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許素細一直堅持用英文創作小說,融合了英文、粵語、中文等語言多元文化環境,她將自己的創作稱為“語言分裂癥”。本文試圖站在香港城市書寫的歷史背景中,從空間角度探析許素細創于2001年的短篇小說集《香港人的短歷史》,分析其背后的文學意義。
關鍵詞:城市空間 重慶大廈 九龍塘地鐵
許素細1954年出生在香港的一個印度尼西亞華人家庭,她二十多歲時離開香港,在歐洲、美國和亞洲都待過一段時間。她被紐約時報稱為來自亞洲的先鋒英語作家,她堅持用英文創作小說,小說中聚焦于各種各樣的香港人和他們的香港故事,《Daughters of Hui》(1996)講述了一對離開香港在美國奮斗的夫妻,丈夫因父親病重不得不回港,而妻子寧愿一人待在美國也不回香港的故事。《HongKong Rose》(1997)說的是妻子突然發現自己丈夫是同性戀,而不得不重新選擇生活方式。許素細的小說離不開兩個主題,她在小說《香港人的短歷史》序言中也提到過:“在編輯這本集子的過程中,我翻閱了這些年來寫的小說,發現作品中有兩個反復出現的主題與我的出生地有關。首先是對私人生活空間的癡迷,”“第二個是正在形成的侵入性歷史,最顯著的是‘移交。”a簡而言之,就是許素細始終帶著九七回歸的背景在書寫香港,只是她選擇的是與宏大敘事對抗的私人化視角記錄生活,如從九歲女童角度揭開越南戰爭對香港的潛在影響。作者對私人生活空間與外部歷史事件的關注,使得《香港人的短歷史》這部“歷史集”始終帶有一種歷史責任感,這種歷史感表現在每個年代下面的故事里變成了一種空間感,具體表現為重慶大廈、九龍塘地鐵乃至香港整個城市空間。《香港人的短歷史》跨越四個年代,從1967年香港公共事件暴亂講到1997年香港回歸事件。許素細從20世紀90年代依次倒回到20世紀60年代去講述故事,每個年代選取的故事都具有那個年代的特色,如20世紀60年代的民主選舉、20世紀70年代的香港城市化建設、20世紀80年代的移民潮以及20世紀90年代的九七回歸事件。
一、重慶大廈
香港重慶大廈建于1961年,“是一棟十七層高的破舊大樓,內有大大小小的廉價旅店和商鋪,與周邊的旅游旺區形成鮮明對比。這棟大廈可謂是世界上最全球化的大樓,南亞和非洲撒哈拉以南的生意人及臨時工來此探險”b。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麥高登將重慶大廈的入口稱之為“一個不可言喻的黑暗入口”。因為在大部分本地人眼中,重慶大廈是危險的象征,這里住著各國形形色色的人,包庇著許多非法逗留人,也是罪惡滋生的溫床。“重慶大廈位于香港,但它不屬于香港。它仿佛是一座來自發展中地區的外星孤島,降落在香港的中心地帶。”c在王家衛導演的《重慶森林》(1994)中,重慶大廈被拍攝成一個充斥著暴力與黑暗惡勢力的大廈,鏡頭快遞地流動與大廈內暗潮涌流互為照應。不同于王家衛鏡頭下的黑暗大廈,許素細將20世紀60年代的重慶大廈描寫成城市中心一座別樣的高級建筑物,九歲小女孩心心念念所向往的未知地盤。在許素細的《香港人的短歷史》中,20世紀60年代的短篇小說《重慶大廈》里講了一個名叫Ai-Lin的九歲小女孩多次路過重慶大廈,并對一個成年女性產生好奇的故事。故事中的小女孩出生在一個印尼華裔家庭,她有兩個兄弟,她母親常常喜歡跟她說自己在印尼長大的故事,她爸爸很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學習英語。小女孩一家住在尖沙咀的公寓里面,她經常獨自下樓幫媽媽買藥,而在她出門的路上,她經常被重慶大廈門口的一位橙色頭發女士吸引住。小說的線索便是小女孩如何“窺探”這位橙發女士,并想象這位橙發女士的生活以此滿足小女孩自身的成長欲望。作者在《序言》中曾提到歷史事件對私人生活空間的改變,“在思考我所有的故事時,變得清楚的是,歷史事件,無論是地方性的還是更大的”,“侵入了所有這些私人生活。越南戰爭期間,灰色的美國戰列艦給港口涂上顏色,妓女把頭發染成橙色”d。但小女孩并不知道她所注意的橙發女士是位性工作者,她將自己對于重慶大廈的欲望(因為媽媽不準她走近重慶大廈)通過對橙發女性的窺視、關注以及想象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在20世紀60年代的香港,城市化還未全面發展,小女孩對于1961年剛剛新建的高樓大廈的渴望更像是對城市現代化生活的渴望,具體到私人化生活之中便成為對高跟鞋的渴望、對成熟女性的渴望、對被人關注的渴望。小說中頻頻描寫到小女孩觀察那位橙發女性的高跟鞋的場景,“她像降臨人間的洋娃娃一樣,我看著她慢慢走下來,她站不太穩的樣子好像不知道穿高跟鞋怎么走路一樣。她的手臂擺動著,走出一種堅定但很優雅的步伐”e,這是小女孩第一次觀察橙發女性的場景,之后小女孩每次經過重慶大廈都會去搜尋這位女士的身影,甚至故意來大廈門口來觀察這位女士。類似這位橙發女士,站在重慶大廈的門口的還有很多女性,小女孩通過自己兄弟和媽媽的反應已經得知其他的女性大都是性工作者,而小女孩一直沉溺于對自己心中的橙發女性的幻象之中。她不認為橙發女性是性工作者,卻一直在加強對其他女性行為和印象的質疑。直到最后她在一次和媽媽爭吵奪門而出之后,獨自進入重慶大廈的電梯,碰到了剛好沒有化妝、十分普通的橙發女士。橙發女士始終不知道自己成為被人窺探的對象,因而很正常地問這位小女孩搭電梯去幾樓,小女孩心中的夢終于被這一句話也是兩人真正發生交集的唯一的對話破滅,“她的聲音像菜場賣菜吆喝的阿姨”f。小女孩站在門口對重慶大廈的想象不正像20世紀60年代香港人對未來的想象嗎?這份想象既包含了對城市建設的向往,也包含了對自身成長的渴望。許素細用這篇私人化的小女孩視角,展示了20世紀60年代香港人對于城市空間的渴望,而重慶大廈那個黑暗的入口像是印證了故事的結局一樣,20世紀60年代的香港在經歷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城市化飛速發展之后,以九七移民熱潮的興起為結束,又跌入到一個新的入口。
二、九龍塘地鐵
地鐵作為現代空間的交通工具,其自身的存在空間也構成了一幅地下空間。“在19世紀的文學中,地下始終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空間。地窖、地下室、下水道,這些藏匿于地面之下,永遠處于黑暗之中的空間,對應著人類意識最底層的黑暗活動。”g地鐵作為連接地面的交通工具,各個地鐵站以及站際之間的隧道與地上空間互相補充,極大地拓寬了現代人的城市空間感。香港狹小的地理面積促使了地下空間的極大發揮,很多地鐵站直接建在大廈的底層,居民可以直接從地鐵出口乘坐電梯到達大廈商場內部,無須走出去。這種空間建設使得地上和地下兩個空間緊湊地聯系在一起,從而也成為香港人私人生活空間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這種由點到點的地鐵空間,以一種看不到路面實際距離以及路過的真實風景的方式,加劇了香港居民快速、碎片、冷漠的現代心理變化。人在地鐵空間的時候,感受不到身邊的任何變化,卻能夠到達自己的目的地,這無疑滿足了現代城市社會對人的高效、便捷、直接的需求。《香港人的短歷史》中20世紀70年代的小說里,以《黃線》為題的小說講述了小男孩與九龍塘地鐵之間的故事。小男孩住在香港的貧民區“樂富邨”,媽媽和爸爸的關系并不好,爸爸經常打媽媽。媽媽帶小男孩坐了一次地鐵到九龍塘站之后,小男孩便喜歡上了坐地鐵。但家里并沒有多余的錢給他坐地鐵,于是他就每天偷媽媽的錢坐地鐵。到了第六天,媽媽發現他偷錢,將他狠狠地打了一頓,直到隔壁鄰居報警才住手。爸爸在得知該事之后,二話不說把媽媽揍了一頓。小男孩感到很難過,于是用身上剩余的錢買了一張去九龍塘的票,在九龍塘地鐵將要進站的時候選擇了跳越黃線……小說正是在這里結束。小說題目黃線說的是乘客乘坐地鐵等待上車時,地面上所標出的安全線,超出黃線很容易被進站的列車危及生命,所以地鐵站的工作人員和廣播都會警告乘客不要超越黃線。而小男孩最終以超越黃線為生命的結束方式,既表達了他對現有規則的不滿,也表達了他對九龍塘地鐵的渴望。他選擇以結束生命的方式從而永遠實現自己永遠待在九龍塘地鐵站的愿望。在小男孩心里,九龍塘是一個生活富裕、成長快樂、沒有煩惱的地方。地鐵將小男孩從自己昏暗破舊的家中帶出來,小男孩被動地接受了地鐵,(小說中多次寫到小男孩沒有目的地乘坐地鐵,每次都只坐到自己家的下一站九龍塘)默認了地鐵的逃離路線。相比起目的地,小男孩更渴望的是離開,而地鐵幫助了他滿足這一欲望,且將他帶到生活富裕的九龍塘地帶。因為在一次次的地鐵乘坐下,小男孩越發向往遠離自己本來的地方,向往成為一列永遠駛向幸福的地下列車。本雅明在波德萊爾研究中提出了“閑逛者”h的概念,特指那些在現代城市中游蕩在街頭、商場的流浪者、拾荒者、詩人等。借用這一概念,小男孩可以稱為地下空間的“閑逛者”。地下空間閑逛者的身份,透過兒童的視角更具單一性和停滯性。一是因為擔心被媽媽發現,小男孩沒有太長的乘坐時間;二是兒童對于未知的固有恐懼,所以他一直重復著從家坐到九龍塘站;三是本身他對地鐵的向往包括了對九龍塘的向往,隨著乘坐次數的增加,他對九龍塘地區的探索也多一點。地鐵空間加劇了這種單一和停滯,乘客坐在里面不需要跟任何人聯系,便可以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因而小男孩在與地鐵產生交集的時候,必須要有一個目的地作為乘車意義。小男孩對九龍塘站的重復選擇便可以看出他更多的是向往乘坐地鐵,而不是到一個新的地方玩耍。九龍塘只是地鐵附加出來的意義,小男孩向往的是通向現代富裕生活的入口,而地鐵便是這一入口。
三、香港
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有張愛玲在《傾城之戀》(1943)中將香港作為一個城市來描寫,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情愛故事便是以香港這座城市傾倒為代價。20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城市化建設急速發展,香港日益成為一個國際性大都市,西西以《我城》(1978)為香港城市書寫刻下里程碑,她堅持用本土意識書寫探索香港這座城市,在《浮城志異》(1983)中西西最終為這座城市建構了“浮城”的文學形象。在西西的小說里,她以文字為磚瓦,以自身的熱愛為根基,建造了一座屬于香港的文字大廈,守護著香港的城市意識。同時代的香港本土作家也斯采用的是走出去的方式,他走訪了紐約、舊金山、加州、巴黎等世界著名的國際性大都市,將自己旅程中的感悟和見聞編寫成《煩惱娃娃的旅程》(1983),通過書寫尋找香港的獨特文化屬性,最終形成了一種理解與包容的文化立場。20世紀90年代的董啟章繼續了也斯和西西的城市書寫,董啟章在《地圖集:一個想象的城市考古學》(1997)中以按圖索驥的方式建構了香港的地理歷史。20世紀90年代的香港文學彌漫在九七回歸“大限”之中,始終有一種悲壯感,而董啟章以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寫作態度,在真實與虛構中曖昧不清,構建了一幅幅香港的地理歷史圖。許素細生于香港,時刻以香港為榮,在她的小說中經常出現“愛城”i等詞匯。許素細雖堅持用英文寫作小說,其實她的母語也不是英語,Michael Ingham 將這種矛盾歸根于香港的邊緣地位,他認為香港的小說要想取得國際的認可,只能使用英文創作。因為即便是中文的小說,也需要翻譯成英文才能參與評獎。j許素細將自己這種粵語、中文、英文混合的創作現象稱為“語言分裂癥”k,反映出一種語言、文化多元共生的可能性。
在《香港人的短歷史》中,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出現了一波接一波的移民熱,Manky正是其中一員。Manky和妻子為了自由逃離香港留在美國,兩人一直在為美國綠卡而奔波,直到Manky的爸爸病重。Manky的妻子寧愿一個人留在美國也不愿意回港,Manky只好孤身一人回到香港看望父親,小說記錄了Manky回到香港之后與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的所思所想,最后以父親病逝后Manky回到美國結束。在九七回歸事件的背景下,香港人的移民意識越來越強烈,向往逃離那個狹小城市生活空間的香港人選擇通過留學、結婚的方式滿足自己的逃離欲望。在許素細的筆下,港人具有明顯的家國不同構傾向。他們樂意當香港人,卻不樂意當中國人。這種家國不一體的思想造成了他們的逃離行徑,他們通過逃離重建自己的家國,卻又成為黃碧云筆下的“失城”人,像陳路遠和趙眉一樣,“從油鑊跳入火堆,又從火堆再跳入油鑊”l,“移民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希望。而希望從來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m。殊不知他們逃離了香港,便失去了自己永遠的樂園。因而在20世紀90年代,《香港人的短歷史》中出現了《直到下個世紀》中的女主人公形象Joseph Chan。Chan的男友為了自己的利益娶了歐洲女子,Chan陰差陽錯地成為他的情婦。在男友的包養下,她出國留學,見到了更大的世界。在一次男友說要和妻子離婚來娶她的時候,Chan毅然決然地拒絕了男友的求婚,選擇獨立生活,和香港一起等待下一個世紀的到來。香港女子Chan獨立自主的醒悟,與“九七”回歸即將到來息息相關,開篇許素細就鋪墊了香港的新世紀便是回歸中國的那個世紀,而女性對于自己未來命運的主動態度傳遞出港人對于九七回歸事件的正面積極態度。不同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初期的懷疑、惶恐,隨著“九七”的到來,港人愈發展現出一種相信自己、直面回歸、脫離被殖民命運的勇氣。
adef 許素細:《香港人的短歷史》,Signal 8 Press2017年版,第14頁,第14頁,第161頁,第177頁。
bc 麥高登:《香港重慶大廈:世界中心的邊緣地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頁。
g 殷羅畢:《作為媒介的地鐵空間及其催眠效應——兼論當代中國文藝作品中的地鐵主題》,《媒介批評》2013年。
h 〔德〕瓦爾特·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i 許素細:《Dear Hong Kong:An Elegy For A City》,企鵝集團(澳大利亞)2017年版。
jk Christopher Payne:《語言—文化分裂癥:閱讀許素細的香港書寫》,《淡江評論》(臺灣)2010年12月。
lm 黃碧云:《失城》,《溫柔與暴烈》,香港天地圖書1994年版,第203頁,第205頁。
作 者: 陳詩婕,香港城市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