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的敲門聲加大了力度,一個老人的聲音從門縫擠進來:“臭小子,快開門,我鑰匙打不開門啦。”
梅兒虛弱地靠在門旁發呆——一個敲錯門的人,她不想理睬。自從海誓山盟相守一生的丈夫發達后,帶個年輕女人跑了,她不再相信任何男人。
梅兒回到客廳,重新攥緊那支畫筆,按住宣紙,對著一堵雪白的空墻發呆——她又聽到鎖孔被鑰匙粗暴地“咔咔”轉動著,幾個回合未開,又響起更大力度的敲門聲。梅兒穩如泰山地坐下,不想對外人打開自己封閉的世界。
“咣咣咣”的敲門聲開始惱怒起來,傳來一個人自報是鄰居的聲音,大聲責問:“有人在家嗎?讓老爺子別再敲了,我家孩子都被嚇哭了,再擾民就報警啦!什么世道啊,把老人扔出來不管!”
梅兒打開門,一個頭發花白的高個子老男人拄著手杖,拎著一串鑰匙闖進來,氣惱地說:“咋才開門啊!憋不住,要尿褲子啦。”老人帶著一頂很舊的遮陽帽,衣服濕著,好像淋了雨。
梅兒急忙攔住老人:“等等,您先站住!走錯門啦,這不是你家。”
“這是我的房子!我要尿尿,你誰啊?跑我家來做啥,我那混賬兒子跑哪兒去了?”老人發著火,徑直奔向衛生間。
一陣稀里嘩啦后,老人舉著水淋淋的手在屋里轉悠,可憐兮兮地說:“姑娘啊,我都兩天沒好好吃頓飯了,餓得心慌,有飯給我吃一口吧!”
梅兒的心被老人的目光泡軟了,她安排老人先坐下等著,自己去做飯。吃過飯的老人,眼睛明亮起來。開始對各個房間比比劃劃,講述之前家具的擺放及某處懸掛的書法畫卷等。
梅兒驚愕地問:“您不是住養老院嗎,這房子是您兒子賣給我的,您知道嗎?”房子是一個白臉的瘦男人賣給她的,說過他有個老年癡呆的爹在養老院住。梅兒在買這戶老房子時,的確如老人說的這般擺設,她嫌屋里東西太陳舊,都扔掉了。
老人的一只手在衣服上搓著,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對著家長,用膽怯的目光溜著她,無助地說:“不知道,這房子原來是我的,我兒子逼著過戶給他了。那我現在是沒有家了,只有這一個房子可以回來。”
梅兒搖著頭,很為那個不孝的兒子氣憤,但也不想收留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干系的人。老人拄著拐杖的手一直在抖,他的眼睛汪著水,這情景使梅兒驟然想起一件往事:
兩年前的一個雨天,她和丈夫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在路邊停車時,一只渾身濕淋淋的小白狗搖搖晃晃地走向她,“嗚嗚”地叫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無助地望著她,費力地搖著尾巴。她對丈夫說:“這只小狗好像病了,對我這么親近,給它放到后備箱里吧,回去時帶到寵物醫院治療一下。”丈夫極力反對,不耐煩地說:“后備箱里都是我的運動器材和衣物,會弄臟的。如果非要可憐它,你留在車里照顧它好了,我自己去參加婚禮。”她猶豫著沒再堅持,那段時間她發現了丈夫外遇的跡象,對他管束得很嚴,不想因為一條和自己無關的小狗,讓丈夫有了搭訕外面女人的機會。她把小狗往車下塞去,低聲說:“小乖乖,你先避一會兒雨,等回來再想辦法救你。”
果不其然,那天丈夫遇到了后來一起私奔的那個年輕女人。婚禮上,有人告訴了她那女人和丈夫之間的事,她氣得頭重腳輕。丈夫偷著和那女人去洗手間時,她跟了過去,看到丈夫和那女人抱在一起,她失去了理智。最后,丈夫氣憤地拉著她離開了婚禮現場。雨還在下,丈夫在啟動車后,車輪顛簸了一下。他們下車查看,那只小白狗在水洼里痙攣,隨著鮮血的流出,身體不再動彈,那水汪汪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一個路過的乞丐奔過來,抱著垂下頭的小狗哀叫著:“哎呀呀,這條小狗我養了好長時間了,怎么會這樣了?”丈夫厭惡地把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遞給乞丐。乞丐沒有接,一雙汪著水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丈夫說:“我不要你的臭錢,你記著欠下的一條狗命,你要有良心譴責的!”
“唉,姑娘,幫我找一把傘吧,外面下雨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我走,不為難你。”
“啊?下雨?”梅兒打了一個冷戰,老人也跟著打了一個冷戰。梅兒從驚懼中掙扎出來,抱緊雙臂說:“好吧,那先住一晚上吧,明天再走。”
老人躺在大床上鼾聲如雷,梅兒蜷在另一個房間里失眠——上天空降一個無家可歸老人給她,該怎么辦?
“牛鬼蛇神,牛鬼蛇神,我和你們拼命……”梅兒從夢中驚醒,聽到陽臺傳來叫喊和乒乒乓乓的聲音。
一片微光中,老人高舉掃把在空氣中亂打著,梅兒大聲制止他。老人沖過來,用身體護住梅兒,驚恐地大叫:“他們來抓人了,你快跑!”
陽臺和廚房一片狼藉,梅兒欲哭無淚,她聽朋友說過,這是典型的躁狂癥發作。梅兒急忙找來醫生朋友,給老人用了藥,包扎好劃傷的手。醫生低聲建議她明天盡快把老人送走,擔心她被傷到。望著沉睡中抽動身體的老人,梅兒沉重地嘆息著。
等老人的傷好轉后,梅兒找來了警察,讓他們把老人帶走安置。
警察無奈地說,這老人兒子自從把房子賣掉后再也聯系不上了,老人經常從養老院偷跑出來,給送回去還出來亂跑。
老人看到警察,恐懼地藏到床后面,趴地上不肯起來,梅兒去拉他。老人渾身發抖,涕淚橫流地哀求:“不要趕我走啊,我害怕!外面沒人管,餓了沒飯吃,有家的孩子是個寶啊。”梅兒的心倏地被什么東西割疼了,她跪了下去,握住老人的手熱淚滾落。她想起了五歲時就失去親媽的自己,被寄養在舅舅家,經常受到表哥、表弟和其他孩子的欺負,舅媽也經常找借口打她,不給她飯吃,罰她在窗外站到半夜。那時的她,在心中反復唱著一首歌來驅除恐懼和傷痛: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沒媽的孩子是根草……那時的她和老人現在的恐懼一樣,那種恐懼深深扎根在心里,如影隨形地揮之不去。
老人在梅兒的精心照料下,通過藥物治療和肢體訓練,病癥漸漸輕了,人也樂觀、活潑起來。他用梅兒的筆畫了很多畫。深諳繪畫藝術的梅兒感到很意外——看得出,老人繪畫的功底深厚得簡直出神入化,有大家風范。她和老人打聽這畫梅藝術派別的由來,老人笑而不答。梅兒好奇心驅使,一再追問下去。老人坐下來,想了好半天,斷斷續續說出了一些故事。老人當年的師父說他極有繪畫天賦,五歲就開始教他繪畫,十歲就學會了師父的所有繪畫手法。后來,天地風云突變,師父被割了“資本主義尾巴”,他也沒能幸免,被折磨得半死,母親為保住他的雙手,失去了最寶貴的尊嚴,在父親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他發誓,母親在世時再也不動筆。
梅兒聽著老人斷斷續續的講述,那個聲音像被無數人附和著,她父親的聲音也在其中,振聾發聵,她潸然淚下。老人不知所措,安慰梅兒:孩子啊,不要哭,別怕,那些事都過去了。梅兒握住老人的手,哽咽道:您做我的父親吧,從今后我待您如親生父親,一直陪伴您。老人激動地喃喃道:好啊好啊,老天賜我的福氣,終于有一個女兒了!
一天,外出的梅兒趕回家時,一面墻的梅花熱烈地迎接她。生機勃勃的花朵傲然綻放,呼之欲出。老人快樂地呼喚她:“梅丫頭,快來看啊,送你的生日禮物。”
梅兒抱住老人,流著淚激動地說:“爸爸!梅花終于畫成功了,這是最好看的梅花,是最尊貴的禮物啊!”
梅兒曾給老人講過,自己的爸爸曾是小有名氣的畫家,被那群造反派打殘了手,抖得再也拿不住筆。他答應過給梅兒畫一大幅梅花,這個愿望直到死也沒能實現。
老人教梅兒畫梅花。有深厚繪畫功底的她,很快學會了老人的畫法,簡直可與市面上的名畫家同日而語。
一個寒冷的雪天,持續不斷的敲門聲響起,梅兒的前夫回來了。他痛哭流涕地跪下認錯,求梅兒收留他。
一天,老人從梅兒的家里突然消失了。梅兒的前夫得意地告訴她,不能白白養活一個不相干的老人,趕不走就報了警。老人賴著不走,養老院來人給抬了回去。
梅兒氣憤地趕走了前夫。當她趕到養老院時,老人已不知去向。她去公安局報了案,又趕到各媒體發了尋人啟事。
老人一直沒有找到。梅兒意外迎來了幾位美術界知名人士,說在媒體上看到了那幅背景是梅花的老人尋人照片,問她是如何聯系上墨梅派傳人的。這時她才知道,老人是墨梅派銷聲匿跡很久的嫡派弟子。
梅兒的繪畫作品受到了幾位知名人士的贊賞,又被美術團體及一些媒體關注后,她很快成了美術界耀眼的新星。梅兒期待的老人敲門聲再沒響起。梅兒經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她伴隨一只手杖和一剪梅花,在孤寂的水面上漂流、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