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第一次長途自駕游是在2018年,我記得很清楚,出發的時候抓住了國慶的小尾巴,是在10月6日。
其實我爸是個駕齡比我年紀都大的老司機,在九幾年那個沒網絡沒導航、走不熟的路全靠地圖和問路的年代,他就已經開著大車跑長途了。他愛車,喜歡開,甚至喜歡修,還沒我那會兒,他特地跑到北京豐田廠去學的手藝,在我從小到大的印象里,他換的各種類型的車,大大小小的毛病幾乎都沒怎么去過修配廠,是個卡車把油箱跑掉了都能想辦法先對付上去再沿途找地方處理的狠人,但我絲毫沒有遺傳到他的這個特點,獲得一張駕照的戰線長達三年,直拖到眼看過期了,才硬著頭皮去考,拿到駕照也沒有任何興奮,更沒有半點兒想自己開車的欲望,并且跟我爸一起達成了每逢練車必吵架的崩潰成就。
促使我后來買車的原因,最主要的一點是想找個安全性和舒適性相對更好些的車型,帶我姥爺回老家看看。
姥爺的老家在河北保定,兄弟姐妹、侄男外女都在那邊,我小的時候總跟他和姥姥回去,直到我初中之后學業越來越緊張,爸媽沒時間管,他們為了照顧我,跟那邊漸漸也就不怎么走動了。
2018年那會兒,我姥剛走了兩年,姥爺還不愿意往外走,但從他偶爾提起的話里,我們都知道,他其實是想家的。
姥姥的離開讓我感受到了人生中太多的遺憾,雖然知道有時候遺憾的發生不可避免,但我還是想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圍里,讓遺憾盡量地減少一些。
為了這趟自駕游,我們前前后后給老爺子做了幾個月的思想工作,等終于說通了,我想著好不容易出去了,不如就走遠一點、多玩一玩,于是翻著地圖定了從葫蘆島出山海關,在北戴河和天津逛吃,一路到河南,在西安折返,途經山西再回到保定的這條路。
走走停停,游山逛水帶探親,這一路正正好好玩了三周。
相比于南方碧藍溫暖的海,北方的海普遍都更豪放些,站在北戴河海濱的聯峰山上往遠處看,灰藍的水離開蒼翠的山,一路浩蕩如練地綿延入海,一眼望去便令人胸中開闊,是個非常適合短途散心、放空自己的地方,玩得累了就回去休息,我們在北戴河租了個民宿,樓下早市就有海鮮市場,可以買一大堆海鮮回來自己煮,于是那兩天從早到晚我們都吃得異常快樂。
從家里出來到北戴河的路上遇到了十一假期的返程高峰,堵在路上幾個小時,等我們從北戴河離開的時候,工作日的早上一路暢行無阻,去天津的路上很長一段高速甚至只有我們一臺車。
看過了海,我們便從天津開始直接穿越了河北,去了河南焦作的云臺山。
那是行車時間最長的一天,到了云臺山附近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導航指的路不對,我們一度把自己開進了無人區,靠著開車從酒店過來接我們的小姐姐幫忙,才一路跟著她的車戰戰兢兢地到了酒店……
在焦作的朋友給我安利之前,我是完全不知道云臺山的,因為一次次被他所描述的美景所吸引,借著這次行程,便特地跑了過來——景色果然沒讓人失望,奇山秀水于早秋時節更添了幾分清幽的絢麗,峽谷、瀑布、奇石、山巒皆在于此,但游覽路徑相對來說卻比較輕松,縱然門票的有效期是三天,但在我姥爺這位我們家暴走團團長的帶領下,我們硬是用一天的時間就生生走完了人家三天才能玩下來的景點,于是這也成了我姥爺在他的老伙伴圈里至今無人超越的成就,也成了后來我一直逃避跟他一起去爬山的理由。
真是拼不過,后來我和我媽一起腿疼了整整三天,蔫頭耷腦地到洛陽簡單逛了下龍門石窟,看著他和我爸沒事人似地依舊行動如風,我默默地在行程上把“華山”這個項目劃掉了……
路過華山而不爬,這事兒一度讓我爸十分遺憾,但我實在是不行了,再去爬個華山,我怕我從山上下來兩條廢腿直接就能變成假腿,為后面還剩下一半的行程做打算,所以我們直接繞過華山去了秦陵。
大概是因為趕到西安的時候正好是周末的緣故,想象中在靜默無聲處我與兵馬俑進行的一場穿越古今的對話并沒有發生,我們整個是被洶涌的人群推著往前走的,耳機里時不時就能聽到導游小姐姐不斷地提醒著“不要走散了”,但實際上除了印象最深的這一句,當時的講解在喧鬧的人群里聽得也并不清楚,基本上沒記住什么特別有趣的傳說,從秦陵到省博,整個跑馬觀花,玩了個意猶未盡,以至于后來我們離開西安的時候,一家人對歷史文化古城最深的印象都是:“人太多了,如果下次再來的話,找個周二!”
為什么是周二呢?因為陜博周一是閉館的——其實不止陜博,大多數博物館都是如此。暑假到了,大家如果要去博物館遛娃的話,也記得提前查一下場館開放信息,在避免撲空的同時,有計劃地選擇一些人少的時段去游覽,這樣體驗感會好很多。
西安是我們這次自駕的折返點,一路玩得開心的姥爺在這時對回老家的期待也更強烈起來,因此,回程里我們只安排了壺口瀑布和平遙古城這兩個景區,從平遙出來,從天亮走到天黑,一路不停地到了保定。
——帶老爺子回家探親。
后來想起來,我們無數次地慶幸當時作的這個決定。
我姥爺在家里排行最末,我至今忘不了他跟老姐姐們團聚時的激動,忘不了耳背的他們坐在一起扯著嗓子聊天、露著豁牙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忘不了摟著我和我媽不撒手、卻糊涂地對著我叫我媽的名字、轉過頭看著我媽又哭又笑的三姑姥,也忘不了因為化療而暴瘦、卻十分堅強地出門迎我們、對我們說“長接短送”、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大舅。
而現在,三姑姥和大舅,在我們回去的第二年,就都相繼離開了……
我姥爺跟三姑姥的感情一直最好,她離開的事情,我們至今都沒敢告訴他,只是他這兩年再說回去的時候,我們變得不太積極,他大概是從我們的態度里猜到了一些端倪,于是也不再問起,逢年過節大舅跑到三姑姥家替她打過來的電話,為什么沒有了……
關于隱瞞這件事,我們討論過很多次這到底對不對,剝奪了他的知情權,藏起手足至親離去的消息,于他而言到底是保護還是殘忍。
其實我們都知道,到了老爺子這個年紀,生死對他來說或許反而成了一件很坦然的事情,真正繞不過來的只有我們罷了。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敢有絲毫的冒險,于是拖到現在,我們都猜著,三姑姥的離開,大概已經成了一個被他知道的秘密。
珍惜每一個當下,也許是對遺憾最頑強的反抗。
而不說不問,是家人之間的默契,亦是彼此最溫暖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