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巖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 北京 100029
沃爾夫岡·提爾曼斯,1968 年8 月16 日出生于德國雷姆沙伊德,1990 年至1992 年在英國伯恩茅斯和普爾藝術設計學院就讀,而后長期在倫敦和柏林工作。提爾曼斯于2000年獲“特納獎” ,2009 年獲德國攝影協會文化獎, 2015年獲哈蘇基金會國際攝影獎,2018 年獲德國“國王之戒”獎。
提爾曼斯早年以肖像攝影成名,曾拍攝過一系列年輕人在放松、自然狀態下的肖像。在攝影創作的走向上,他經歷了一個從肖像攝影到靜物、非肖像攝影,再到抽象攝影的歷程。
提爾曼斯有敏銳的色彩感覺,他的靜物作品對影調和色彩組合的精確把握,使得畫面效果在細膩表達上堪比古典繪畫的靜物,在顏色豐富度上又堪比現代主義的繪畫名作。提爾曼斯不喜歡對照片做過多的后期修改,這是一種保持拍攝時所見真實性的理念,也是攝影作為一種展現真實世界的有力手段——從攝影誕生之日就是如此——發揮其效用的方式。
2007 年以后,提爾曼斯轉向數字攝影,并且更大規模地組織宣揚政治觀點的活動。他是一個對生活抱有熱情的人,關心政治,積極發揮藝術家的影響力,在展覽中宣傳激進主義精神,促使人們關注自身與社會的聯系。
從1998 年起,提爾曼斯開始創作抽象作品,持續到2007 年左右。他說:“我一直認為,讓事情看起來很重要是容易的,但讓事情看起來很簡單則很困難。①”
抽象作品是較難解讀的一個類型。提爾曼斯的抽象作品中蘊含的情調和思想,也許可以用他早年拍攝肖像作品時,著眼于“亞城市文化”的不安全感、不確定性來做輔助理解。而他開始創作抽象作品的時間點,是在他相處3 年的愛人Jochen Klein 去世之后的一兩年間。1994 年提爾曼斯移居紐約,與Klein 相愛,1997 年Klein 因病去世。此后的三年,提爾曼斯一直處于痛失愛人的非常狀態中。
1998 年,提爾曼斯回到倫敦。在此之前,他都是一個人完成創作。但Klein 的離世令他心碎,也許是這種脆弱感讓他感覺他無法再獨立完成所有的事,他開始雇傭助手一起工作。然而當他想在工作室中從事藝術創作時,他總是利用周末獨處的時間來做。可以看出這一時期提爾曼斯的心理狀態:需要他人的在場以抵消孑然一身的孤寂和痛苦,同時也需要獨處的空間來進行藝術上的探索。也是從這時起,他的創作從具象轉向抽象,并且開始嘗試不用相機創作。抽象創作對于他來說,很可能是一個積淀和撫平情感上的痛苦、表達方式趨向內斂的過程。

圖一 Wolfgang Tillmans, Freischwimmer, 2003-2004
Freischwimmer 系列(見圖一)是提爾曼斯于 2003-2004 年創作的抽象作品。這是一種全新的創作方法:提爾曼斯沒有使用相機,他在暗室中手工在感光紙上創造圖像,全程干版制作,而后將所得的圖像掃描并放大到所需尺寸。這種創作形式可以說是繪畫與攝影的結合,也可以稱之為“用光來作畫”。
抽象作品對于生活的呈現,或者說,對于藝術家內心世界的呈現,更加脫離表象,更加接近內核。在展覽時,Freischwimmer系列作品以大尺幅懸掛在墻面。畫面的主體,很難說具體是什么,但是前景是不規則波紋狀的、具有毛發質感的東西,令人聯想到身體;而背景是團狀氤氳的、單色調的朦朧色彩,仿佛沉浸在太空或者水下世界。
提爾曼斯的抽象作品,與之前在德國盛行的體現機械和工業文明的抽象作品不同。他的抽象作品是有感情、有溫度的,更私密,更個人。然而這種感情又不完全是個人情緒,它的所指更深遠,其中甚至有早年從天文學的啟發中思索得來的價值觀。私密的毛發,在朦朧的世界中飄搖擺動,像是一個個脆弱而有形跡的個體,漫散進龐大的社會中,或是進入更加無盡的空間。那是一種個體與社會、個體與虛空的普遍聯系,似有一種無邊無際的包裹感,一種可以隨處游走、細微銳利卻又終究無助的自由。
作為新一代的德國攝影師,提爾曼斯能夠避開嚴肅題材的操控,轉而開辟別的主題。在沃爾夫岡·提爾曼斯身上體現出西方文化的多元性。他長期居住在英國倫敦,喜歡去酒吧夜店,熱愛流行音樂,青少年時期以英國創作歌手Boy George 為偶像。
提爾曼斯出生和成長的20 世紀60 至90 年代,是西方社會和平、穩定的上升時期,左翼的民主、多元化思想也趨于流行。1989 年柏林墻倒塌,1991 年蘇聯解體,結束了東西方對峙的局面;此時以美國和西歐作為引領的西方世界,在科技、醫學、文化、藝術上,都處于世界先進水平。提爾曼斯在藝術領域能夠進行多元性嘗試,以及青年時由于醫學研究的進步得以控制HIV 病毒,在這兩個重大方面,他是時代的受益者。提爾曼斯對此非常感恩。
到了21 世紀,東西方的格局逐漸有了新的變化。2010年以后,提爾曼斯的作品更加直面生活。他觀察事物的范圍更廣,作品的風格類型也更加多樣化。例如,他察覺到幾十年間汽車車燈的變化——從友好的圓形變成具有侵略性的狹長多邊形,這反映了當代社會的競爭更加激烈。他批判公共場所衛生間的設計者,不考慮男女使用衛生間的需求差別,導致女衛生間門口總是排著長長的隊。隨著閱歷的增長,提爾曼斯更多地從人類學、社會學的層面思考,并且將一些社會現象進行時間維度上的縱向比較,通過鏡頭將日常生活中看似尋常的表象提取放大,展示給人們一個深層的剖析面,促使人們去發現其中的社會問題、以及值得反思的變化。
正如提爾曼斯所說,每個藝術家的作品,都有時代的印記,它們記錄了一個時代的抱負和夢想。作為激進主義藝術家,提爾曼斯始終懷有烏托邦式的理想,向往一個更加包容、更加自由的人類社會。
提爾曼斯并不把表達自己作為藝術創作的目的。相反,他在作品中刻意避免表達欲的彰顯。他的作品脫離了許多傳統攝影批評的框架,有一種難以解釋的美。
提爾曼斯自稱,他擁有與多數人不一樣的視角。作為一個經歷過與愛人死別、同時自身多年來都在與HIV 病毒對抗的藝術家,他的作品是有分量的。提爾曼斯青少年時曾活在對疾病的恐懼中,而在他29 歲那年,他與愛人都檢測出HIV 陽性,愛人因病情嚴重在一個月后逝世,他得以幸存。很難有什么別的事件更能讓人感到生命的脆弱了。但毫無疑問,提爾曼斯是生活的強者。他存活下來,并沒有對這件事大做文章,相反,他對病魔持有舉重若輕的態度。從他的訪談、演講、紀錄片中可以看出,提爾曼斯性情溫和、開朗、容易相處,他是一個思想開放、同時又認真生活的人,一個真誠的人,一個持續思考的人,一個懷有信念并積極推行的人。
21 世紀初,提爾曼斯在紀錄片中談到:“每個月只有兩三天的時間我在拍攝,拍照是一種非常集中的時刻。當然其他的時間我也在觀察,我先用眼睛觀察,然后透過相機鏡頭觀察。” “我希望照片看起來跟我看到的畫面一樣” 。提爾曼斯的說法,聽起來像是他僅僅在“發現”照片,而事實上,這是一個創造的過程。他說:“每張照片都是我們選擇的結果。 ”
在展覽方式上,提爾曼斯獨樹一幟。他曾被稱為“無框攝影師”,因為他早年從來不用相框,在展館中也是直接用膠帶把作品貼在墻面上。在他看來,相紙和其中的畫面不是二維平面,而是三維的立方體,它們有自身的空間。通過這種方式,他讓觀者最大限度地看到作品本身。
在布展時,提爾曼斯會將尺寸不同、甚至風格類型不同的作品陳列在一起;除了展廳的墻壁外,他還在展廳中放置展桌,將印刷品陳列其上,供觀者翻閱。這樣的展覽方式,讓觀者同時從兩個路徑感受他的作品:作為藝術品懸掛在墻上,作為印刷品擺在觸手可及的桌面上。正如他追求真實的創作理念一樣,在展覽中,他也向觀者呈現真實的生活。他說:“我降低了觀者和我的作品之間的門檻。觀者不是看到我想告訴他們什么,而是自己去比較,通過這種視覺經歷,找到與他們自身生活的共鳴。 ”
21 世紀初,提爾曼斯開始較為正式地嘗試拍攝影片,并把視頻放映作為他展覽的一部分。隨著影響力的增加、以及各方面的積累,他的創作形式更加多元化,他也能夠更充分地在展覽中實現他的想法。提爾曼斯始終在探索和嘗試,他有一顆保持年輕的心。
與很多藝術家不同,提爾曼斯并不從藝術史中尋找母題,他從不模仿別人的作品。雖然成長環境和時代精神給了他科學、藝術上的熏陶,藝術家朋友也對他的創作有所影響,但他始終是個獨立的觀察者和思考者。提爾曼斯用獨特的視角觀察世界、選取畫面,人文關懷始終是他藝術作品的深層思想。他想要觀者從畫面中、從展覽的布置方式中產生反思和共鳴,關注人,關注我們所處的社會,促進政治和政策向著進步的方向推動。
提爾曼斯的作品,超越了個人情感和得失,通過個體的放大和呈現,反映出對普遍的社會問題、對人類理想的觀察和思考。由他的作品,或許可以看到抽象攝影的一種新的可能:對主體有控制地抽離,對畫面有控制地表現,作品所指深入到普遍的人性和社會層面;抽象藝術不再是遺世獨立,而是與生活、與時代密切相關,將每一個觀者的內心共鳴,聯結成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
從他的展覽方式中,也能夠得到這樣的啟發:抽象作品可以與具象作品交互陳列,墻面上的藝術品可以與桌面上的印刷品相互呼應,音樂、視頻、每一種科技進步所帶來的媒介發展,都可以加以應用,多元的形式既有利于創作者的傳達,又有利于觀者的參與。
作為白人男性,提爾曼斯的作品受到歐美藝術界的廣泛認同;提爾曼斯認為自己代表了少數人的視角;而其藝術作品探討的人性層面、全球性問題,無疑是世界性的。生活在東方的、其他種族的、出生年代晚于提爾曼斯的藝術家,也許可以將提爾曼斯視為一個獨創性的榜樣,在抽象藝術、或者更廣泛的領域,進行具有時代意義的探索和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