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蓮 祁曉冰
摘 要: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近年來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熱門人選之一,她的作品因高度關注人類在物質社會中的生存難題而享譽世界。《浮現》是阿特伍德早期的一部長篇小說,作品中的無名女主人公隱喻了加拿大民族,這個民族長期以被殖民的身份存在著,獨立后的加拿大依然難逃美國文化殖民的威脅,這種被殖民的創傷記憶始終籠罩著加拿大。因此,以后殖民主義為視角,剖析《浮現》中無名女主人公的創傷記憶,去理解阿特伍德借《浮現》的創傷書寫,理解她追尋加拿大民族身份認同的那份執著,并在這一過程中可以感受她對于女性、乃至整個加拿大民族社會、歷史和現實的關懷。
關鍵詞:《浮現》 后殖民主義 創傷書寫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有著“加拿大文學女王”的美譽,無論是她的詩歌、小說還是文學評論在國際上總能引起研究的熱潮,她所具有的影響力更是毋庸置疑的。她的作品多次斬獲國內外諸多獎項,因其女性作家的獨特身份使她格外關注女性這一群體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存現狀。《浮現》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發表于1972年的一部長篇小說,整部作品從無名女主人公的視角出發,向讀者講述了“我”為尋找父親而踏上回鄉之旅的故事,但實際上這段尋父之旅一直浸透著“謊言”。作者抽絲剝繭般揭開“我”謊言背后的秘密,將“我”的傷痛抑或是整個加拿大民族的傷痛展現出來,那段被殖民的歲月記憶也在字里行間中慢慢重現。
一、“他者”處境與文化殖民
薩義德《東方學》于1978年出版,該著作奠定了后殖民理論的基礎。薩義德認為“東方學”的思維方式是建立在二元對立基礎之上的。處于“他者”地位的東方被處于“自我”地位的西方客體化、邊緣化,東方與西方各自被貼上相對立的標簽,東方成為布偶一樣的存在,在西方的虛構中失去了自己的聲音。除此之外,后殖民理論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斯皮瓦克在繼承薩義德的基礎上將性別、階級和種族融入后殖民理論,加之她曾致力于研究解構主義理論,這使得她對文本的分析不再受制于簡單的二元論的話語體系中。相對于薩義德的理論,斯皮瓦克的理論女權主義色彩較為厚重,她更加關注的是第三世界中底層婦女的生存處境,她認為第三世界婦女的聲音完全被忽視了,并且她認為“第三世界的女性雙重地被殖民者和本土男權所鎮壓, 淪為了殖民者和男權的無聲死去的‘他者”。可以說,后殖民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圍繞被殖民化的“他者”建立起來,不斷完善。因此,在后殖民理論的指導下,對經典重新解讀,嘗試在逆寫、差異等方式下重新建立被殖民化“他者”的身份成為理論實踐的一大內容。
另外,加拿大先后曾是法、英的殖民地,直到19世紀下半葉才獲得獨立,1982年的加拿大憲法更是鞏固了加拿大的獨立地位。但盡管如此,長期處在殖民地的加拿大人自卑的心理卻從來沒有得到清除。在1972年出版的《生存——加拿大文學主題指南》評論集中談及加拿大文學的生存問題,“無論是原初的移民面對加拿大惡劣的自然氣候,抑或是加拿大面對其宗主國英國的文化控制、其鄰近美國的經濟文化霸權,加拿大人總是艱難地在夾縫中以求自身的生存與發展”。由于長期受到英國主流文學的影響,原有的加拿大民族文化被隔絕、疏遠、淡忘,這無不使得加拿大文學處在了“他者”的地位。加拿大不僅對英國報以極深的殖民態度,對美國也是一樣,美國也曾是大英帝國的殖民地,但早在18世紀下半葉就獲得了獨立,獨立之后日益強大的美國在文化領域也逐漸威脅著加拿大。在《浮現》中“美國陰影”隨處可見,披著人類衣服,手拿美國國旗的小雄駝鹿、各種美國產品的包裝、標語,以及他們破壞原始自然留下的證據也清晰可見。更為重要的是,美國對加拿大的影響同作者提到的“南方疾病”一樣,它侵蝕著加拿大人,作者在作品中厭惡的美國佬最后發現其實是加拿大人。阿特伍德將加拿大美國化傾向問題,以及對處在他者地位的加拿大邊緣化問題的關注借《浮現》的“創傷”主題層層呈現出來。
二、《浮現》中的創傷書寫
《浮現》中所展現的創傷一方面來源于無名女主人公的記憶的錯亂,身份的丟失,淪為“他者”的處境;另一方面隨著西方女性主義批評理論的興起,加拿大的地理位置以及曾經的殖民地身份與女性在社會中的位置常常因為相像的邊緣化特性被聯系起來,加拿大文化身份認同問題成為《浮現》中創傷的另一來源。這里的“創傷”實際上是文化層面的創傷,它包括歷史的、現實的、民族的、社會的等方面。耶魯大學社會學教授杰弗里· C.亞歷山大就將創傷視為一種文化事件,在他的《邁向文化創傷理論》一書中首次提到文化創傷“當個體和群體覺得他們經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文化創傷就發生了”。誠然,創傷作為個體的經歷以及個體生命的體驗,在一定程度上會緩慢地從個體的變成集體的、民族的、國家的乃至上升到整個人類社會。因此文學書寫漸漸成為再現創傷的方式,也被看作是創傷治愈的良藥,它是對個體生命的探尋,更是對文化創傷的反思。
(一)精神的放逐——淪為“他者”的女性
女主人公無名的設定指向人們失去了代號,沒有能證明自己獨立身份的證據,找不到未來的出路也丟失了過去的記憶,包括現在的處境也令人無法相信。除此以外,“斯皮瓦克將女性主體異質性看作是第三世界婦女真實的生存狀態,在帝國殖民主義中心話語和男權中心話語的雙重壓迫下喪失了女性主體的個體性和獨立性,淪為‘異質化的‘他者,即與男性主體相對立的異質客體物”。男性的話語權地位操縱著女性的行為,即使女性成為順從者,也無法滿足男性的欲望,更加避免不了淪為“他者”的悲劇。小說中的大衛代表了男性統治權威,他對被殘害的動物無動于衷,對血淋淋的場面視若無睹,并拍攝下來以供娛樂,至于其妻安娜也只是他施欲的工具,他為了自己拍攝的樂趣,強迫安娜脫掉衣服抱著鏡頭前的大樹,做死鳥的陪襯。“安娜被舉了起來,大頭朝下地趴在他的肩膀上,潮濕的頭發像一根根繩子垂落下來。‘趕快做決定,大衛說,‘脫還是被扔進湖里?” 安娜在大衛的威脅下只能順從妥協,無法拒絕更無法做選擇。
從精神上逃離似乎成為女性尋找立身根基的方法,但從女主人公的經歷來看并沒有起到作用,反而加劇了她麻木的狀況。正如“我”的回憶與敘述,前后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我”實際上一直沉浸在自己假想的記憶里,并且不斷向同伴重復自己的記憶畫面以期獲得認同,這種重復鞏固錯誤記憶的做法無疑是創傷癥狀之一。“我”將那些不好的記憶從內心強制性地進行遺忘。對同伴所描述的大多是憑借對過去的事件的想象和自己設定的結局進行粘貼重新構造了一個全新的、仿佛真實經歷過的回憶。比如“我”記憶中婚禮的場景是“我”看到的水池加上“我”想象中婚禮的樣子,兩者疊加拼湊成的記憶;再有“我”當初離鄉的原因也被“我”合理化地改造了,“我”記憶里是因為“我”早早結婚傷害了父母才導致“我”離開魁北克家鄉,但實際上“我”小小年紀成為老師的情婦,當地的風俗接納不了這樣的“我”,所以“我”選擇了離開。可事實上這些記憶都是與真實情況有所出入的。“我”從未意識到自己受到的傷害,也從未意識到自己早已淪為“他者”。
(二)“我”與加拿大身份的追尋
“我注意到這里也有水上飛機可供出租了,可這個地方依然屬于城市的一部分,它是城市的邊緣”。這處是作者書寫創傷的另一個突破口,這里的邊緣小鎮不免讓人聯想到處在邊緣的加拿大。阿特伍德筆下的女性大多都受到過教育,是知識女性,《浮現》中的女主人公正是如此。“我”是一名畫家,但“我”卻極力否認這一身份,“我”喪失了創作的能力,在小說中靠著模仿“我”變成了一名商業畫家,在找尋父親的過程中還在試圖完成插畫工作。作為藝術家的“我”無法謀生,哪怕成為商業畫家的“我”也是失敗的,“我”所模仿的插畫最后也不過是成為“紙片娃娃”。“我”不僅喪失了藝術家的身份,而且作為女兒,“我”卻沒有父母,作為妻子,“我”卻沒有丈夫,包括記憶中的前夫不過也是自己的臆想,作為母親,“我”更是沒有子女,那個記憶里被流產的孩子也不曾存在過。過去、未來、親人這些能夠證明“我”身份的東西,“我”都沒有,記憶退化和缺失所帶來的創傷早已入骨,唯有找回記憶,“我”才能從麻木迷茫的困境里走出來與自己和解,重新接納自己。
“蒼鷲事件”促使“我”自我發現,不久前遇到捕魚的蒼鷲被“我”以為的“美國佬”殘忍獵殺,蒼鷲的尸體使“我”聯想到了自身,仿佛“我”就是那只蒼鷲,“我”開始發現自己受害者的身份,“我”與那些被殺害的動物實際上并沒有區別。“我”的行為在這之后也開始趨向原始狀態,在小說中,“我”接受神諭,與神靈(自然的化身)相接觸,再次在湖底搜尋著記憶,湖底的石刻和“我”父親的尸體讓“我”所有的記憶歸位,直到“我”浮出水面,真實的記憶襲來,雖然“神靈”的介入使得小說氣氛變得詭異,但真相與真我浮現,“我”還是想起了過往種種,彌補內心的愧疚,重新接納自己并從心靈上獲得了解脫。回歸自然,使“我”留在了故鄉,只有這樣“我”才能夠生存下去,只有回歸自然,“我”才能重新找回丟失的身份。
加拿大民族與“我”的處境相似,二者都處在“他者”地位,正如阿特伍德所說的,生存是這個民族文學的主題,曾經法、英殖民地的身份使這個民族一直沉浸在殖民的陰霾里,美國強勢地利用各種手段滲透進這個民族,民族中心文化被削弱,太多的加拿大并沒有意識到自身逐漸全方位“美國化”了,“加拿大的作家們也意識到,擺脫英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并不能以接受美國的文化價值觀為結果,發展加拿大本國的文學才是最終的目標”。像阿特伍德等作家一樣,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努力呼吁找尋自己的聲音。因此,“創立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文學便也成為一種抗爭意識的表達,一種要求確認身份的渴望”。處在邊緣的第三世界的國家,他們有權利爭取自己民族文化的地位,用后殖民主義理論去解讀殖民地作家的作品也是幫助他們確立身份,傳遞聲音的方法,但在努力確立自己民族文化身份的同時,也應當明白找尋身份并不是簡單地從一個弱勢的文化地位走向另一個強勢文化地位,不能忽視與曾占據強勢地位的文化之間的溝通、吸收與交流。
三、創傷書寫下的文化內涵
《浮現》集中體現了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關懷著逐漸喪失話語權的女性,且高度關注著加拿大民族的生存與發展。作者在《浮現》中塑造的丟失了身份的無名女主人公在精神放逐狀態下不斷接近過去的記憶,試圖找回自我的過程又何嘗不是加拿大人普遍的生存狀態,他們失去了文化之根,找不到加拿大文學所處的位置,但他們同樣也在文化創傷的折磨中不斷尋根,追問“我究竟是誰?”找回自己的身份以此舔舐未愈的舊傷口,以待獲得治愈重獲新生。作品中的女性在肉體、精神層面都不同程度受到了迫害,從個體的創傷去看群體的創傷,在這些創傷書寫的背后,面對加拿大曾經殖民地身份的壓力和美國文化殖民的威脅,也暗含著阿特伍德對加拿大文學的再思索。
加拿大在殖民化過程中成為邊緣的“他者”,第三世界的女性淪為男性權威下的“他者”。男權統治使女性逐漸喪失話語權,處在邊緣的女性身上創傷經驗越發凸顯,而加拿大民族在殖民影響下也漸漸邊緣化,其文學主體性被削弱,加拿大文學變得無人問津,所以身份認同一直是加拿大文學無法避開的問題,以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為代表的加拿大作家擁有強烈的覺醒意識,他們以文學作品的形式,向世界傳遞著加拿大民族的聲音。2000年5月,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加拿大問題國際研討會上更是重提了當年創作《生存——加拿大文學主題指南》時的一些想法。根據阿特伍德的論述,加拿大文學的獨特性佐證了加拿大文學早已存在。歷史往前追溯看來,英國曾是海上稱霸的一個島國,他們嚴守著自己的那一套嚴明的等級制度,而對于美國來說征服與擴張是他們的理想生活,與英美不同的是,生存是加拿大的主題,而在加拿大小說中,面對生存的艱難,生活的陰暗面常常被放大,死亡與創傷的記憶在悲慘的境遇下登場,更是構成了加拿大文學的獨特書寫方式 。基于此,加拿大文學的獨特性理應被重視,其存在的意義更應當予以肯定。再就加拿大所處地位而言,“他者”地位的文化不會因為曾經的創傷從此被強勢文化所吞沒,民族意識的覺醒自然會扣動文化崛起的扳機,不忘記曾經尋找文化身份的初衷,更不會去成為下一個具有侵略性的強勢文化,在強弱之間的天平上,后殖民主義文學批評也一定將會搭建起強弱文化間對話的橋梁,在溝通交流下向快向好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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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小說中的創傷書寫研究,項目編號:YSD202030
作 者: 高雪蓮,伊犁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祁曉冰,伊犁師范大學教授。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