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榿林礙日”“籠竹和煙”的草堂生活給杜甫帶來了短暫的安穩和愉悅,然而不期而至的狂風帶給茅屋破壞性的傷害,個體的人生困境引發了作者的悲歌,這不僅是對自身生活際遇的哀嘆,更是對家國天下蒼生百姓的憂思傷懷,一顆仁者的悲憫之心,哪能放得下這些!
關鍵詞:憂思傷懷 國泰民安 無解 蒼生百姓
明白如話、淺易切近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直以來被眾聲傳唱,杜甫個人的生存困境和詩中所表現出來的推己及人的悲憫情懷在這傳唱聲中被嘆惋頌揚,對詩人的深切同情和油然而生的敬仰不斷地被刷新、被強化、被銘刻。然而,解讀中我們常常止步于前人的共識,忽略自己的體驗,而失之于浮泛;常常牽絆于自己的惰性,浮掠于文字表面,而失之于深入;臨難而畏臨繁而退,忽略細節,而失之于粗疏……如果我們滿懷敬畏,帶著一個探賾索隱的尋真之心,穿過文字,走進詩作深處,在仔細品味中或許更能觸摸到詩人復雜而深沉的情感。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作于唐肅宗上元二年(761)八月。在此之前,杜甫輾轉一年,歷經艱辛于戰亂動蕩、饑寒貧病中到達成都,在好友成都尹劍南節度使嚴武的接濟下勉強維持生計。公元760年,杜甫四處奔走,尋親乞朋,覓故求友,終得在成都浣花溪邊搭建起一座草堂以安其居?!皹伭值K日”“籠竹和煙”,草堂的清幽和寧靜帶給詩人久違的安穩和愉悅,“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其樂融融的草堂生活也帶給了詩人難得的閑適與快意?!暗泄嗜斯┑撁?,微軀此外更何求”,看來詩人已經是相當的知足和滿意了!然而生活中難以預料的事情常常會不期而至,草堂建成安居一年多后的八月,狂風破屋,驟雨急至,詩人于安居茅舍忽遭毀敗中遂成此作,平靜的生活陡起波瀾,無法消解的憂思傷懷不期然又涌上心頭,放不下邦國安危,放不下天下蒼生!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秋風乍起,呼嘯著掃蕩著這個季節里的一切,怒號著狂卷著這個世界中的所有,而杜甫賴以棲身的茅舍更是無可幸免,“怒號”足見風之猛烈,是一種咆哮的狀態,“卷”是極具破壞性的動作,一重一重又一重,一副不掀翻屋頂不罷休的架勢,這八月的秋風仿佛對詩人剛剛安定下來的生活充滿了嫉妒和憎恨。“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深深的焦慮與不安一開篇就彌漫開來,這是對自己的生活處境的憂慮,更是對動蕩時局、蒼生命運的牽掛?!懊╋w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隨風飄轉,飛而渡江,被卷走的茅草如斷蓬般遷落,灑滿江郊,高掛林梢,飄飄蕩蕩回旋起伏,沉降在塘坳之中,四處分散,再難聚攏,想重修都不大可能了,其實,詩人真的在意那被風卷走的茅草嗎?在成都郊外、浣花溪畔,難道缺少覆蓋屋頂的上等白茅嗎?“幽樹晚多花”“葉潤林塘密”,有的是修茅屋的材料,視線隨著飄轉的茅草在跳動的畫面中游走,忽高忽低,或近或遠,追逐中其實是繁亂蕪雜的心緒和無可奈何中的無助哀嘆!安史之亂還沒有結束,兵禍連綿造成國家破亡、社會動蕩、生靈涂炭、百姓離亂,身似飄蓬,在顛沛輾轉中去哪里尋找一方可以安居的樂土呢?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這是怎樣一個好笑又令人氣惱的圖景,附近村莊的兒童是可愛的、頑皮的,充滿了童真和童趣,他們稚嫩的心靈還無法理解人生的艱難和茅屋老人的困境,無法體會這間微不足道的茅屋對于一個漂泊半生的老人的意義,惡作劇是他們的天性,況且這位老人平時對待他們可能并不嚴厲,或許還是那么的親近和親切,不就是被風卷走的茅草么,我們成都多了去了,有什么大不了?。 袄蠠o力”大概是真的,“欺”很大程度上是玩笑話,群童在作者眼里估計還壞不到這個地步,“忍能”就是怎么忍心能夠這么做呢,怎么忍心能夠當著“我”的面做“盜賊”呢?這顯然只是一種憐愛的埋怨和調侃的嗔怪?!安粸槔ЦF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多么富有同情心,“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多么富有悲憫心,這樣的老人會是一個窮兇極惡、口不擇言的人嗎?而“公然”則是情緒的陡然攀升,你們這些娃娃們怎么能夠明目張膽、毫無掩飾、毫不顧忌地抱著這無用的茅草逃進那竹林里去呢?逗我嗎?讓我追你們嗎?我真的是有心無力了,假裝聲色俱厲的大呼小叫已經使嘴唇焦灼、口舌干燥,聲音都快發不出來了,追了幾步,確實不行,還是回來吧,回來斜靠著竹杖,苦笑著獨自嘆息,小孩子不理解自不必說,可是呢,又有誰能理解作者的處境,能理解諸多如作者一樣的悲苦者的遭遇呢?“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哪里是寫南村群童啊,群童只是觸動他心弦的一個撥片,嘆息背后是戰亂帶來的貧無立錐、貧到無錐、貧無可貧的滿巾濁淚!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卷茅而去的狂風不一會兒就停了,但這并不是一個好兆頭,山雨必將接踵而至,天空已經大不相同,濃云密布,云色墨染,光線漸漸地黯淡了下來,秋寒也慢慢地滋長?!耙翱耷Ъ衣剳鸱?,夷歌數處起漁樵”,戰馬嘶鳴,兵戈交錯,千村萬落的人家都在兵燹殺掠中凋落,成千上萬的百姓都在逃奔郊野中嚎啕,多年以來,即便有片刻的安居,似鐵般冰冷而又破舊的布被侵襲的不僅僅是肌膚骨髓,更是一個曾經滾燙的拳拳赤子之心,澆涼乃至滅盡的是對這個朝廷和國家的一腔熱血,不要說天下蒼生了,眼前,就在眼前,作為一個老父親,連最基本的溫飽都不能滿足自己年幼的兒女,條件艱苦,睡姿乖張,破舊的被子禁受不住夢中的蹬踹,里子都已經破敗不堪了。在這艱難困苦之中,在這生的煎熬之中,所有的苦難都結伙登門,屋頂的茅草被狂風卷走,烏云密布,大雨驟至,屋漏如注,床頭淋濕,可以想見整個屋子大概沒有一處干的地方,而這如麻的雨到底會下到什么時候呢,這樣的情況又怎能入眠呢?況且,輾轉千里,歷經磨難,從戰亂不斷的中原好不容易逃到成都,終于可以過幾天稍微安穩的日子了,然而揮之不去的離亂體驗讓人再難睡一個安穩覺了,少有睡眠已經成為生活的常態,“造夕思雞鳴”,這樣一個被雨水浸泡的漫漫長夜怎樣才能結束啊?造成這樣一個動蕩局面的戰亂怎樣才能結束???帶給百姓這樣一個悲慘境遇的世道怎樣才能結束啊?“何由徹”,就是通過什么途徑才能夠終了、解決,是痛入心肺的叩問,更是深入骨髓的憂思和無法排解的傷懷!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情感在這里迸發,靈魂因此而偉大,一顆宏博的悲憫之心被歷史的進程擦拭得更加熠熠生輝,從“何由”到“安得”,作者沒有放棄對人生的終極關懷,沒有放棄對國家社稷、天下蒼生的歷史責任,他沒有在自傷自憐中期期艾艾,他勇敢無畏地跳出了自己的人生困境,展現出一個傳統文人的歷史擔當,“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志向抱負,只是這抱負的實現離自己越來越遠,這志向的完成也越來越黯淡渺茫,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氣餒的呢?然而,苦難只會把偉大靈魂磨礪得更加深厚和堅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積極進取的情懷,以天下蒼生為念的胸懷,使這個老而無力的詩人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呼告,期待著有千萬間廣廈,希望天下如自己般的貧寒之士都能夠得到庇護,都能夠盡展笑顏,都能夠在疾風驟雨中安居,這是多么博大的胸襟和高遠的理想??!而這“廣廈”背后應該還有更為深沉的意味,“夫致千里者,必資乎絕足;構廣廈者,必擇乎宏材”,“明時無廢人,廣廈無棄材”,廣廈構建,圣朝明時,是需要煌煌人才的,“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當然缺了,君不見如詩人般滿懷一腔報國熱血的人才,備受打壓,屈沉下僚,淪為寒士,連生存都成了問題。這呼告中,有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更有對“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的期待,這是對平定戰亂、再造安居人才的呼喚,唯其如此,江山安穩,海晏河清,百姓才能安居樂業!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此句劈空而出,絕塵而去,分明就是佛陀以身飼虎的悲憫,分明就是孟子舍我其誰的決絕,只要有了大庇天下寒士的廣廈,只要有了國泰民安的天下,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區區微命又何足道哉!視死如歸,大氣磅礴!然而,“突?!倍F,在強烈的期待和渴望之余,滿含著時不我待、民命唯危的焦灼與無奈,國安否?家安否?民安否?“何由”“安得”,無法消解的憂思傷懷始終懷縈繞心頭,難以散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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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李林圃,華東師范大學教育碩士,江蘇省蘇州市吳江中學高級教師。
編 輯: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