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山鵬

老何是我高中復讀時的班主任,他只教過我一年。上次見他也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但每個教師節我第一個想到要發祝福信息的總是他。
自己做了老師,就很難再提起筆來寫寫老師了,因為覺得自己和他們走過的路、經歷的生活很相近,好像沒有什么新鮮感,沒有什么可寫的。可每每工作中碰到了問題,路途中遇到了羈絆,我總喜歡停下來想想,要是老何,他會怎么處理這件事;總會想著要問問他,再聽聽他的建議。
當年在我就讀的高中,老何在學生們口口相傳的故事中簡直就是一個傳奇。不認識他之前,聽聞他是武林高手、球場明星,總而言之,是讓學生既敬畏又崇拜的存在。高中三年一眨眼就走到了盡頭,總以為自己不會和他有什么交集了。但稀碎的高考成績讓我不得不打起行囊走進高四生活。那年,整個學校只有一個文科復讀班,而班主任正是老何。
去報到的那天,心中忐忑。見了面,老何果然嚴肅異常,我到現在還記著他板著的面孔、鐵打的語氣:“你,我是知道的,夠聰明,其實完全有能力考個好大學。但因為不夠踏實和偏科,所以才有了這么一個結果。要想進我的班,就要答應我,這一年不要碰電腦,不要碰游戲,認認真真好好把自己的薄弱科目抓緊補上去。”我趕忙連連應允。可少年人的心性,哪里控制得住呢?才過了兩周,我就漸漸地放松了下來。那個晚修,我正和前后左右的幾名同學聊得歡暢,卻發現周圍突然一片寂靜,深感不妙的我一回頭,就看見老何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神色站在身后,他目光里灼灼的火花讓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良久,他只說了一句話:“男子漢要一口唾沫一顆釘,跟人家說過的話就要做到,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弄成啥?”這句話我到現在都刻在心里。其實很多次我回過頭去想,跟我說過這句話的人很多,但給這句話加持了很多“法力”的應該是老何那一刻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期待,有生氣,有遺憾,有關愛……總而言之,包含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混合在一起,直直地照射進你的心里,讓你覺得真誠溫暖,覺得愧疚難過,覺得應該要對得起這樣的眼神。從那天以后,我真的晚修沒有再講過話,也真的沒有再碰過電腦和游戲,因為我不想讓老何失望,也不想讓老何看不起。
后來的后來,一直到今天,我和學生談話的時候,第一個要求就是讓學生看著我的眼睛,我也竭力像老何一樣從眼里釋放出一些真誠的東西,這樣每每和學生談話的效果都不錯。有了這次經歷,我也漸漸發現,班里但凡有人走神,做一些與學習無關的事情,老何總能第一時間出現在教室。后來才發現奧秘,原來他的辦公室正對著寬大的教室窗戶,那雙鷹一樣的眼睛時刻關注著教室的動態。這段經歷讓我明白,有些陪伴其實不在于時刻出現在你身邊,緊緊地盯著你,而是時刻把你放在心里,隔著一點距離,你的身影總在他的目光里,他時刻在背后默默地關注你,隨時隨地地提點你……
老何教的科目是歷史,是我最喜歡的學科。老何的課上得很精彩,他會以最短的時間,用極高的效率處理掉書本和考試的內容,然后用更多的時間結合歷史素材生發出許多引起你思索的東西。那么緊張的高考備考階段,他還是會堅持選個固定的時間,給我們看央視的紀錄片《百年中國》。看完之后,他會結合著片子里的歷史片段講知識對于個人與國家的意義,講時代、家國賦予青年人的崇高使命。趙忠祥老師的聲音是沉郁的,而老何的聲音是高亢的,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給人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但老何更讓我們傾心迷戀、死心塌地的還是他作為一個班主任那些潤心于無形的方法。他會經常在課間時來到班里和我們談天說地,興致來了,還會和同學掰掰手腕,一年下來,班里竟然沒人贏過他。放學后,他也會經常和我們一起出現在籃球場上。雖然老何個頭不高,但孔武有力,而且有一手極準的投籃絕技,很不好防。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有一次歷史模擬考試,我很早就做完了試卷,翻來覆去檢查了很多遍,然后坐著發呆。老何走了過來,拿起我的試卷翻來覆去地看。我心下暗想:糟糕,這下要被批得體無完膚了。誰知看了兩遍后,老何竟然放下試卷,轉身走到文體柜拿了一個籃球過來,俯下身子小聲對我說:“快去先占個場子,我們考完就過來。”那天的那場球是我打過的最開心的一場球,心中有成績被老師肯定的欣慰,有被老師讀懂并信任的喜悅,更有在壓抑的備考時光中釋放自己的暢快!真的,到現在我都覺得,那天的天空是那么高遠湛藍,球場的風是那么清涼舒適……
一年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高考來時,我們班的氣氛好像很平靜,每個人好像都很淡定,很坦然,因為大家都覺得這一年在老何的帶領下,我們過得很充實,很有收獲。老何在考前站上講臺,只說了一句話:“都給我好好考,不就是個高考嘛,考的比我們平常簡單多了,放輕松些。”但后來聽說,我們走進考場后,老何一直靜靜地坐在教學樓前,坐到第一場考試結束,才故作輕松似的拍拍屁股上的黃土,回到辦公室一氣喝下了一大杯涼茶。后來,出了成績,家里人和好多同學都覺得我進步格外大。但我心里很平靜,因為我的成績只比我預估的高了1分。經過了那一年,在老何營造的氛圍中耳濡目染,我比前一年走得踏實,走得堅定。我打心底里明白了付出多少就會收獲多少的道理,也明白了一個人要想走得遠就得先做好眼前本分的事,洗去浮躁與喧囂,才能看得清方向和目標。這些到現在都還牢牢地刻在我的心里。我經常會回想,如果沒有經過那一年的復讀生活,如果沒有老何的諄諄教導,我的人生恐怕會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不知道飄落何方。那一年的時光不只是給了我一個結果,更重要的是給了我一種全新認識自我的途徑,一段難以忘懷的用奮斗來改寫人生的經歷,一股不再畏懼苦難、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勇氣。
報志愿時,我在幾所學校之間糾結,詢問老何的意見。他眨巴著狡黠的小眼睛笑著說:“選陜師大吧,那可是我的母校,學校漂亮,最主要的是漂亮女娃多,好找女朋友。”老何誠不欺我,陜師大校園果然古樸典雅,氣勢恢宏,美麗的女孩也很多。但可惜在長安的四年,我醉心于圖書館和運動場,最終也沒能在終南山下擁有一段美好的愛情。不過,和老何的關系倒是又加深了一層,一想到沒大沒小的時候可以喚他一聲“師兄”,也是很開心的。而且,現在也經常像老何一樣懷戀著師大的生活、師大的時光,碰到有學生問起填報志愿的事,也會像老何一樣告訴他:“選陜師大吧,那可是我的母校,學校漂亮,最主要的是漂亮女娃多,好找女朋友。”
畢業后,回學校看過老何幾次,和他喝過一次酒。多年師生成朋友,每次見面他都很開心健談,依然是那么干練,只是比以前更清瘦了些。后來聽說他割了闌尾,已經不再出現在球場,不禁覺得很難過,既為老何,也為他現在教的學生;再后來,聽說老何做了副校長,工作做得風生水起,已經是省市名師,于是又很為老何開心;再后來,還聽說他去江浙學習了一個月,就寫出了一本30多萬字的學習感悟與反思,不禁心里又對他生出新的崇拜,暗暗提醒自己:“連老何都還那么努力,你怎么敢偷懶!”
如今,我走上講臺也已經十來個春秋了,盡管和老何山水遠隔,但我每每工作中碰到了問題,還是總喜歡停下來想想,要是老何,他會怎么處理。我常常想,老何教給我的知識大概總有一天會忘記,但老何怎樣做老師以及對待學生的方法我一定會銘記終生。陶行知先生說:“真教育是心心相印的活動,唯獨從心里發出來的,才能達到心的深處。”老何沒有傳授給我什么高深的教育思想,他用他的言行告訴我怎么發自內心地去對待學生,對待教育。他的一言一行都帶著從心底里釋放出的真誠質樸的力量,而這,是我窮盡一生也要去追尋學習的東西。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和老何許久未見了,只能隔著山海寫下這些文字。等再回家鄉,我一定要去看看老何,再和他聊聊當年那些往事,再和他喝上幾杯,再從他那里汲取些讓我不至于太過迷茫的、能動人心扉的原力。
隔著山海念老何,我有些想他。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一中初中部)
責任編輯晁芳芳