前。

圖5 《鬼趣圖》中的無常鬼④ 《南海霍氏珍藏 羅聘鬼趣圖》,香港:開發公司, 1970年。原畫成圖時間:霍氏藏本之最早題識為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成圖之期應在是年或稍前。

圖6 《十王像圖》中的無常鬼⑤ 朱賢:《彩繪十王像圖軸》,桐鄉博物館收藏,光緒六年(1880年)。

圖7 《玉歷寶鈔》中的無常鬼⑥ 《玉歷至寶編》,光緒七年(1881年)序粵東省文經堂本,第21頁b。
近來,雖然無常鬼的信仰、傳說逐漸引起學術界的注意①近年主要是中國臺灣的學者們開始注意到無常鬼(中國臺灣把黑白無常叫做“七爺、八爺”“謝、范將軍”),以無常鬼為主題的文章有:陳威伯、施靜宜:《七爺八爺成神故事研究》,《稻江學報》,2008年第1期;吳彥鋒:《“黑白無常”與“七爺八爺”關系試探》,《媽祖與民間信仰:研究通訊》,2013年第3期;辜神徹:《謝范將軍信仰與神將文化——以臺北市艋舺為中心》,《古典文獻與民俗藝術集刊》,2014年第3期;等等。,但是關于無常鬼到底是什么時候,在什么樣的背景下形成,又經歷了怎樣的歷史過程傳承至今,還存在著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筆者正是以無常鬼的誕生與演變,即“無常鬼的歷史”為課題不斷積累案例研究。考察對象分布于中國不同的地區。本論文作為其中的一環,主要以江蘇南部地區的案例為中心展開討論。
筆者曾從 “無常鬼的演變歷史”的視角討論過“黑白一對”的無常鬼形象。②[日]大谷亨:《<點石齋畫報>に描かれた無常鬼たち-白無常と黑無常の非二元性に著目して-》,《國際文化研究》,2017年第23號。將晚清時期上海出版的《點石齋畫報》《吳友如畫寶》等畫報中的無常鬼形象,與現在為一般所知的無常鬼形象做比較,提出了如下的假設:原初“無常鬼”主要指的是現在的“白無常”,而不包括“黑無常”。根據此后的調查可以更準確地說:原初無常鬼大部分只有白無常,或者白無常和“活無常”“陽無常”等非特定的搭檔一起出現(參見圖8),但是從某個時候起出現了被稱為黑無常的搭檔,從那以后,無常鬼便以黑白一對的形象出現。

圖8 《玉歷寶鈔》中的陽無常③ 《玉歷至寶編》,光緒七年序粵東省文經堂本,第20頁a。

圖9、10、11 《點石齋畫報》中的“舉手黑無常”④ 《鬼染嗜好》,《點石齋畫報》寅十二,第70頁a。《盂蘭志盛》,《點石齋畫報》辛六,第42頁b。《鬼會》,《點石齋畫報》書七,第53頁b。
拙稿在寫作當時雖然已經看出了“先有白后出黑”的變化端倪,但是黑無常形成的詳細過程還不明晰。此后筆者通過繼續調查,發現了解決上述問題的線索。此線索源于拙稿提到過的《點石齋畫報》中的舉著兩只胳膊的黑無常(以下稱為“舉手黑無常”,參見圖9、10、11)。這個形象很特殊,因為現在為一般所知的黑無常并無此特征。為什么《點石齋畫報》或晚清時期包括上海的江蘇南部地區出現的黑無常會擺出這樣的姿勢?舉手黑無常和現在為一般所知的黑無常是否是同一存在?幸運的是,筆者收集到能夠解決這些疑問的資料,并且通過這些資料發現了舉手黑無常的奇特形象與一個既不是白無常也不是黑無常的“另一個鬼”有著密切的關系。這些資料當中有報紙、目連戲劇本、文言小說等文獻資料,也有民間傳說、民俗舞蹈等非文字資料。這些不同的資料起到了相輔相成的作用。“為什么黑無常高舉雙手?”這小小的疑問,竟成了破解黑無常形成背景的關鍵。
本部分主要根據《申報》中關于在江蘇南部、浙江北部等地區舉辦的迎神賽會的幾個報道,探討舉手黑無常到底是怎樣的存在。第一個資料是1895年9月12日報道的《會景志盛》(引用部分的斷句為筆者所加,下同)。
距鎮郡五十余里有地名高資鎮,人民則轂擊肩摩,店鋪則鱗次櫛比,一熱鬧市廛也。每屆中元令節,好事者必舁城隍像出游,謂之振濟孤魂,相傳已久,從俗從宜。……雜以皂衣一人,裝摸壁鬼樣,帽高二尺余,帶黑面具,低眉吐舌,伸手作攫拿狀,隨后則大頭鬼、小頭鬼、短命鬼、勾魂鬼類,皆鬼頭鬼腦鬼模鬼樣,各逞其如魆如鬼之伎倆焉。①《會景志盛》,《申報》1895年9月12日,第8045號,第2版。
這里所報道的是晚清時期每年在江蘇高資鎮舉行的城隍出游的情景。本報道詳細地記述了出游隊伍中的每個成員(因篇幅關系引用部分有所省略),尤其需要關注的是下劃線部分:穿黑衣、戴高帽(兩尺多)、黑面具、耷拉眉、吐舌頭,扮裝成“摸壁鬼”伸著兩只胳膊作抓人狀。這些描寫活脫出《點石齋畫報》中的黑無常,即筆者一向抱有疑問的舉手黑無常,莫非它的原形是這個所謂的“摸壁鬼”嗎?
筆者根據“摸壁鬼”這一新關鍵詞繼續查閱《申報》,于是發現了下列報道。它們記述的都是與《會景志盛》同類的關于迎神賽會的消息。在這些報道中特別應該注意的是“摸壁鬼”(或“摸壁”)的名字出現的位置。
每年七月半為中元令節。上海地方五方雜處,各幫各業皆有盂蘭盆會。前者好事人必藉以迎神,裝扮各項鬼相,若無常、摸壁、大頭、小頭等類。②《搶錠鬼》,《申報》1873年10月2日,第440號,第2版。
本埠浦東之楊家鎮有廟,巍然供奉之神或曰三老爺,或曰十三太保。舊例六年賽會一次,會中裝有三百六十行,以及抬閣等件。于昨二十日出巡頗形熱鬧……更妙者所扮之鬼,最多無常鬼、摸壁鬼、大頭鬼、小頭鬼,怪怪奇奇,足令望而生畏。沿途觀者約近萬人。③《鄕間盛會》,《申報》1879年4月12日。
蘇垣自中元節后,各處舉賽盂蘭盆會,計有二十余起之多。其最盛者,則首推府署前,是處年例于七月下旬集資舉賽。本年擇二十八日岀游……又有大頭鬼、小頭鬼、摸壁鬼、無常鬼,狀貌猙獰,令人望而生怖。④《蘇垣近事》,《申報》1895年9月19日。
十五日為清明令節,各城隍爺例有出巡振孤之典。浙省城隍爺,俗傳為前明按察使南海周以新。廟建于吳山之麓……會中向有扮演無常、摸壁及鬼役等,手執刀叉,沿途跳躍。因上年驚壞小孩,故此次查禁不準再行也。①《柳浪聞鶯》,《申報》1898年4月13日。
因篇幅所限,僅舉以上四例。這些在江蘇南部、浙江北部等地區舉行的盂蘭盆會或城隍出游的記錄中,常常可以看到“摸壁鬼”(或“摸壁”)的名字,并且它們十有八九與“無常鬼”(或“無常”)并列出現,但是根本看不到“黑無常”的名字。通過這一現象我們可以窺見摸壁鬼和無常鬼是結成一對出現于游神隊伍中的。
《申報》中記載的迎神賽會,現在依然存在于福建、臺灣、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圖12是每年農歷四月十二在金門舉行的“迎城隍”上的兩個無常鬼。走在前邊的矮個子是“范將軍”,后邊的高個子是“謝將軍”。在福建或臺灣地區,常常把白無常稱為謝必安,把黑無常稱為范無救。因此,可以把它們看成是當今黑白無常結成一對出現于游神隊伍中的例子。將其與上述《申報》中記載的摸壁鬼和無常鬼總是成雙成對的現象結合起來看,便可以判定摸壁鬼和黑無常之間應該是對應和代替關系。

圖12 金門的范將軍(黑無常)② 攝影地點:金門;攝影時間:2018年5月26日;攝影者:大谷亨。
無常鬼和摸壁鬼在職能上的類似性,可以從江蘇婁縣人張照編纂的清代宮廷使用的目連戲劇本《勸善金科》③編者張照的出生地點(江蘇婁縣)和摸壁鬼的記錄集中地域(江蘇南部)相符,但是由于筆者未見康熙舊本(該書有康熙年間的舊本),因而暫時不能判斷該書中的摸壁鬼記載是否相當于張照的改編部分。據熊靜所述舊本的源流有流傳于江蘇一帶的目連戲劇本(不過其中還有安徽本、江西本的要素),如果是這樣的話,摸壁鬼記載既出于舊本也并不意外。參見熊靜:《國家圖書館藏康熙舊本<勸善金科>》,《戲劇》,2016年第5期。中窺見一斑。劇本第五本卷下第十九出,有受命于閻王的五個瘟神和無常鬼、摸壁鬼來到陽間懲罰惡女劉氏的場面。首先無常鬼跟著瘟神登場:
〔同從左旁門下,丑扮無常鬼,戴高紙帽,穿道袍,系麻繩,帶勾魂牌,從右旁門上,唱〕
【越調正曲·水底魚兒】身在黃粱(韻),陰司做地方(韻)。凡人壽盡(句),〔合〕要我走一場(韻),要我走一場(畳)。〔白〕自家姓巴名羊,陰司喚做無常。只顧認牌拿去,管他有爹有娘。拋了嬌妻幼子,任從哭斷肝腸。我也不是總甲,我也不是地方。陰司勾人活鬼,來去總聽閻王。④張照:《勸善金科》第五本卷下,乾隆內府五色套印本,第28頁b—第29頁a。
隨后,摸壁鬼登場:
〔從左旁門下。副扮摸壁鬼,戴高紙帽,穿屯絹道袍,持長手切末,從右旁門上,唱〕
【又一體】身在幽僻(韻),陰司做摸壁(韻)。勾魂鬼到(句),〔合〕他前我后隨(韻),他前我后隨(畳)。〔白〕自家姓鄔名七,一雙長手無敵。凡人壽數將終,差鬼不便徑入。任他低言細語,我自知他蹤跡。那管大廈高樓,手去定要捉得。只待勾了魂去,方完我的差役。我也不是無常,陰司引路摸壁。①張照:《勸善金科》第五本卷下,內部資料,第29頁a—第29頁b。
在上列的引用部分中摸壁鬼的職能很明確:奉閻王之命跟無常鬼一起來到陽世勾攝將死者之魂,可見摸壁鬼的職能與現在所謂的黑無常是一致的。
上述的考察至少闡明了以下兩點:其一,在晚清時期的江蘇南部一帶,舉手黑無常一般被稱為“摸壁鬼”;其二,摸壁鬼不僅跟白無常結成一對,而且具有現在為一般所知的無常鬼的勾魂職能,因此摸壁鬼與(現在為一般所知的)黑無常是等價的存在。由此可以確定,舉手黑無常雖然有著“摸壁鬼”這樣獨特的名稱,但本質上與黑無常是同一存在。說白了就是在江蘇南部曾經有過將黑無常叫作摸壁鬼的習慣。
但是真的只是簡單的名稱問題嗎?筆者認為還有必要進一步對摸壁鬼這一形象本身加以探討。
出現于《申報》中的“摸壁鬼”,不過是作為新聞報道所記錄下來的“實事”的一部分。下文擬通過分析清代蘇州文人創作中涉及到摸壁鬼的數篇文言怪異小說,將探討的維度擴大到人們對摸壁鬼的“認識”層面。
嘉慶年間破額山人所寫《夜航船》卷三“徐玉官怕鬼”中有關于摸壁鬼的記載。
又有摸壁鬼,伏墻壁間,伺人走過,吐冷氣攝人魂魄。倘無所施技,則以衣袂障人,周圍施繞,令人奔投無路。謂之鬼作樂,又謂之鬼打墻。以便溺澆之,可破其法。②破額山人:《夜航船》,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62—63頁。
說摸壁鬼是伏在墻壁間(與“摸壁”這個名稱很相符)勾攝魂魄或令人不得動彈的鬼。在這里摸壁鬼是單獨出現的,看不出跟無常鬼(白無常)有任何關系。雖然勾攝魂魄的特點會讓我們聯想到無常鬼,但是它勾攝的對象是很隨機的,看不出什么特定性,而且用屎尿就可以將它擊退。可以說摸壁鬼的“勾魂”與無常鬼奉城隍爺或閻王之命前去“勾魂”應該是性質不同的。
為了確認《夜航船》“徐玉官怕鬼”中描述的摸壁鬼的特征具有多少普遍性,再來看一下光緒年間鄒弢所寫的《澆愁記》卷四“摸壁鬼”的記載:
莊明農先生志耕,曾言其未貴時,在都作崇文門巡防使。寒夜飲于友人寓所,飛觴酣飲,比歸,漏已二下矣。過兵馬司中街中開路西棚,守棚者為錢某,蘇州人,莊所素識也。莊戲問曰:“錢某獨坐于此,得勿寂耶?”錢不答,惟齒震震作聲。莊以為寒夜受冷,以至于此,挑手中燈逼照之,但見錢面如灰紙,木坐而抖,兩眸炯炯然直視。莊又問曰:“畏寒乎?”仍不答。莊怪甚,恐其遇邪,命巡更卒掖之去,己仍前往。未數十步,聞后面有人呼其字者,回首望之,并無一人,以為己之誤聽也,走如故。少頃,后面又連呼之。細辨其聲,不類熟識,乃止步問:“呼者何人?”聲又寂然,但覺陰氣森森,直透毛發。莊心知有異,然素負膽量,即又不懼,立而俟之。忽手中燈漸暗,火作綠色,搖搖欲滅。陰風一陣過處,(A)有黑物一團,大如供桌,高可五六尺,循墻而至,兩手伸出,高過其頭亦五六尺,在墻上作摸索狀,頭大于笆,兩眼如鈴放綠光,且摸且行,且行且呻,四面愕顧。莊雖負膽,至此亦未免毛戴,然亦不能相避,乃自煥精神,厲聲叱之,鬼物化黑煙一團,遽繞入墻內而去,莊亦踉蹌取路歸。明日,見人告之,皆莫測為何物。或曰:(B)“此即世所傳之摸壁鬼也。見之不祥,非死必病,惟貴人遇之,則無妨耳。”是日,錢某卒。未幾,聞墻內一家亦死二人云。①鄒弢:《澆愁集》卷四,光緒四年(1878年)申報館本,第4頁b—第5頁b。
這里講的是一位名叫莊明農的遭遇鬼怪的經歷。一天夜里,莊明農在朋友家喝酒,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姓錢的朋友。他發現朋友的神情不太正常:臉色蒼白、哆嗦不止,跟他說話也沒有反應。莊明農很擔心,便把他交給了一個夜警,自己繼續往家走。之后不久遇到了如下劃線部分(A)所述的黑怪物。那個黑怪物伸著五六尺長的胳膊,沿著墻壁呻吟著慢慢走過來。膽大的莊明農大喝了一聲,那個怪物變成一團黑煙逃進了墻內。第二天,莊明農詢問大家昨日自己碰到的怪物是什么東西,有人告訴他:那就是世人所傳的摸壁鬼,碰到它非死必病,是個非常不吉利的東西[如下劃線(B)所述]。果然姓錢的那位朋友不久便去世了。在摸壁鬼隱身的那堵墻內側居住的一家不久也有兩個人去世了。但是貴人不會受摸壁鬼的害,像下劃線部分(B)所載,這應該是莊明農沒有受害的原因。
出沒于墻壁間勾攝人魂;與白無常沒有特定的關系,單獨出現;摸壁鬼的勾魂與奉城隍爺或閻王之命的勾魂性質不一樣。這三點都是在《夜航船》“徐玉官怕鬼”和《澆愁記》“摸壁鬼”中可以觀察到的摸壁鬼的特征,將這三點綜合起來,我們應該可以斷定文言小說中的摸壁鬼與《申報》中的摸壁鬼(或現在為一般所知的黑無常)性質不同。
另外,我們還需要注意前文所述的摸壁鬼和本章的摸壁鬼之間形象上的差異。比如,《申報》《會景志盛》以及《勸善金科》和《澆愁集》都有關于摸壁鬼形象的詳細記載。對比這些記載就會發現前兩者中可以看到的無常鬼標志性特征的“高帽”,在文言小說《澆愁集》和《夜航船》中并沒有記載。這一點值得注意。
前文已經述及,晚清時期的江蘇南部有將舉手黑無常稱為摸壁鬼的習俗。雖然目前不能確定這個習俗延續到什么時候,但是至少在民國時期上海大量出版的善書《玉歷至寶鈔勸世》中已經可以看到“黑無常”的名字,并且這個名字所指的對象并沒有舉手的特征(參見圖13)。管見所及,現在摸壁鬼傳說即使在江蘇南部也已很少能聽到了(關于這個問題將在下文具體討論)。因此可以推論,至少在晚清到民國初期這個時段,在名稱和形象(“舉手”的有無)的兩個層面上已經有了“摸壁鬼→黑無常”這樣的變遷。筆者認為,《申報》和文言小說中的摸壁鬼的職能和形象(“高帽”的有無)上的相異,應該也是緣于這個“演變”。

圖13 《玉歷寶鈔》中的黑無常② 《玉歷至寶鈔勸世》,民國十七年(1928年)上海宏大善書局本,第9頁a。
從結論而言,應該是發生了“原初的摸壁鬼(上述文言小說中所見)→無常化過程中的摸壁鬼(上述《申報》或《勸善金科》中所見)→黑無常”變遷過程。筆者認為可以這樣判斷:本來摸壁鬼跟無常鬼并沒有什么關系,它本是江蘇南部特有的土鬼。它單獨出現,通過勾魂行為騷擾人們。但是從某個時候起有了將摸壁鬼視為無常鬼(白無常)搭檔的習慣(可能從這時起“勾魂”的職能也變質了)。既然是無常鬼的搭檔,那么被授予同樣一頂“高帽”也順理成章。然后,“舉手”的形象慢慢消失,名稱也變成了“黑無常”。①編定于道光年間的《咄咄吟》(作者的貝青喬是吳縣,今江蘇蘇州人)里已經可以看出“黑白二無常”“黑無常”等詞匯(這些詞匯出現于描述寧波城隍廟的一文里,但是這里沒有關于“黑無常”形象的詳細記載),所以消失“舉手”形象和出現“黑無常”這一名稱的具體時間段目前還不太清楚(只能大概推測是晚清時期)。
這樣的推論與上文筆者中提出的假設(黑無常的形成遲于白無常)非但不沖突,反而可以說假設進一步得到了印證。總之,至少在江蘇南部,黑無常是由本來與無常鬼毫不相干的被叫作摸壁鬼的土鬼,受到無常鬼(白無常)的影響演變而來的。
參照報紙、劇本、文言小說等不同性質的文獻資料,多方面地分析了關于摸壁鬼的各種記載,但是因為這些資料都是由文人所撰,也許并不能反映民間百姓的認識。下文將依據江蘇張家港的民間傳說和民俗舞蹈,來考察老百姓對摸壁鬼的認識,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上述假設。
筆者在調查摸壁鬼的過程中獲悉流傳于江蘇張家港一帶的摸壁鬼舞蹈(參見圖14)的消息。由于這個民俗舞蹈在2011年入選蘇州市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網上有許多相關信息。因此筆者能夠聯系到摸壁鬼舞蹈的傳承人姜理新(1952生人),并于2018年11月16日前往張家港進行了調查。
姜理新在“文革”期間加入張家港兆豐的生產隊文化宣傳隊,在隊里當演員。并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該宣傳隊參與了保護民間舞蹈的調查工作,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了摸壁鬼舞蹈。后來這個舞蹈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對象。

圖14 摸壁鬼舞蹈圖 ② 攝影地點:兆豐文化站;攝影時間:20世紀80年代;攝影者:姜理新。

圖 15 跳摸壁鬼舞蹈的民間藝人 ③ 攝影地點:兆豐;攝影時間:20世紀80年代;攝影者:姜理新。此圖為當時訪談的6位民間藝人之一擺出摸壁鬼舞蹈的姿勢。
姜理新他們在張家港的農村進行了調查,一共采訪了6位民間藝人(參見圖15)。據姜理新所說,現在傳承于張家港的摸壁鬼舞蹈是在當時的調查結果之上又做了一些修改而成的。那么,原初的摸壁鬼舞蹈是什么樣的呢?到底摸壁鬼是什么樣的存在?以下是筆者采訪姜理新的主要內容。由于他當年的調查筆記沒有保存下來,所以采訪內容主要來源于他的記憶。
首先筆者詢問了摸壁鬼舞蹈的來歷。
姜先生:摸壁鬼舞蹈的原形是迎神賽會上的動作。摸壁鬼走在游神隊伍的最前列,為菩薩開路做嚇唬人的動作。
為了跟《申報》的記載做對比,筆者問:“迎神賽會中的摸壁鬼是什么樣子?”“單獨出現還是跟白無常一起出現?”“摸壁鬼是否戴著無常式高帽?”
姜先生:據說,有時用灰把臉涂成黑色,有時戴黑面具。有時跟白和尚①據姜理新所說,在該地通常把白無常叫為“白和尚”。一起出現,有時單獨出現。各個時候各個地區都不一定。同樣,無常式的高帽也有時戴,有時不戴。
前文筆者的推論是首先有原初的摸壁鬼,后來摸壁鬼開始跟無常鬼一起參與迎神賽會,隨之摸壁鬼又在無常鬼(白無常)的影響下開始戴起了無常式高帽。但是姜理新卻說:摸壁鬼會單獨出現于迎神賽會,而且高帽的有無也因時因地而異。到底高帽的有無因何而定,詳細情況目前不太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說,它的演變過程可能不是筆者設想的那種單線性的,而是有新舊各種形態并存的階段。
筆者又問:“摸壁鬼和黑無常是不是同一個東西?”
姜先生:摸壁鬼和黑和尚②如上所述,“黑和尚”等于是黑無常。是不同的東西。我認為黑和尚是從摸壁鬼演變出來的東西。
沒想到姜理新也把黑無常看作從摸壁鬼演變出來的東西,這與筆者的假設不謀而合。估計他的這一看法并不是根據文獻調查而來,應該是通過田野調查收集的種種共時性的事例推斷出來的。
最后筆者又問:“摸壁鬼到底是什么東西?”
姜理新根據自己的經驗和認識對這個問題做了如下的回答:摸壁鬼是最原始的鬼。我小時候小孩子玩泥把臉弄臟了大人會罵他們說“你這個摸壁鬼”。還有當時強盜會把灰涂在自己的臉上扮作摸壁鬼的樣子。
姜理新談的內容與《申報》中隨處可見的“一幼孩墮入溝中,幸經更夫救出,不致殞命,然已渾身黑泥,無異廟中所塑摸壁鬼”③《都門瑣記》,《申報》1885年5月28日。“諸水手,因以栢油涂其身首,兩目灼灼然,無異摸壁之鬼”④《小竊受創》,《申報》1890年3月30日。“匪徒面目,皆用煤油涂黑,如地獄中摸壁鬼形狀”①《壩址門外》,《申報》1895年2月23日。等記載酷似。筆者認為從這里可以看出姜理新的證言和晚清時期該地區關于摸壁鬼的言談是相承的關系,或者可以說《申報》中的關于摸壁鬼的記載與老百姓的認識基本吻合。
另外,姜理新說“摸壁鬼是最原始的鬼”。張家港電視臺的《城市方圓》新聞欄目,曾經制作過一集以摸壁鬼舞蹈為主題的節目,節目中收錄的兩位老人關于摸壁鬼的證言,與上述姜理新的說法也一致:
摸壁鬼他是出來偷孩子出來嚇人。(張家港市樂余鎮雙橋村村民)
長得很猙獰嚇人,臉上抹了黑的東西,人家見了害怕呀,嚇唬人呀,所以有小孩不聽話就說摸壁鬼來了,嚇唬小孩子這樣子。(張家港市樂余鎮雙橋村村民)
他們講的是在當地曾經有一種習俗,嚇唬不聽話的孩子時會說“摸壁鬼來了”。雖然現在這樣的習俗已經不常見了②張家港調查的第二天,姜理新為筆者在樂余文化中心舉行了《鬼的研討會》,筆者在此次會議當中對五六位四五十歲的男女參會者進行了關于摸壁鬼的采訪,結果得知,大部分人對于摸壁鬼的認識,僅僅源于姜理新傳承的民俗舞蹈。,但是可能以前在該地區摸壁鬼是人人皆知的形象,是恐怖的象征。澤田瑞穂說過,摸壁鬼(或者類似于它的“鬼打墻”)這些怪異產生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夜間的黑暗”。他說在北京(豐臺)也聽到過類似的故事,還說日本的怪談里也有同類的故事。③[日]澤田瑞穂:《修訂鬼趣談義》,東京:平河出版社,1990年,第23頁。筆者也認為摸壁鬼(或者鬼打墻)這類怪異的產生,與“黑暗” 及“對黑暗的恐怖感”這樣的原始環境和原始情結密切相關。摸壁鬼以及類似于它的怪異故事存在于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地區也正是這個緣故。據此筆者認為摸壁鬼可以說是“原始”的鬼。
筆者本來打算以張家港的田野調查結果來再次驗證前文通過文獻資料提出的假設(摸壁鬼傳說應該不僅限于張家港,而且應該分布在江蘇南部各地,有待繼續進行其他地區的調查),結果卻發現對那個假設有加以修正的必要。要修正的部分是“從摸壁鬼到黑無常的演變方式”。
“原初的摸壁鬼”起因于對黑暗的根源性恐怖感,并且將其描述為會勾魂或可以使人不能動彈的惡鬼。此后“原初的摸壁鬼”逐漸加入了神明的金字塔式等級體系,在迎神賽會中承擔起開道的任務。在此過程中,“原初的摸壁鬼”成為無常鬼(白無常)的搭檔。筆者認為摸壁鬼能成為無常鬼搭檔的主要原因在于“勾魂”上的類似性。在摸壁鬼成為無常鬼搭檔的同時,形成了戴無常式高帽的“無常化過程中的摸壁鬼”。之后被逐漸地固定為無常鬼搭檔的摸壁鬼不再“舉手”了,它的名稱也隨之變成了“黑無常”。隨著這個變化,人們開始把“無常鬼”稱為“白無常”了。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原初的摸壁鬼→無常化過程中的摸壁鬼→黒無常”這樣的演變過程,與其說是演變不如說是派生,應該有各種新舊形態并存的階段。雖然舊的形態逐漸不為人們認知,但是只要有人記得它,它就會一直存在。最后以表示這個狀況的示意圖16作為本論文的結束。顏色的濃淡表示存在感的變化,濃的部分是存在感較強的階段。

圖16 黑無常的演變過程
以上論證了從摸壁鬼到黑無常的演變過程。但是發生這種演變的背景和原理又是什么呢?為什么摸壁鬼得以成為無常鬼(白無常)的搭檔呢?筆者認為傳承于福建以及福建系華人聚集的中國臺灣、新加坡、馬來西亞的矮個子的黑無常(圖12的范將軍)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線索。白無常的形象幾乎看不到地域性的差異,但是黑無常的形象卻存在著明顯的地域特色。這又使筆者不得不思考黑無常形象多樣性背后的邏輯。
在這里我們重新把無常鬼放回到六朝志怪小說以來經常出現的勾魂使者的脈絡上(參見圖17)。如前言所述:現在為一般所知的無常鬼從清代開始逐漸出現,但是大部分場面只有白無常或者白無常與“活無常”“陽無常”等不特定的搭檔一起出現。估計在本文考察的江蘇的摸壁鬼或者福建的矮個子黑無常都是相當于這些“不特定的搭檔”中的一例。根據這個觀點應該可以得出以下推論:

圖17 勾魂使者的演變過程
首先,勾魂使者的歷史脈絡讓人們有了“無常鬼(白無常)有搭檔”的共識。但是,無常鬼(白無常)的形象膾炙人口之后,它的搭檔因為不特定所以其形象長期固定不下來。換句話說,人們只知道“無常鬼(白無常)有搭檔”卻不明確其搭檔是什么樣子,所以形成了各種各樣、地域差異較強的無常鬼(白無常)搭檔的形象。江蘇南部之所以形成了舉手黑無常的形象,是因為當地人根據“勾魂”的類似點,利用了該地區原有的土鬼摸壁鬼。而福建、臺灣等地區的矮個子黑無常,則又是從何而來的呢?筆者已經找到了一些線索,希望另有機會行文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