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婷
內容摘要:當代英國作家薩拉·沃特斯的《小小陌生人》運用哥特傳統,講述鄉村醫生法拉第與家道中落的貴族艾爾斯一家及其古宅百廈莊園的故事。本文追溯男主人公法拉第的創傷經歷,指出創傷自我與哥特形象的結合,使惡棍英雄變得愈“惡”。沃特斯對經典哥特人物的繼承和發揚,體現了她對人性敏銳的刻畫與關懷。
關鍵詞:《小小陌生人》 薩拉·沃特斯 創傷自我 惡棍英雄
自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作品開創了將精神分析與哥特文學結合的先河以來,現當代哥特作品中不乏融合經典哥特文學和現代心理學。這些心理學理論為哥特想象提供了新素材。當代英國作家薩拉·沃特斯(Sarah Waters)的維多利亞三部曲見證了她兼具歷史和后現代視角,擅于重新闡釋和想象。沃特斯的第五部小說《小小陌生人》就體現了她對哥特傳統以及現代心理學的吸收和創新。小說講述敘述者法拉第(Faraday)童年時私下參觀艾爾斯家族(the Ayres)的宅邸百廈莊園,對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三十年后成為醫生的他,緣于一次出診再次來到莊園,與艾爾斯家交往日益密切。此后,莊園發生了一系列詭異事件,艾爾斯一家也接連走向不幸。蘇珊娜·奧涅加(Susana Onega)認為,法拉第和艾爾斯一家都經歷了階級創傷,后者的悲劇源于兩者的階級矛盾。基于奧涅加的論點,結合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的創傷理論,本文追溯法拉第的創傷記憶,探討人物的創傷如何豐富其哥特形象。
一.法拉第的創傷經歷
一個人的早期創傷對其后期的成長有深遠的影響。卡魯斯認為,最初的創傷在發生時并未完全融入受害者的心理,因此創傷總是具有延遲性(4)。法拉第的創傷可以追溯到他幼時到莊園的短暫拜訪。他的早慧和敏感令過早地意識到階級之間的巨大差距,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法拉第的父母為支持他學業,過度勞累而早逝,讓他認識到下層階級的卑微,增強了擺脫底層的渴望。經過艱辛的求學,法拉第如愿成為了醫生,但他的大多數患者仍是貧民。此外,即將到來的醫改還將削減他的收入,讓他面臨經濟上返貧的現實威脅。再者,他與艾爾斯一家的友好關系,也未能幫助他融入上流社會。法拉第的早期生活境遇,對職業現狀的不滿和與上層階級社交的挫敗,逐步加深了他的階級創傷。
沃特斯對法拉第的角色刻畫,體現了她對經典哥特文學中惡棍英雄的繼承與發展。萊斯利·菲德勒(Leslie Fiedler)指出,傳統哥特小說中的男主角大多是惡棍英雄:“哥特題材創造了惡棍英雄。他既引誘他人,又遭受苦難,他的邪惡散發著美感與恐怖,這些都是哥特文學的重要主題”(109)。海倫·斯托達德特(Helen Stoddart)認為,惡棍英雄主要吸取了經典男性角色如“彌爾頓筆下的撒旦,18世紀的 ‘情感男人(man of feelings),尤其是拜倫式英雄的特征”(112)。他通常身世神秘,體格強壯,面相邪惡或陰郁,散發著黑暗的氣息,集邪魅、恐怖和反叛于一身。相比傳統的惡棍英雄,法拉第并無邪惡的外表和神秘的出身,也缺乏人格魅力,其形象的突出特點是內外有別形成的強烈反差。表面上他是一名相貌平凡、出身底層、態度謙卑的鄉村醫生,但創傷使他的內心變得復雜、黑暗、難以捉摸。
二.創傷自我與惡棍英雄
在哥特文學中,惡棍英雄通常是犯罪者和受害者的集合體。斯托達德特指出惡棍英雄經常“處于受害和施害的狀態”, 因此是“許多批判社會的文本中固有的人物”(113)。奧涅加指出沃特斯批判社會階級不平等,將法拉第的階級背景視為造成艾爾斯一家悲劇的原因之一。法拉第的創傷和行為,表明了他是階級矛盾的受害者和施害者。類似的形象還有《呼嘯山莊》中的希斯克利夫。法拉第與希斯克利夫相似,兩者都出身卑微,并承受階級創傷。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將希斯克利夫描述為“起義者”,代表“愛爾蘭革命中各個階段自下而上的革命”(20)。希斯克利夫通過迎娶伊麗莎白·林頓(Isabella Linton),繼承畫眉山莊復仇。法拉第也利用卡羅琳擁有百廈莊園。他們先是被社會資本擊敗,又以占有資本的方式反擊,反映了他們作為惡棍英雄,受害和施害的雙重本質。
然而,法拉第與希斯克利夫對待創傷的態度卻差異顯著。希斯克利夫猛烈地反抗并報復他人,發泄心中的憤怒,而法拉第對現實的反抗并不明顯。童年和求學的艱辛培養了他面對逆境的忍耐力。父母逝世后,失去親人的物質和情感支持,他習慣獨立地處理工作和情緒。長期積壓的創傷和無處宣泄的感情,逐漸加深他內心的封閉,表現為一種旁觀者的客觀和理性。與其他惡棍英雄不同,法拉第的創傷與性格決定他不會做出公然的破壞,他的反抗是無聲的爆發。希斯克利夫的悲劇源于階級,但他對凱瑟琳的愛超過了他的創傷。相反,法拉第追求卡羅琳只是出于占有和性欲,而不是愛意。法拉第忽略和壓抑的情緒、欲望和創傷,也逐漸侵蝕他的良知。
斯托達德把惡棍英雄的兩面性描述為“矛盾人格”(113)。法拉第的矛盾性還表現在他作為醫生和病人,善惡并存的身份對立上。這讓讀者聯想到《化身博士》中的杰吉爾博士(Dr. Jekyll)。在公眾前,杰吉爾博士是行醫救人的科學家。喝下藥劑后,他化身為無惡不作的海德先生(Mr. Hyde)。隨著惡欲的增強,杰吉爾博士逐漸失去對藥效的控制,被海德霸占了身體。醫者不能自醫,最后他在絕望中自盡。法拉第不比杰吉爾博士盛名,但他的人品從未受過質疑。觀察到羅德里克(Roderick)忍受著腿傷的痛苦,他以撰寫論文為由,為羅德里克提供免費治療。當艾爾斯家的寵物吉普(Gyp)咬傷了應邀宴會的海德-貝克先生(Mr. Hyde-Baker)的女兒,法拉第及時地為她處理傷勢。在艾爾斯一家和他人眼里,他是一位善良敬業的醫生。然而,像杰吉爾博士一樣,法拉第披著醫生的外衣,隱藏著病態的內心。法拉第對莊園的二次造訪,喚醒了他的創傷記憶。他主動提出為羅德里克治療傷腿,其實旨在與艾爾斯家維持聯系。在宴會上,客人視他為艾爾斯一家的家庭醫生,而不是與他們地位相等的貴賓。他們對法拉第的冷漠,預示了即將發生在小女孩身上的意外:“本來我可以讓他輕松地離開,可我恰好相反”(96)。法拉第的獨白揭示了他對上層階級的仇恨,作為現場唯一的醫生,他以殘忍的方式贏取了這些賓客的關注和尊重。表面上他以醫生的身份救人,實則作為創傷病人,他又借助醫學知識去害人。沃特斯將醫生與病人,善良與邪惡結合為一體,兩者的反差突出了法拉第的陰險。
法拉第隱藏的創傷不僅傷害他人,還導致其迷失自我,突出了惡棍英雄“矛盾人格”中的惡。關于隱匿的罪惡也體現在《道林·格雷的畫像》的主人公身上。格雷對畫像許下以靈魂換取青春的愿望,沒想到從此畫像果真承擔了他的衰老和罪惡,而他本人永葆年輕。格雷、杰吉爾博士和法拉第都利用客體,發泄內心的惡。然而,杰吉爾博士和格雷的邪惡分身,如海德和畫像都是有形的客體,他們本人可以看到、并清醒意識到自身的罪惡行徑。當杰吉爾博士對海德失去控制后,他因絕望選擇自殺。同樣,多年后格雷飽受道德的折磨,親手摧毀了肖像并同它一起死去。與前兩位自知其惡的惡棍英雄不同,法拉第的陰暗面——階級創傷是隱蔽無形的。法拉第既不了解自己的創傷,也未能意識到與艾爾斯家建立聯系,是為了緩解自卑和挫敗感。直到最后他也從未承認,更遑論直面他的創傷與惡念,而是任由其生長,逐步轉向犯罪。
三.結語
惡棍英雄法拉第的塑造體現了沃特斯對經典哥特人物的繼承與創新。通過描寫人物的創傷經歷,沃特斯賦予了哥特形象新的生命力。表面上,法拉第并無惡棍英雄神秘的出身和矚目的反叛,實則內心的創傷讓他變得更加復雜、隱秘和險惡。法拉第缺失的自我反思和未治愈的創傷,是其罪惡的淵藪,其不可見的創傷也深化了哥特文學中黑暗人性的主題。
參考文獻
[1]Cathy, Caruth.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M].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2]Eagleton, Terry. Heathcliff and the Great Hunger: Studies in Irish Culture[M]. London: Verso, 1995.
[3]Fiedler, Leslie. 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M]. New York: Criterion Books, 1960.
[4]Onega, Susan. Class Trauma, Shame and Spectrality in Sarah Waterss The Little Stranger[C]// Susan Onega. Trauma Memory and the Ethical, Political and Transhistorical Functions of Literature.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7.201-225
[5]Stoddart, Helen. Hero-villain[C]// Marie Mulvey-Roberts. The Handbook to Gothic Literature. Ed.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8. 111-115.
[6]Waters, Sarah. The Little Stranger[M]. London: Penguin, 2009.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