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不在深夜寫字。夜晚的悠閑常讓人多思,多思往往會帶來心緒的波動,漫山遍野的繁花野草一時攪亂春風,龐雜盛開——所以,我往往會把這段時間拿去早睡。很多睡前的煩惱,一覺醒來淡忘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似乎也變得無足輕重,頗有種一夢江山,所有的塵埃都在身后的感覺。
當然,新的一天會累積周而復始的壓力,就好像你從漫長的歲月之河中舀起一杯水,晃蕩不安中,它總會沉淀下來一些雜亂無章的思緒,夜晚就是每天的河床,沉淀著人世的過往,要不夜色為何總是漆黑一片?
有的人把一天活成了一生,早晨心態飽潔,好像呱呱墜地的嬰兒,誕生一場,恍若大夢初醒。
每個青年都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每人每天都能夠做一回青年,因為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永遠恒在。哪怕正在谷底的人,此刻也會聚集起片刻的力量,希望照耀在每個人的心田上。所不同的是,強者憋著一口氣,扎入接踵而來的滾滾人生,讓這股涌現的力量在胸中恒久留存。有時,哪怕希望渺微得就像面前垂下的一根細繩,人們也會緊緊握住它,并在手上纏幾個圈,把全副生命的重量押上去,抬頭望一下天光,再低頭與命運死磕。
而同樣迎著每天八九點鐘的太陽,弱者和庸者的心中也會出現片刻的涌動,那是一種生命向陽而生的本能。只是這樣片刻的自我感動若沒有持之以恒的堅毅作為支撐,金色的光澤“啪”地一下就在眼珠里破碎,最后再安于眼前茫茫人世的麻木和重復。
若把一天比作一生,中午是一個人的壯年。經歷過一上午的生活和工作,人們在這一時刻足夠成熟、堅韌,崔巍如山,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和眼前千山萬水的關聯。早晨的躍躍欲試此刻已平息大半,堅持也好、慣性也好,此刻你我低頭在自己的天地之下,揮汗如雨,努力耕耘。
我常常在此刻想起春天的那頭牛,它長著一雙毛茸茸的眼睛,它在犁地的時候,眼睛只注視得到面前那一壟筆直的地。平平靜靜地完成這一件事,再平平靜靜地進入下一件事,周而復始。已犁完的一壟壟土地讓它的內心飽滿又堅定,讓它喝水吃食的時候都顯得如此志得意滿又理所當然;而面前未犁完的土地彰顯著它廣闊的價值,未來的路還長著呢,絲毫不懼流年,不懼田邊的桃花開了又謝。
很多表面看起來絢爛無比的成就,那些達成的過程就是這樣純粹、簡單。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四時有序,一點也急不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可能我已變得相對成熟,同時也變成了一個年輕人口中“思想老派”的人,從單位上的“小李”瞬間變成了“李姐”。
“李姐”?曾幾何時,我那么害怕衰老,看見頭上第一根白發,都驚慌得愣怔了一下。我習慣于活在自己的青少年時代,覺得“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理所當然。這讓我無懼生活的種種好與不好,哪怕雨天里摔一大跤也能仰天大笑爬起來,泥都不屑于拍一下,這是一種年輕的生命所獨有的劍指鋒芒、痛快淋漓。那時,我聽別人說“生命就應燦若流星,哪怕轉瞬而逝,至少它也曾轟轟烈烈地來過,燃燒過”,簡直深以為然,莫名地感覺鼓舞和雀躍,總覺得自己活著就是迎向“朝陽”,迎向“燦爛”,迎向“燃燒”。
而現在人近中年,我一點兒也不想做“流星”了。既然沒有恒星的資質,那么做一顆行星,或者宇宙里一塊平平常常的石頭就好,淡定又篤然,活在自己的軌跡里,珍惜眼前每一幕的世間光影,接收、沉淀、再釋放生命的能量,發出屬于自我的平淡又堅定的光芒,循環往復。
是變得庸庸碌碌了嗎?其實并不。我意識到任何事物的發展其實都需要這樣穩恒的能量,煤在爐子里靜靜燃燒,電在電線里恒定流淌,所有人都明白煤層的炸裂和閃電的轟鳴意味著什么,而你和我的發展與這世間萬物又有什么不同呢?這種平靜很像這個季節的每天下午三四點鐘,這時的太陽毫無驕矜之心,溫煦又和藹,我明白自己所擔負的責任和具有的力量,也明白自己從何而來、將向何而去。這個過程你把它叫作“衰老”,而我把它叫作“行進”,并從中體味到自在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